隔世相會
我注意到,歐美作家描寫死亡時,不但富于想象力,也充滿親情。美國著名的《紐約客》雜志,2004年發表的短篇小說《久遠的昨日》,故事講一名過五十歲生日的男子,走進一個距他兒時家不遠的酒吧。在那里,他看見了從倫敦辦公室回家的父親,站在吧臺前。父親沒認出他來。他異常高興看見了父親,特別是父親已經死了十年,母親過世也五年了。然后,他從放在吧臺上報紙的日期,算出父親這時的年齡只比現在的他大一歲。
于是,五十歲的他和五十一歲的父親,不是以父子卻是以酒客的身份,在老家附近的酒吧里相遇,攀談,并讓他看見了從不為他所知的父親欲望的另一面。之后,父親邀請這位才在酒吧結識的陌生男子,回家喝杯酒。他去了,回到過去的房子,看見了他的母親。父親和母親在同一個屋檐下,卻幾乎沒有什么交流。他看見了父親的寂寞。他為父親做了全身按摩。他們三個人,談了很多很多。
作者在時間上做了手腳,令讀者無比投入,這是一篇外國版的《聊齋志異》,充滿真情實感。
而中國當代文學,包括我寫的小說,涉及死亡時,一刀一刀,一筆一筆,描摹得過于細致,過于寫實,過于血腥,總企圖以此深化主題,加重作品的份量。其實,小說的本質和獨特魅力,是創造鮮活的生命。
寫到這兒,我想到另一位作家,意大利的基亞拉先生。他比我大近四十歲。我掀開先生的書,與他相遇。基亞拉告訴我,他的一位富翁朋友A,出身卑賤,年輕時當過“催命鬼”。A把絞索套在犯人脖子上,臨離開,伸腳一踢,將犯人腳下的凳子踹掉,只聽見“咯得”一聲,完事,犯人像鵝一樣被吊得滴哩郎當!A頭都沒回,走下行刑臺,揚長而去。剩下的勾當:驗尸,卸下尸體,埋掉,由別的劊子手忙活。伙計們都佩服A:“這小子,真溜兒!”
后來,A為逃避這種生活,學會另一門手藝:裁縫。可是,每次給顧客量尺寸,量到脖頸,給顧客試新衣,整理到脖領處時,他就情不自禁地要勒死人家!
二戰后,A成了富翁。有一次,A走進理發店,見一位顧客,和他四十年前絞死的第一個犯人長得一模一樣。顧客的頭上,垂下根風扇的電線。A忍不住本能地走過去,要抓住絞索似的電線……他驀然驚醒了!
過去的生活,對他,對我們的壓力,都太大了!
我推開沉甸甸的書,到現實中去。來到鄉下,跟幾位邊地漢子打嘮。他們認識我,知道我是耍筆桿子的。漢子們告訴我:附近有個大青溝水庫,依傍三北防護林帶,是有名的風景旅游點。
我點點頭。我曾陪北京、沈陽的編輯朋友,到過那里。
幾位邊地漢子說:前幾天,一位從城里來的小姐,滑入水庫鍋底坑。岸上女伴急壞了,扯下自己的項鏈,叫道:“誰下去救她,我把金項鏈給他。”當時,旁邊蹲著幾個坐地泡,都會水,卻沒有動。小姐掙扎著,沉下去了。
講述這個遭遇的漢子們,抽著煙,過足癮后,擰下黃銅煙鍋,從屁股后取出鐵線通條,插進尺把長煙桿里,來來回回蹭了又蹭,說:岸上那個女人,不叫喊給金項鏈,他們興許下水。她那么一吆喚,倒沒人下去了。她敢拿錢使喚人!
你要我下水,須說妥給多少錢,在商品經濟活躍的地方,能被氣憤地理解。這個驚心動魄匪夷所思的新聞,發生在偏遠的遼西邊地,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是在生與死的關頭,兩種觀念畸形變態的激烈沖撞!
