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學校看完考分回來,我害怕見到父親,沒敢回家,就到同學家住了一夜。
夜里編了許多謊,一路上還在想,磨磨蹭蹭直到日上中天才回到村里。
屋門落著鎖。家里人大概都到坡上追肥去了?,F在正是鋤二遍地、窖糞的關鍵時節,收工都到老晌午了。
我忽然有些后悔,趕忙跑到二奶奶家借了副籮筐,裝了一擔沫子糞往坡上挑。日頭很毒,地皮被烤得焦黃,禾苗枯蔫蔫的。挑到坡頂已是汗流浹背,衣服都濕透了。我拄了扁擔喘息,望著懶洋洋的蒼黃原野,心里突生一種悲涼。心想,這輩子再也走不出這村這坡了,以后天天就是這種日子,挑糞刨地,春種秋收,要做一個灰禿禿的莊稼漢了。
我們家鄉有句俗話,叫十年寒窗啃干饃,為了不做莊稼活。父親一生雖然很看重做莊稼,卻渴望我能不做莊稼??汕f稼人的孩子想不做莊稼,卻真不是件容易事。家家供學生都供得齜牙咧嘴。特別是俺們村,地處丘陵,黃土瘦得不養莊稼又買不起化肥肥它,也就年年薄收,家家拮據。別說啃干饃了,就連紅薯面窩頭都不敢大膽吃。況且我已高中上完又復習一年了,已把家里折騰得筋疲力盡。父親為了讓我能再啃一年白饃考上大學,咬咬牙把爺爺住的三間老屋都扒掉了,扒了一院子老坯,農村人叫“壯土”。父親就天天起早貪黑往坡上挑壯土,把地都墊厚了一層。然而,年景不好,麥子揚花時,干熱風一場跟著一場吹,把麥穗全吹干了。父親的臉皺得比麥穗還干枯。臉色是從心里嘆出來的一團氣息??!那心底里肯定像一片枯黃的荒野,就盼著我一聲喜訊去染綠呢。然而……我不敢想象父親和母親將會是啥樣的一種情形。
翻過坡垴時,我看見母親和兩個妹妹正在坡凹里給棉花打杈,父親在一邊鋤谷子。這棉花是父親特意為我種的——為我上大學縫制被褥的。
大妹最先看見我,欣喜地喊了聲:我哥回來啦!
這一喊,把一家人全都喊欣喜了,一齊直起腰,一邊用袖子抹汗,一邊把笑開在臉上迎接我。
我心里怦怦跳,硬著頭皮走。剛跨進地頭,大妹便急不可耐地問道:哥!考上了沒有?
我低著頭,沒敢吭聲,趕緊把糞往地當中挑。
大家都愣愣地瞅著我。父親也興沖沖踱過來,邊踱邊問:啥樣?中了沒中?聲音里含滿自豪。
我還沒吭聲,低著頭倒糞。大家似乎都明白咋回事了。頃刻,那一朵朵的笑都枯萎在臉上,身子像泄了氣的皮球,噗哧一下都癱倒在地里。父親先還撐著,拄著鋤把搖晃了一陣,便也咚地跌坐到棉花棵上。
我默默地往這邊蹭,勾著頭,心被愧疚一嚼一嚼,淚都嚼出來了。父親癡癡地瞅著我,愣怔了半天才回過神來,深深地嘆了口氣。然后問,差多不多?我嚶嚶說,不多。又默了一會兒,他說,那就再復習一年吧!
