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個籃球架的位置,能看見斜對面的腳手架和不斷升高的新樓。樓起得快,他們不休息。夜里工地上兩只雪亮的燈一直亮著。操場里也亮,坐到多晚都成,或者說,假如你是為了那些星星坐在這。
這兒的夜晚通常是這樣,假使沒下雨,不陰天,而我剛好在,總能看見星星。淡,淡淡的那種。隱隱地不明亮,仿佛特別遠的樣子。起初以為是距離,然后被否定。那么是季節嗎,遲些發現,天冷也不行。知道了,是西瓦窯的天。
西瓦窯的夜空,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我是說,站在操場中央,我覺得自己更像一個界限。向南,夜沈陽永遠的燈火,像傳說中地震之前的地光。地光的概念來自家鄉小城的一個孩子,到現在我仍然不知道到底有沒有這個詞匯,也沒想過去考證,我喜歡這個詞。那時小城正建火車站,位置在城區最北的大地里,距離遠,除了好奇特意去看熱鬧的人,大多數人不是太在意。那年怪,總是說要地震,晚上大人孩子都不睡。拆下各種防盜窗的房子,燈光忽然完整地灑在地上,陌生,親切,溫暖,看起來更像人類住的地方。孩子們繞著房子瘋跑,大人在地上倒扣上酒瓶,走出屋子,在房前屋后,路邊,說話。人們打開了所有的門和窗子,每個人對每個人無端地微笑,孩子自在地出入任何一家,想在誰家吃都成。那些日子現在回想仿佛夢境,一直記得大人們彼此交換最多的就是微笑,哪怕擦肩而過的一瞬,想來仍令人怦然。不知道是面對有可能到來的災難時對他人下意識的安慰,還是在給自己的心靈一個小小的支撐。一天傍晚,一個孩子指著遠處大叫一聲,地光!所有聽到的人都站在路邊,向著一個方向。果然那一片天空,正染得火紅。人們不說話,神情凝重,都信了傳說中的災難正越來越近。那晚,女人們偷偷地哭了。一些日子后,當防盜網欄被重新裝上窗子,人們收起了屋地上的酒瓶,一個在火車站工地干活的鄰居回家了。他一聲不響地聽著人們關于地震和地光的種種說法和猜測,猛地笑了,狗屁,那是火車站工地的電焊反射光。永遠記得那一秒自己一點也沒有別人一樣的驚嘆,釋懷,而是沉重的失落,相當于被什么東西毀了一個奇怪的希望或秘密。許多年后,想起那些時日,發現自己真是罪惡,在一種近乎滅頂之災就要到來的時候,居然一直那么享受。眼前夜沈陽的“地光”比小城火車站的電焊反射光強得多,西瓦窯半個夜都紅了。我想著多半該是大中小各色的酒館,人們也許忙著讓別人把自己或正親自把別人灌醉。