我們走進了一個緊鑼密鼓的季節,花開花落,潮漲潮退,百技雜耍,人間萬象,頻頻開場,頻頻謝幕。但我永遠不能忘記,那幾個邊地漢子,像坐在自己的尾巴上,抽著老旱煙,說笑評價這樁命案。
并非醫療事故
后來發生的事,我們一點準備都沒有。——這是敘述文章的一種開篇方法。它帶有懸念性,吊人的胃口。
我寫這篇短文,用這種開頭,開始的時間卻要放在三百多年前,而且是在國外。1772年,奧地利一家小酒店的主人,生下個男孩。孩子長大點后,幫助家長料理店務。他家的酒窖里堆滿木桶,酒裝在木桶里,桶蓋密封,從外面看不出有多少酒。酒店雖然小,但酒好,酒桶是用稀罕的香梨木做成的。
每年洪峰到來時,父親趕著馬車,帶男孩來到河邊。上游莊園,有望不到邊的香梨園。洪水掠過梨園。突然,馬兒咴咴叫,焦躁地刨動前蹄,雙耳迅速剪動。馬兒剪動雙耳,是它內心警覺和預感不安的象征。遠方河谷出現駭人的情景:整個豁口被封死,驚濤怒立,洪峰齊山。突然之間,山崩一般,洪峰向前傾倒,響起轟雷般崩坍聲,谷口處重新豁亮。洪峰奪山而出。撈漂木的人站在河邊,抹把臉,朝前方一指,興奮地叫喊:“香梨樹!又來了一片香梨樹。”
水霧洶涌,金燦燦樹木漂下來。父親舉起長繩鉤叉,甩向河里,扎住梨樹。一棵樹干打橫,后面的大樹橫過來。香梨樹像木排,像船隊,被拽上岸。經洪水沖泡的香梨木,紋絡奔放有天然水質感,和陳酒佳釀融為一體,醇香無比。
回到店里,父親教孩子叩拍木桶。父親閉住眼睛,放輕放勻呼吸,像祈禱一樣面對酒桶,“劈劈啪啪”拍,不斷挪動手掌,通過聲音和手感,判斷出桶里的酒量。父親對孩子說:殺手練刀,剛開始,刀入水時,水花四濺;操練長久,功夫到家,刀穿水過,不生細紋。孩子點點頭,像摟住有靈性的人,叩拍酒桶。
開頭是重要的。男孩成人后,當了醫生。一次,一個病人不治身亡,解剖后,發現是胸腔積膿。為了使這類病得到診治,醫生絞盡腦汁,用上叩木桶的辦法,經過多次實驗,效果良好,挽救了許多病人的生命。這就是醫學界沿用至今的叩診法。
叩診法是手工作業。近些年,現代化醫療器械大行其道,卻出現了一些怪事:
一位患者心電圖呈直線,被宣布死亡,往太平間推時,他竟鬼使神差地動了動手指,正巧被家人發現。要不然,等待他的就是焚化爐了。家人迅速將他推回原來的病房,強烈要求再次檢驗心電圖。醫生以為家屬悲痛過度,糊涂了。家屬們苦苦懇求。醫生萬般不情愿地連上儀器,還是直線,當即訓斥道:開什么玩笑,把死人推來推去!