我沒敢吭聲,也沒敢看父親的臉,更不敢去瞅媽和妹的臉。我知道家里很艱難,這兩年收成又一直不好,打下的麥子幾乎全讓我背到了學校。母親和妹妹們好幾年都沒嘗到白饃了。每次為我裝麥子時,兩個妹妹總是站在麥囤邊看我挖麥子,眼里放射出饞光。那饞光像釘子一樣釘進了我骨頭里,釘得我心顫,讓我一輩子都不會忘。
可現在我還要去復習,還要在妹妹們可憐巴巴的眼光中背一年的麥子。我再也沒有勇氣讓妹妹們看我挖她們口糧了。我害怕那眼光。
我囁嚅說:爹,我不去復習了。家里活您費勁,我也該回來替替你了。你們都這么出力流汗的,讓我硬坐在教室里實在學不進去。萬一再考不上呢?父親就生氣了。說你咋會這么不爭氣,說過你多少遍了咋沒一點志氣。往后不準再說這沒志氣話。咱是莊稼人啊,莊稼人哪有不受累、不出力的。
只要你能老老實實考上大學,爹就是把汗擠干擠凈,擠成一縷皮也高興,家里砸鍋賣鐵也要供你。
我不敢再犟了,心窩里像灌滿了醋,泛著難受。
父親又開始拼命刨地,拼命積肥,為我去復習準備糧食了。我突然發覺父親蒼老得特別厲害,腿腳已明顯僵硬,背也微駝了。往坡上挑糞已顯得很吃力很吃力,得不停地把手背到背上,邊走邊捶腰,每上到坡頂時就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得拄著扁擔喘息好一陣子,還夾雜些咳嗽。每天下地回來,都累得軟癱癱的,格外的疲憊,總喊妹妹給他揉膀背。每當看到父親那勞累的樣子,我都很難過??晌矣植荒軒退瑹o論再忙,活計再緊,父親也不準我下地,硬逼著我坐在家里復習,弄得我如坐針氈。
這天,我到地里給父親送飯,見父親正赤紅著脊背在烈日下鋤玉米。那脊背活像烤焦了皮的燒紅薯,蒸騰出一股焦煳氣息。汗珠在上面噗噗地冒著泡泡,我的眼光一觸到上面,刷一下就像觸了電。我看見那冒出的泡泡不是清的,是稠糊涂,那是日光鉆進父親肌膚里燒化的肉油?。∵€滾燙著一股肉腥味。滴進黃土時,吱地冒起一股油煙。
我心里一陣痙攣,再不敢看那脊梁了。我幾乎是哭腔哀求:爹!我真是不去復習了,你就別再逼我啦。
父親哆嗦了一下,慢慢扭過臉,臉上滿是哀怨。說,你不復習咋辦?難道就在這黃土坡上苦一輩子?你不復習了,爹這三四年的汗不是流得不明不白了?爹干著還有啥指望頭?父親忽然帶了哽咽聲,說乖啊,你只管考吧,你考三年五年爹都不埋怨。
我鼻子里猛一酸,趕緊忍住淚,把嘴唇都咬爛了。
我只好強迫自己坐在家里安心看書了。又過了兩天,父親突然從地里回來,很激動地拉住我,說爹想給你商量件事。說了半句又不說了,樣子顯得很忸怩,臉都憋紅了。最后攢了很大勁才把話憋出來:聽說咱村里小學那廁所要換人管了,你不是和村長家閨女是同學嗎,咱去求求她爸,看能不能讓爹去管。
我詫異地盯著父親,喃喃地說:爹,你咋會想起去管廁所呢?又沒啥報酬,還整天一身臭氣地被人笑話,讓我都跟著難堪。你就別去管那啦!父親看著我,很青澀地笑了笑,把我也笑得很是青澀。父親說,娃啊,爹知道干這活臊臉,可你不懂啊,管廁所可是肥實著哩。光那不掏錢的屎尿讓天天挑著,就讓人眼紅。那跟挑糧食籽一樣。爹要能管了,你就是再復習,爹也不愁你背麥子了。
我不敢再反對了,也不能再反對了。
于是,父親就買了盒香煙,又揣了妹妹為我上大學繡的一幅床帷,拉上我去了村長家。也多虧他閨女幫腔,總算沒白跑。雖然村長應承的樣子很為難,但還是應承了。只說這事爭家太多,得和副村長、校長他們商量商量,看他們承許人了沒有。