而向北,一片海藍。星星明顯亮些了,大約這是西瓦窯真正的顏色。關于海,我見過的其實是綠。不過我信海最初的顏色是藍,像藍色的勿忘我。就如基諾山的夜空。百度,關鍵詞,搜索,打開。基諾山,基諾族世代繁衍生息之地。“基諾”或“雅諾”,世代居住在基諾山,種植茶樹。基諾山,普洱茶的六大茶山之一。但我說的不是這個。我說的基諾山叫核伙溝,中國北方版圖的一座小山。那的星星低,密,亮,第一次懂了星群的概念。它們亮得人心里輕輕地發抖,眼里充滿淚水。許多時候,我堅持說自己來自另外的星系,那里永遠是夜和永久不眠的星群。也許這樣,許久以來對夜和星星的迷戀可以不再那么無端。夜的到來,從來都讓我興奮,總是聽見靈魂悄悄蘇醒的聲音。我在房前,樹下,篝火邊,不停地變換方向和位置看它們,整夜不肯睡去,我得盡量記住它們。走失的北斗星從山角悄悄升起,篝火的碎屑慢慢飛離我的目光,變成星群的一顆。就想,原來星星是篝火的孩子。還是有淚無端地來,我幾乎相信是我的靈魂聽到了那個星系的母語。天快亮的時候,我想起了《鷹與狼》的故事。一雙被巫師詛咒的愛人,女人永遠成了白天的鷹,男人永遠成了夜晚的狼。人們總能在白天看見一個肩上落著鷹的疾行的男人,在夜晚的森林看見一個身后引著一匹狼的女人。巫師詛咒他們永生,卻永遠無法相親相愛。他們所有的期待,只是每一天黎明時分,黑夜與白晝交替的剎那,他們又一次從女人與狼化為鷹與男人時,僅有的驚心動魄的一瞥。故事決絕,詭異,凄美非凡。從此,所有的黎明都讓我想起曾經一瞥的肝腸寸斷。慶幸所有愛著的人可以相愛,相守,牽手,交談。
沈陽的樹好看。這樣說大約是我喜歡樹,老樹,也在乎它們。在乎有時候是件挺有意思的事。你看,一個分明存在的人,會由是否被在乎決定是否被感知,進而有了是否存在的追問。換個說法,是這樣,在乎靜靜地取舍著世間萬物的生死。包括這些樹,可以伸手觸摸或僅僅在車上擦肩而過的,在哪兒都看得見。假使像說人一樣說一棵樹,樹干該是它裸著的心。樹不像人,樹勇敢,不怕用心和萬物交流。對于一棵樹,年齡被深深刻進命運的最遠處,已不再重要,也許只在乎心靈是否可以一再地豐富。西瓦窯的樹不多,老樹更少,西瓦窯忙著向北蓋新樓。文學院后面那條街上,有棵老柳樹,說法版本不一,約有七八十年,木質的圍欄陳舊,樹干上裹著的布條鮮紅。每次從它身邊經過,會站住,悄悄地看。看什么呢,不知道。樹讓我心里踏實,有根。也有些不安什么的,街對面的新樓正日夜不停地長高,腳手架像《變形金剛》中正面英雄擎天柱的手臂,越伸越長,仿佛什么都不在話下。有時呆呆地站在街口,看南面的腳手架和北面的老柳樹,想,會不會有一天,英雄擎天柱也要將這棵老樹連根拔起。
不止樹,但凡有經歷的都讓我著迷。老房子,老街,老故事。愿意在老去的時光里走失自己,撫摩昨天的指紋,目睹指紋的縫隙中漸行漸近的遙遠,觸摸光陰的故事中奇異的時間之美。北陵的老樹多,站在護欄里一棵三百多年的油松前,裸著的心和遍布心上粗礪的裂痕,燙疼了我的眼睛,也許不僅僅是因為勇敢和真誠。有時想,起初人和樹會不會是一同生長的,人性急,也聰明,總想著最快做完世上所有的事,也就最快走完了一生的路程。不遠處有皇太極的塑雕,不知道五十四歲便猝然歸去的清太宗,一代王朝的開國之君,是否暇想過,許多年后,會有一棵樹,以一種驚心動魄的平靜,吐納著數百年的光陰,并會有一個人,在樹下癡想,想著再過數百年后,會不會也有一個人,像現在一樣呢?