家人不死心,又推到隔壁病房去做心電圖。令在場的醫生大吃一驚,人確實沒死。人們將那臺草菅人命的心電圖機拆開一看,分別連接胸口、四肢的五根導線,竟斷了四根。
無獨有偶,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太太病危得蹊蹺,心跳驟停,但血壓和呼吸都顯示正常。幾名醫生不由分說輪番上去,捶胸、電擊、打強心劑,一點不見成效。后來才發現,粘在胸口的心臟監護儀的導線松掉了。
用聽診器聽一下,或者搭搭脈搏,把活人當死人的荒唐事,就不會發生。患者家屬發現,給病人作檢查的醫生,沒有一個戴聽診器,都是看著監護儀做記錄,下結論,機器在指揮人。
醫療器械出現故障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醫生越來越習慣依賴儀器設備,將望聞問切,視觸叩聽這些最基本的診斷方法淡忘了。當然,這樣能掙更多的錢。但愿這不是酒話。
在廣州說三道四
我去廣州,看看在廣東科技出版社工作的兒子。他的單位在天河區水蔭路,按說,這里是最繁華的商務區。但我在深街步行,一路走過去,發現這兒的原住民區,空間層次感極強。當然是三個層次:街、巷、宅。街是公共部分,巷是中介,宅呈私密性。巷小,交通量少,有的還是死胡同。巷對街而言,是街的內部空間。巷又聯系著住宅,對住宅而言,是住宅的外部空間。小小的巷子,便具有了公共和私密的復合性。在我們東北,巷道就是走人的,有時一連半天,連個人影都看不見。而在廣東,家庭私有活動,滲入小巷中了,如在自家門前的巷子里,擺桌子吃飯,坐在板凳上吸煙,在搖椅上伸長腿,大搖大擺地休憩,甚至過夜。我穿過小巷,走上大街,到了,廣東出版集團。
我在兒子陪同下,乘電梯上去,會晤雜志社編輯。我聽兒子說,這家刊物的編輯多是湖南人。我籍貫湖南,覺得親切。我交給刊物一部地域性很濃的書稿。隨后,與編輯嘮起來。我們從南方和北方街、巷、宅的不同說起。一位女編輯告訴我:現代生活也在改變著廣州的建筑格局,在商務區,到處都是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樓群。哦,你說老鄰舊居們,在小巷里吃飯。其實,連麥當勞的汽車飲食文化,都闖進廣州了。我們開著汽車,來到店前一二百米處,一個矮立柱旁,向立柱上的對講機點菜,汽車經過前方窗口時,便能拿到我們要的食品,在車中邊吃邊開車,身不離車就完成了午餐。這是速食文化,用不著餐廳,用不著門臉,只要有招牌就行。東西方餐飲文化,在廣州會合了。
我點點頭。我還是喜歡老街巷里的人。老街巷的東北女人,愛說“我誰都不慣著”,動不動就“媽媽”的。可廣東客家女人,從來不敢當街罵人,否則,全鄉人都不會娶他們家的女兒。
一屋的南方編輯,分外驚訝,你真了解廣東。我更了解東北。東北女人從小就被灌輸,在外面要厲害,不能吃虧。東北人看不起南方男人,覺得他們太斯文,笑話他們只敢吵嘴不敢打架。南方編輯們說,我們這個大樓里,也有東北人,東北人對南方人的勤勞和才智,心里是佩服的。南方人對東北人的懶惰和霸道,卻是骨子里蔑視。我們笑了,亂扯起來。我說,天寒地凍,東北人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生熱呀。身上熱乎了就打架。東北人能打架,別的地方的人也能打架。但東北人打架有兩個字,一個是“猛”,一個是“虎”。東北人就近找武器,地上有磚頭,決不撿土坷垃;地上有鐵棒,決不拿木棍;地上有斧頭,決不操鐮刀。你們聽說過嗎,東北一位專做餐飲的大款,在沈陽開了家粵菜館。各項準備齊全后,請了兩名廣東廚師,每月工資三千元。按照東北人大方的習慣,給廚師預支了一個月的工資。可萬萬沒想到,就在開張的前一天,兩名廚師跑了。這可讓老兄傻眼了。一氣之下,他飯店不開了,帶倆鐵哥們兒,坐飛機直奔廣州,又打出租車趕到鎮上,找到廚師的家。那兩個家伙風塵仆仆,剛進家門。東北人不由分說,一陣猛揍,把兩個人打趴蛋了,一個勁求饒。他們竟敢萬里迢迢,深入虎穴,跑到人家門口去算賬,并且不計血本,真是東北漢子。