爹一聽,預感形勢緊張,就熱鐵不敢等放涼,當即就拉住村長去商量,那低聲下氣的樣子讓我都跟著矮了半截,爹就差沒給村長跪下了。村長掛著很無奈的笑說,快該吃飯啦,等吃過飯就去商量??筛赣H不敢等吃過飯,怕夜長夢多。忙說,走吧!今天我管飯,咱去學校門前喝碗羊湯,把他倆也叫去,你們邊喝邊商量。硬撕撕拽拽把村長拉進了校長和副村長家里。誰知一問,兩人都承許過人了。父親慌了,忙說,承許了不是還沒定嘛,還得商量嘛!走吧走吧!咱到羊肉鋪里邊吃邊定,別餓著肚子說話,讓它提意見。說著就去撕扯副村長。
副村長說起來是俺遠門子姑父,和父親很熟,平時一碰見就捋腦袋玩鬧。俺這里人叫“抹頭”。副村長就抹著父親的頭笑。說他舅(含有輕佻、罵人的意思),晚啦呀他舅!這事我剛承當娃子他大舅,你再請客也白搭啦。我說這客你也別請啦,別弄得逮雞不成貼把米,你也心疼,讓俺也落虧欠。
父親被他捋得陀螺般亂轉。說你死鬼!我老天拔地的能擱住你娃子們抖擻。不去也得去!別哄我啦,你大舅子他能去聞那臭氣?走!父親連說帶推,硬把幾個“笑人兒”拽進了學校門前的羊肉鋪里。副村長進到鋪里又捋父親腦袋,說鱉兒,你弄這不是硬叫我在這作難回去挨罵嗎?說著又咬牙往父親頭上狠捋幾下,捋得父親縮著脖滿臉燦爛,沾沾自喜說你死鬼!你死鬼!這罵聲是甜的,因而父親很有點撒嬌的味道。因為父親感到,他越捋就離希望越近,因而很有點豐收在望甚至在握的自豪和喜洋洋。
于是父親就興高采烈張羅著吃飯,脹得滿面紅光??烧埲顺燥?,自己也不能老坐著看,那樣不光自己青澀,別人也很青澀。于是,父親就咬咬牙,連我帶他共要了五大碗都另加有羊肉的羊湯和五個鍋貼饃。端上后,父親又順勢把自己碗里的肉撥進村長碗里。父親說他牙疼,不敢嚼肉,多擱點辣椒就行。副村長便看出眉眼了,撇著嘴角說:他龜舅呀!吃辣子還治牙疼?你是想著吃辣子不掏錢吧!啥雞巴便宜你都想占,今天非讓你老舅子過過癮不可。說著端起桌上半小碗辣椒面撲通一聲倒進了父親湯碗里。又雙手抱住父親的頭狠勁捋著說:喝吧鱉兒,今天你鱉子要不把它喝干喝凈,就休想吃廁所那肥肉。
父親像被揪了尾巴似的不好意思,就紅了臉笑罵:鱉精,這糟蹋不糟蹋!我要是把它喝了,你鱉精敢不包給我,我非屙你墳上屎不可。
村長樂得嘎嘎笑,說算事!我做保人。喝完了我保證包你三年,誰再說也不中。
算事!要是多喝呢?父親又狡黠地問。
多一碟辣子再加三年!村長也亢奮起來。說今天就較較你的量。
父親說,那我喝三碗。你得包我十年。副村長就抹著父親的頭說,貪死你舅子哩!你想得老美。你是想死了也埋到尿池里呀!
父親嘿嘿笑笑,咋?這可是你說的。不算?
村長噌地站起來,說算!咋不算!說了就得算,十年就十年。
父親咧嘴笑笑,說那得立個合同,空口白牙可不行。
立就立!我來寫合同。副村長說著就到飯鋪里找紙筆。
我知道村長們是想拿父親出出洋相算了,萬不可太認真,便連忙拉拉父親衣襟。父親卻推開我手,毅然等要合同。我知道父親是認了真了,他是太想承包廁所供我復習了,他是不惜一切去爭取,不惜用難受和洋相做代價,去取悅村長,換取那廁所里的屎尿的。我突然感到了父親的可憐和無奈,心里酸酸的。副村長掂著字據走過來時,又照父親頭上狠捋了幾下。他晃著字據說,鰲兒,這可有字據啦。咱丑話先說到前頭,你喝干了,這錢不讓你掏,我掏,記到村委賬上。反過來說,你鱉子要喝不干凈,就爬著出去,學狗叫喚汪汪汪繞操場轉三圈。我看副村長像是認真較勁了,趕忙又拉拉父親衣襟,卻再次被父親推開。父親像喝了興奮劑,興奮得臉上肌肉亂顫:好!一言為定!我連碗都舔干凈。誰不兌現就學狗叫喚潑一臉腥湯。好!好!一圈人都拍手叫好,把氣氛推向沸騰。事情到這一步就沒法收場了,我知道父親是個硬杠子,把腸胃喝流血都不會服軟的。我替父親捏了一把汗。