天冷了,大部分樹失落了大部分葉子,鳥兒銜著秋天回家。門口的修車攤在路口迎風的地方,轉著那個招牌車輪。西瓦窯的自行車還不少。修車的師傅該是個老手藝人,沒問過,感覺像,面色黧黑,淡然中隱隱透著謙卑,滿手深深淺淺的裂紋。家伙什兒地道,裸著木紋的工具箱,小馬扎兒,油光锃亮,看著心里熱,我知道是什么讓我心動,那有我故鄉和童年的顏色和味道,有我父輩和親人的目光。幾次想坐下說幾句話,隨便什么也行,終究沒,我不清楚,我們這群衣著光鮮,每天數次出入他左側大門的人,還有沒有這樣的話語權。一場雨過后,更冷了,地上多了塊隔涼的膠墊。忙的時候好像多一點,這挺好,省得冷,也多點進項,該用錢的地方一定不少。沒活的時候,他會和幾個老伙計站在上邊曬太陽,說說家長里短。前兒個買的大白菜化肥上多了,不好吃,蔥買得挺劃算,今兒又漲了,蘿卜干曬得差不多了,連兒子家的都有份。邊嘮,邊把蔥們分組綰在一起,立在墻角,看起來比在地里還齊整。有時也指著路西的新樓說話,幾個人議論著什么或只是抬頭看。這時,通常是在下午,路上人不多,陽光斜斜地灑著,他們身上因此會有些微的光芒,細膩,溫暖。
路口的推車里是修鞋的夫妻倆,脾氣倔,總不大高興。就想,是不是他們家里正有個上高中或大學的孩子呢,果真這樣,是沒有什么理由太愉快。路邊舉著油漆木工牌子的男人和女人看起來要好些,多數該是進城打工的,有些手藝,暫時脫離了農活,掙些現錢,心情和臉上總是快活些的,這從他們對路人殷勤而耐心的追問和時而輕松的笑鬧中看得出來。幾個賣桔子的總在天黑后出攤,不知是白天干著別的活晚上加班,還是為了躲逃城管。自制的手推板車,路燈下桔子們圓潤鮮艷。被他們騙過,大半袋都是苦的,只有遞給我嘗的一個沒壞。我不是有錢人,但我不恨他們,他們一定也被騙了,才這樣。那車桔子該有幾十斤,也許是下半月的房租。第二天再去,那人不自然地臉扭向一旁。我笑,說,買桔子。他一愣,隨即挑,一個一個挑,稱好了再裝里兩個,不說話,我也不說。那天的桔子是我今年吃到的最有味道的。除了他們,每天晚飯回來時都會遇到一個輪椅,確切地說,是一個搖著輪椅的年輕人。城里路燈亮得早,桔子的顏色,什么看起來就都不一樣,比白天好看,心里莫名地感動。不太冷的時候,他兩腿放下,兩手搖著把手,眼里陰郁。我記不準第一次相遇時是不是他先點了點頭,覺得像,就笑了笑,他也是,算是打了招呼。挺不錯,陌生人還有微笑,是個不壞的事。后來天冷了,時而會不見了他,以為他改了方向或天冷不再出來了。幾天后,特冷,又遇見了他。沒看見兩條腿,只是一個輪椅和一個人的上半身,裹著件棉衣漸漸遠去。那樣子直到現在也不敢回想,心里使勁地難受,對健康充滿內疚。他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他在為什么奔波,他還那么年輕,卻連普通人直立行走這樣最低級的權利也不再有,他有過健康的童年嗎,為什么成了這樣,他的難過和絕望有人肯聽嗎——我不停地問,不停地想,直到淚流滿面。為什么呢,也許什么都不為,也許為了他們,我的姐妹弟兄。文學院大門青灰色的石墻,石墻上斑駁的質感,讓人無端地心生異樣,軟軟地有點兒心酸。我知道,我愛這一切,我珍惜著每一次與他們擦身而過的瞬間。感激命運,在這個向北的城市更向北的時候,讓我遇見這一切并愿意記住。
周末,我沒走。這是我在沈陽,確切地說是在西瓦窯的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周末。下午開始下雨,夜提前來了。西瓦窯的天上滾著雷,有閃電。我知道這該是今年的最后一場雨。我想我該感謝并一直記住鴨綠江街53號,和那樣一些日子,在懷念中走進一次再一次的追問,像歌中唱的,那些花兒哪里去了……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