我兒子說:爸,咱們上樓吧。我兒子的編輯部在九樓。大概我的話多了。
編輯們笑道:小謝,不要緊。你父親從東北來不容易,再說說。
再說什么呢。有一件事,一直揪扯我的心。2005年春節前,北方和南方的媒體都報道過:吉林省一位三十六歲的男人,原來是機關干部,辭職與女友私奔杭州,開出租車,每月掙二千元錢,去掉房租,還要給家里寄錢,生活窘迫。女友提出分手。出租車司機情緒不好,載上一個漂亮的大三女學生。由于司機精神不集中,差點與一輛要超車的大貨車擦上,他急剎車,把女乘客嚇了一跳。女孩很不高興,說:“你這么開車,早晚得撞死。”兩人爭吵起來。女大學生說:“你開車的命不值錢,我乘客的命值錢。”在家里和社會上被嬌寵慣了的女大學生,一直埋怨不停。到地兒后,又為是否多要了兩元車錢,倆人吵起來。東北男人的不耐煩和南方女子的嘮叨,東北男人的暴躁和南方女子的尖刻,產生了巨大沖突,盛怒之下,出租車司機掐死了女大學生。網上和報紙上,都刊載了女大學生的照片,她的年輕和美麗震撼了杭州城,震撼了國人。當然,犯罪因素復雜,但這里有地域文化沖突,東北性格和江南性格的沖突。這是東北人的痛。
我是東北人。
拍攝前的采訪
我剛剛搞定電視劇本《在路上》,寫交通安全的。導演是《三國演義》美術總設計何寶通。何先生到邊區市后,看了我的一些小說,點名讓我寫這個電視劇本。何先生說:就用你這種語言寫。
我喜歡原汁原味,生活化的語言。拍攝前“踩點”,我與何先生漫步街頭。神牛車鋪天蓋地,悠悠行駛,透過塑料棚,隱約可見各色乘客。一位蹬神牛的師傅,把車停在學校大門外,小學生們背著書包,爭搶著上車,一車竟擠滿六個小乘客。蹬神牛的師傅說:“一位兩塊。”
小女孩砍價,說:“包車,五塊。”
小男孩說:“牛爺,俺們嫩骨頭嫩肉,真敢宰呀!”
蹬神牛的師傅說:“小少爺,你爹媽還在乎這倆錢?”
小男孩吆喝:“甭羅嗦!走。”
神牛車滿載嘻嘻哈哈的小家伙們出發了。
走不多遠,又看見一位蹬神牛的女師傅,與另一輛神牛車搶客。
女師傅將車頭一橫,攔住年輕乘客,問:“大哥,上哪兒?”
小伙子笑了,明擺著,女師傅比他大。這不是欺負老娘們兒嗎!小伙子轉向別的神牛。
女師傅下車,薅住小伙子:“走吧,走吧。怕我把你拐跑了嗎?”
小伙子別別扭扭,問:“多少錢?”
蹬神牛的女師傅,將小伙子硬推上車,說:“坐穩當。啥錢不錢!”
我和何導相視一笑,心照不宣,就這么說話,夠味!
電視劇主角是交警支隊長。支隊長訓一個破案不力的交警,說:“你瞅你,哭了半天,不知道死的是誰?”
支隊長在會議上說:“我在大連參觀時,對大連交警支隊長說,去你們那兒的,都是挎數碼相機,攝像機的;到我們這個邊區市的,凈是梳疙瘩揪,穿大布衫子,趕毛驢車的。你問他哪兒來的?他潮乎乎說‘大音巴拉來的’。你請他在右側走,他說左邊那么寬給誰留著?你給他敬個禮,倒把他嚇一跳。邊區市閉塞,經濟落后,所以,我們對外來車輛不扣車、不扣證、不罰款,實行三不主義。讓人家放心往邊地跑,我們才能活起來。”當他談到自己年紀大了時,說:“我這個歲數,撒尿都不背人了。”
這位攢了一把子歲數,威風凜凜的交警支隊長,說話特風趣,我喜歡他。
按電視鏡頭需要,我們在交警支隊長陪同下,登上煤礦矸石山,看撿煤女工們勞動。大夏天,女工們穿一身作業服,戴防風帽,只露出兩只眼睛,裹得鼓鼓囊囊。她們在巨大的矸石山上,像螞蟻一樣蠕動。我們默默地瞅著。城里女孩兒,都穿短褲,裙子了。女人,都是女人啊!
矸石山坡上竄起白煙,里面的煤炭自燃,溫度高達四十多度。一個女工脫下鞋,膠鞋底化了。女工們說:“夏天焐出痱子,漚一身紫紅骨朵兒。冬天更難受,北風嗚嗚嚎叫,煤面鉆透棉襖,長一身黑鱗。”
一位潑辣的女工說:“可別跟矸石山的女工搞對象。”
我傻呵呵問:“為啥?”