廚師也仿佛注了一腦子興奮劑,腦門都興奮紅了,忙顛著屁股去當幫兇,殷勤著又挖出尖尖兩小碟辣椒面,雙手遞給副村長。那樣子很像電影里的狗腿子,恨得我眼睛都成了剪刀,真想把他刻死,踢進學校的尿池里。當副村長接住辣椒呼呼嚕嚕往父親碗里倒時,我的心都跳碎了,我突然感到了父親的危難和無援??粗苯返谷送雰?,把羊湯擠溢出來,流了一桌,我的肝都化了,我感覺我的膽汁溢了出來,滿嘴噴苦。當父親罵著可惜,忙把嘴貼到桌子上吱吱地吸那腥湯時,我趕緊把眼閉住,鼻子里滿酸滿酸地像洇進了淚。
當我睜開眼時,廚師已把桌子擦干。就見父親在碗里攪,勻成了一碗稠稠的辣椒醬。父親邊攪邊說,你們可都是干部哩,說話可得算數。為了你侄兒(指我)能啃上白饃考大學,今天我就破上啦!就是喝成一堆泥,我也非做辣椒泥不可。父親的話像往我心里戳剪子,咯吱咯吱痛,汩汩著冒出血水,腥乎乎的。我不敢看父親,父親也沒敢看我。父親說著,顯出很悲壯的樣子,先拿過鍋貼饃咬一口,沾了沾嘴。然后順著碗沿哧溜哧溜就是幾大口,忙咬口饃又喝兩口。喝進十幾口時,忙張開嘴呲哈,滿臉通紅,用手往嘴里扇著風說:媽的!這辣子咋弄得恁辣。就不會學學街上賣老鼠藥的,摻些磚灰瓦面。父親的樣子很滑稽,逗得一圈人歪著臉擠鼻子弄眼笑。
副村長笑得更夸張,把臉都笑成了一朵雛菊,那眼睛瞇得極像兩粒爬在雛菊上的黑蜜蜂,激動得翅翼一扇一扇。特別是他那嘴唇,咧得宛然一片花蕊蕊,一股股香膻的羊肉氣息從那花蕊蕊里咯咯嘎嘎噴散出來。說老舅子,不辣會叫辣子?光想要大糞,學恁貪,不敢喝算啦。
父親眼一翻,嚼口饃說,誰說不敢喝啦!比起前年跳冰碴子里挖水塘,凍得兩腿裂血口子,這算個屁!小娃子雞雞。說著就憋足氣又一陣猛喝,吱吱溜溜像吸泥漿。登時,汗珠順著臉頰直往下淌,一會兒衣服就洇得透濕,貼在身上。說奶奶的!這汗也變成辣馬蜂啦,蜇得辣疼辣疼。逗得一圈人又把五官擠在了一起。
喝到半碗時,父親舌頭已經僵了,說話變成了禿禿舌。他實在不想再喝了,他說這比老日的烙鐵烙著都難受。這哪里是吃辣椒,簡直就是吃火,肚子都成火盆了。父親說他腸胃都粘在一起了,燒紅了,烤化了。父親說著,把濕津津的布衫剝掉,扔到一邊,露出渾身赤紅。我的眼睛忽然晶瑩起來,晶瑩得仿佛穿透了父親的身體,看見那腸胃變成了一攤熔化的瀝青。那瀝青順著汗毛眼和眼窩冒出來,在皮膚上撲哧撲哧鼓泡泡,瞬間就把父親洇成了一攤泥水。汗是辣汁,淚也是辣汁,已分不清哪是汗哪是淚了。鼻孔里眼孔里耳孔里喉孔里都吱吱冒著火焰,噴出的氣息是紅的,射出的光芒是紅的,連發出的聲音都成了紅色瀑布,烘烘著燎人臉了。但父親仍硬著勁喝,把眼球都喝瓷了喝爛了喝成血葡萄了,皮肉都辣腫了辣脹了辣成冒煙的紅鐵皮了,連汗毛都烤卷燎焦了,都可以聞到一股子焦燎氣了。但他還在喝。而且喝得更猛,連噗噗嗒嗒滴進碗里流進嘴里的辣汗辣淚都一股腦兒又喝回了體內。喝著喝著父親就變了,變成一枚鮮紅鮮紅的辣椒角了??伤€在喝……
我忽然害怕起來,趕緊又拉他褲襟,父親卻在我手背上狠狠拍了一掌。
