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疼痛

人是由疼痛造就的。上帝如同雕刻家一樣，按他自己的意愿和想像，在人的心身下刀，直到他滿意為止。

疼痛這種刺激來自兩方面，一是外部，一是內部，但其感覺卻是千差萬別。

有的疼痛來得灑脫硬朗，它像沖出隧道的列車轟轟隆隆說到就到，這一般是來自外界的刺激。小的時候，第一次擦籮卜絲，在擦到最后剩到一小塊核兒時因為節省，沒有罷手，用力一擦籮卜跑掉了，我的手指卻被鋒快的豁口擦去幾道皮肉。一霎時，鮮血涌出，疼痛倏然而至。那種疼痛是火辣辣的，無遮無掩。我連連向著傷口吹氣，以圖緩解疼痛。妹妹剛看過電影《紅巖》便說：“哥，學學江姐吧，壞蛋把竹簽子釘到她手指上都不哭嘛。”

有的疼痛如突現眼前的匕首，令你猝不及防。當知青時，由于喜歡牛馬牲靈，隊長便分配我趕牛車。一次去給青年點磨玉米面，起早拉兩麻袋玉米趕到十多里地以外的董家大隊磨坊，不巧趕上有大份兒加工的。一直等到日落西山，才輪到我。餓著肚子趕牛車回返。老牛也餓得乏力，慢吞吞地扭著四方步。我一看急了，十多里路沒有人家，這個步伐何時到家？揮動鞭子抽打，老牛無動于衷。跳下車使鞭桿子抽，老牛這才加快了腳步。可我一上車，它的步伐又慢下來。于是下車，上車反復折騰，老牛緊兩步，慢兩步，就這樣艱難行走。我肚子餓，身上冷，就干脆跟著牛跑。誰知腳底一滑，一只腳滑入牛肚子底下，老牛一落蹄，恰好落在我的腳面上。那種突然而來的巨疼讓我一下子喘不上氣來。等老牛抬蹄，我抽出腳時，巨疼使我的心仿佛涌到喉嚨，頭上刷地冒出汗來。我一屁股坐到地上，牛車停了下來。我試著站起來在地上走了走，奇怪，竟然不似先前那么疼了，只是麻，麻得好像沒了知覺。我上車吆喝一聲，任老牛慢慢地走。到了青年點，撐燈一看，腳上的膠鞋已破爛，腳背紅腫得饅頭一般。找來“地瓜燒”酒，倒小碟子里，將酒點燃，帶著藍火苗往腳上揉搓。慢慢地腳不麻了，疼痛卻似開了閘的水，躥過腳趾、腳背，腳跟，一直躥到小腿。那是一種脹痛，仿佛被包圍了的匪寇嘶喊著拼命地東突西撞。

有一種疼痛模糊而不確定，有點像朦朧詩，又好像沒有聚好焦的照片。那是十年前我初患膽結石的感覺，每天吃過飯，尤其是吃了油煎蛋之類，腹部就慢慢有了感覺，若隱若現的，像找不到音兒的生手吹喇叭。以手觸腹，找不到痛點，可你直起腰來做事，保不準哪一陣，那個吹手又把喇叭吹響了。最嚴重的一次，它竟從腹部躥到左胸，來了點真格的，疼得我出汗。我以為心臟出了毛病，到醫院去查，大夫量了血壓，作了心電圖，心臟正常。那個女醫生經驗挺豐富。問我是否患過膽囊病，我點頭。她開了條子，讓我做B超。果不然是膽囊有問題——泥沙狀結石。女醫生說，這叫作疼痛反射。我心說，這可真像朦朧詩“言在此而意在彼”。

有一種疼痛如潮汐，像是有約定似的。在單位連續五年值夜班落下了頭疼病。那年夏秋之交，每天吃過晚飯，坐下來看《新聞聯播》。欄目的音樂一起，躲在我身體某一角落的幽靈便溜了出來。雙側太陽穴開始疼痛，酸酸的，脹脹的，頭不熱，鼻無涕，吃止痛片也無效。持續一個多小時后，疼痛自然消失。為了祛除它，晚飯后我不看電視，改為散步，可它照樣光顧。我請老中醫針灸，銀針之后，又使艾蒿熏，疼痛隱蔽了一周，再用此法，竟不奏效。這種定時，反復的無名頭疼折磨我二年有余，直到有一天偶然尋到了“正天丸”這劑丸粒，方才徹底消解。

有時候，疼痛似秋池漲水，它悄無聲息地慢慢襲來，又像經冬轉綠的樹芽，在你身體的某一部位展示它的力量。就在今天我剛剛感到左側一顆臼齒的存在，就馬上備了“牙不疼水”和“甲硝唑”。我清楚，上帝這一次把雕刀伸進了我的口中。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