女工說:“跟我們睡一宿覺,撒三天黑尿。”
女工們哄笑起來。
日頭歪了,煤礦專用浴車駛來。車內有水箱,蓮蓬頭,女工們輪流上車,逗鬧聲傳出來:“下晚黑,我跟爺們兒說,在水車上洗澡時,就想,給你洗呢,就越洗越來勁!”又是一片哄笑。
如果不是親耳“偷聽”到,矸石山女工們有滋有味的話,是任何寫家也想象不出來的。
我們返回市區時,經過煤礦勞保科平房前,一溜老頭老太太蹲在墻根下,吐唾沫,數錢,薄薄一沓票子,反來復去地數。
支隊長說:“今天是四號,煤礦退休勞保開資,常有小痞子打劫。有一次,一個騎自行車的愣頭青說:‘借張票子花花。’飛車掠走了一半錢。老頭氣得哆嗦。巡警發現,要去追捕,卻被老人攔住了。原來,搶錢的,竟是老人的兒子!那小子,還沒找到他肯干的工作。”
我聽見一個老頭嘀咕:“咦,咋越數越少了?”
挨著他的老太太說:“還能越數越多?”
老頭說:“可也應該不多不少呀。”
老頭對經過的支隊長說:“你替我數數。”
支隊長說:“老爺子,信得過我?”
老頭說:“你是警察。”
支隊長蹲在地上,認真地數起來。
當然,也有不相信警察的。我在采訪時,趕上一件肇事車輛逃逸案,被撞的是殘疾人黃五。他告訴了交警肇事車車號。經取證,那輛石油公司的車,不具備肇事時間和地點。為慎重,交警支隊派人專程赴省城,去公安廳技術處驗證,輪椅上的卡車漆,與石油公司的車不一致。黃五就是不相信。這些人,大多是煤礦工傷,為一點福利不均,把礦長辦公室都砸了。黃五糾集幾十號殘疾人,在一些親戚陪同下,多次去交警大隊哄鬧。
路上,黃五說:“石油公司有錢。”
在后面推殘疾車的說:“有的是錢。”
黃五說:“不整出它八十萬,我就不活了!”
推車人說:“老舅,少說這個數。”
他們來到交警大隊,質問交警:“為啥不把石油公司的車押來?”
別的殘疾人叫嚷:“殺人償命,撞人賠錢。”
“石油公司給了你們多少好處?權錢交易。”黃五得意地扭頭,“我這個詞用的咋樣?”
眾殘疾人喝彩:“不賴!”
有的殘疾人,竟在交警大隊的院里,用缸子接完尿后,當眾亂潑。
支隊長問:“黃五,你糾集人來鬧,合適嗎?”
黃五用手摳褲襠:“我怕雞巴啥?這玩藝都不好使了。人圖稀什么!我啥都不怕了!”
支隊長厲聲道:“這是執法機關,如果你們沒完沒了地糾纏下去,妨礙公務,我就拘留你們!”
這件殘疾人被撞,肇事車輛逃逸案,在邊區鬧得沸沸揚揚,幾乎盡人皆知,種種說法不脛而走……
個把星期后,在交警大隊的院子里,支隊長問:“黃五,你敢說你看的肇事車牌號對嗎?”
黃五起誓:“我要是沒看準,我的眼睛就是肚臍眼。我把它摳出來,叫你踩瞎嘍!”
支隊長道:“我看你是屁股朝天,有眼無珠!你以為你是工傷,有功之臣!我不敢埋沒你的功績,明擺著嗎。可我也知道,你致殘,是在井下違章作業造成的。動不動你們就興風作浪,鬧地震,怕這個世界不消停嗎!連個空兒都不容我們。你以為我們是好熊的!老子也是當兵出身,什么世面沒見過!”
支隊長罵得冒煙咕咚,氣得轉磨磨兒。末了,說:“黃五,案子已經破了,不是你說的那輛。事故科的干警正押著肇事車輛和逃逸犯往回趕。”
死靜。突然,殘疾人爆發出熱烈的掌聲。支隊長一怔,眼睛濕了。黃五竟滾下殘疾車,要給支隊長磕頭。支隊長慌了,一條腿跪下,抱起黃五,叫喊道:“咱倆這是做啥!光屁股推磨——轉圈丟人哪!”
滿院子人,都笑了。我流著眼淚,笑著,記下了這個鏡頭。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