一屋人都在看熱鬧,叫好,加油。他們猛烈拍起巴掌,狠命拍,拍得棚頂落灰,拍得經久不息,拍得人群擁擠,仰滿鴨脖,堆滿裂嘴紅石榴,比看耍猴都激動人心。我恨得腦袋都膨脹如籃。父親大概也被那巴掌拍痛了,拍羞了,臉都窘成了猴腚。他忽然心口一酸,淚水刷地泉涌出來,越流越急,驀地趴到桌上竟嗚咽起來,像個遭到欺負而瞅不見大人解救的小孩。一屋觀眾都嚇愣怔了,都驚慌勸問。廚師趕忙端來開水,校長拍拍父親,說漱漱口吧,喝點水涮涮腸子,不要再喝啦。村長也擔心了,趕忙說不喝啦,不準再喝啦!真喝出毛病就沒意思了。玩笑嘛適可而止。起來洗洗臉,喝口茶!副村長也被這情形弄得很尷尬,就拍著父親的頭說,他舅,起來吧他舅!別裝洋蒜啦,沒那金鋼鉆,就別攬這瓷器活。真雞巴丟人!起來吧起來吧!說著就扳住父親腦門往上扳。
父親大概被他扳羞了,猛地直起身子,抹把汗,或者是淚??纯词2欢嗔耍X得能喝完。反正他已經麻木了,沒感覺了,再喝也不會難受了。他不能就這樣趴下,即使不包廁所或者不再喝也讓他包十年他也非得喝光喝凈不可。決不能落下話柄讓人笑話他挖苦他說他不硬氣。更不能叫副村長揪住他尾巴讓他在村子里抬不起頭,說不起嘴,直不起脊梁骨。
于是,父親抱起碗又是一陣呼呼嚕嚕猛喝。喝得通身冒水,喝得渾身亂顫。村長嚇壞了,忙躥起來奪碗,父親卻死活抱著不松。村長喝斥說你瘋啦,不要命啦!父親仍不松碗,硬喝,搶著奪著喝。我嚇得急忙扳住父親胳膊,含著淚一遍遍哀求:爹!讓我喝吧!讓我替你喝吧!爹!父親猛地將我甩過去,歪趴到桌子上,將旁邊的半碗羊湯撞翻,灑了我一身一臉。父親并不看我,仍抱碗猛喝,誰都勸不住。我感覺父親已經喝惱了,喝得喪失理智了。我氣得兩眼淚,真想沖回去告訴母親,讓母親來扇他。
這時,一屋人又猛烈響起掌聲,呼呼喊喊:硬豆!真是硬豆!還是人家老吳,清白算條漢子!這贊譽聲如同一瓢瓢汽油往火上亂潑,潑得氣氛滾沸,父親只有拼命掙扎了,別無退路。我氣得腦袋都要爆了,恨不得將那些張嘴的頭顱們統統擰下來,當足球踢出門去……
父親終于喝凈了,也終于喝醉了,真的喝癱成一堆辣椒泥了。父親是被抬回家的。母親正在院子里吊了一院子線在漿線,看見父親那樣子,“哇”地就嚇哭了。
父親躺在床上發高燒,說胡話,又吐又拉又冒汗,被褥全濕透了,一屋子彌漫著濃濃的辣味,能熏死人嗆死人。母親將我罵得像頭瘋豬,我真想去把副村長咬死。我沒去母親卻怒吼吼去了。母親是氣呼呼去村衛生所抓藥時,拐到村委會將副村長臭罵了一頓。副村長嘻嘻笑,說你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要不是我苦心用意弄這場苦肉計,承包肥那事能輪到你們?你男人那一身臭汗就恁值錢?就能換十年肥料?真是燒香燒到神屁股上,香臭不分,沒見過你這難纏媳婦!母親便沒啥說了。想想也是,咱一個小老百姓,與人家村長校長無瓜無葛的,憑啥讓咱包十年?不就是辣身汗嗎?咱老百姓出出汗有啥金貴的?辣兩身汗三身汗也劃算。劃算了也就不能再難纏了。只得撲哧一聲給副村長笑了。說都是你死鬼,你該叫他少喝點!給他拾掇成那樣,把人熏死啦。副村長說,你又難纏啦不是?母親只得撲哧又笑。說真該死啦!咱們可先說開,要是不讓俺包夠十年,我可不饒你!母親又笑著和副村長逗了幾句,便喜滋滋回去了。到家后就把我和妹妹叫到一起,說你們姊妹幾個,到啥時都不能忘了你爹。不能忘了你爹為你們受的這次辣椒罪啊!母親說著便淚花花的,說得我們也都眼睛紅紅的。
父親終于起早摸黑去沖廁所了。父親沖得很用心,也很高興。
當父親第一次挑了糞尿往地里擔時,那神氣的樣子還真有點挑糧食籽的感覺,雄赳赳氣昂昂高抬腿大甩臂,路上見人就咧嘴。到了坡頂更是撒歡,又吼又唱:世間事,真出奇,一身辣汗十年肥……哈哈!咱終于有肥料啦!奶奶的!肥料!
父親自從開始挑尿之后,每逢碰見村長,村長都拍著父親肩膀,笑嘻嘻說,老吳,這差事不賴吧?父親忙說不賴不賴!之后就搓手撓頭,不知再表達些啥話了。后來,父親一碰見村長那樣子就心虛,就搓手撓頭,不知該咋表示感激。父親就同母親商量,讓母親給村長家孩子做了兩雙棉靴,村長老婆喜歡得見母親像見了親姐妹一般??筛赣H一碰見村長還是心發虛。于是又同母親商量,說咱們是不是往村長家地里也挑些尿?可母親說村長家地里是上有化肥的。父親說化肥哪有人糞尿實在呢。人吃了葷的還想吃些素的呢。母親說那你就送吧!可村長家住得遠,不好送。于是,父親就買了副架子車轱轆,專門做了個拉尿車,隔幾天就裝兩車稠糞糊涂,讓母親幫著拉到村長家地頭,然后喊出村長老婆到地里挖尿窩,父親一擔擔挑著,讓母親往尿窩里窖。村長老婆不好意思了,說等孩子考上學了,咱們就結個親家吧。這一說,父母很有點受寵若驚,自覺著和村長家又親近了好幾層。
這一來副村長看不慣了,一碰見父親給村長家拉尿,就雙手抱住父親腦袋捋,罵著舔屁股羔!巴結蟲!忘恩負義!父親就忸怩著說,說別死鬼了,我想著你哩。再攢下稠的就先給你送。于是,父親隔幾天就給副村長也送兩車稠糞,也喊副村長老婆去挖尿窩窖糞。
漸漸地,父親在村里就有點得寵的神氣了。自覺著在村子里也有些身份了。不管村里提啥號召,統籌啦、提留啦、建校集資、災區捐助啦……只要村長往他肩上一拍,父親總是帶頭交,還總是揀最好最飽的麥子去送。那一粒一粒送的可都是父親的汗油啊!可父親從不吝嗇,不但沒一點心疼的表情,而且還有點飄飄然。麥天時,遭了場霉雨,麥子全漚黑了。村里收提留時,村長號召大家想辦法交好糧、交陳糧,別凈交些漚麥。然后就拍了拍父親肩膀??稍倥陌臣乙矝]陳糧了,父親就把俺家的漚麥拉到我大姑家換成好麥送給村里。村長當即就擺在桌子上做榜樣,批評其他群眾覺悟低,調皮搗蛋。說看看人家老吳!難道人家的麥子就不是從咱村地里出的?氣得一堆男人亂朝父親腦袋上捋。
學校又讓訂復習資料了。我到坡上找父親時,一地人都咧著嘴說,你爹又到村長家地里窖尿去了。那口氣里明顯夾雜著譏諷。我突然為父親感到悲哀。父親變了,變得已經不是他了,再也稱不起寡清水白的莊稼漢了。他被生活扭曲了,被艱難壓彎壓變形了。我很為父親難過,他活得太苦太難了。
在村長家坡上找到父親時,首先映進我眼簾的是一道赤紅晶亮的脊梁,很像一塊栽在黃土坡上的石碑。背上布滿瑩瑩汗珠,是陽光寫上的碑文。我忽然想哭,因為,我看見那密密麻麻的碑文只寫滿了兩個字:肥料肥料肥料……
我心里一酸,撲通就給那脊梁跪下了。
第二年,我考上了大學。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