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剛在美容院的小窄床上躺下,就聽到包里的手機不屈不撓地響起來。是兩張床的那種小包房。旁邊小床上躺著的是安靜的同學加密友何麗。
誰呀,這么討厭!嗓音細細的何麗小聲嘀咕。今天是何麗請安靜來做美容,這個電話讓她煩。何麗是女人味很濃的那種,整天關心的就是美容減肥之類的問題,安靜則不是,她好像是故意要和爹媽給取的這個名字作對似的,性情里總是有幾分大大咧咧的小子氣。真是一物降一物,安靜和何麗這兩個性情迥異的人不知怎么就絞到了一起,幾年前上大學那會子她們就好上了,到現在還看不出一點吹燈拔蠟的跡象來。不過,安靜是從來不會請何麗到美容院這種地方來的,要請也是去密云跳崖去王府井蹦極什么的,害得何麗嗲嗲地說你這不是害我嗎。
雖然安靜并不迷戀美容院這種地方,但這會兒她也不想被打擾,畢竟已經躺下了,畢竟美容院小姐帶著芳香味道的柔軟小手已經開始在她臉上小貓般地動作開了。
聽到手機不停地在響,美容小姐就停下了小貓般動作著的小手,用眼睛看了一眼安靜,意思是問她這個電話接不接。猶豫了片刻,安靜壓低了聲音對美容小姐說,幫我把包拿過來吧。
是教研室主任家的號碼。大星期天的,主任找我干什么呢?安靜不耐煩地想。
主任,有事嗎?
安靜,你在哪兒,快到單位來,老胡去了。
真的?安靜驚訝的聲音一下就填滿了清靜的屋子。主任也不等安靜再說什么就匆匆掛了電話。
躺在窄窄的床上,安靜覺得小床和她一起飛了起來,飛在了一片渺渺的云霧里。安靜閉著眼睛,她好像是看到了老胡,老胡正舉著大大的拳頭兇巴巴地對她說,我就不信不能讓你哭一回。
安靜一下從飄在云霧里的小床上跳了下來。
不行我要回去。安靜大著嗓子對何麗喊了一聲。
怎么了,跟讓狼追了似的。何麗說。
老胡去了。安靜說。
就是整天欺負你的那個得了癌癥的胖子?
就是他。
不等何麗再說什么,安靜已經拎著包沖出了屋子。這會兒安靜什么都不顧了,腦海里被老胡去了這件事情震撼著。
老胡去了就是老胡死了。按理說,老胡的死也在安靜的意料之中。但盡管這樣,聽到這個消息后安靜也還是覺得震撼受刺激。在安靜的心目中,像老胡那么壯實霸道的一個人應該是不會死的。即便是得了癌癥也不會死。
安靜和老胡打見第一面起就較上了勁。
安靜記得老胡是兩年多前從外地調到學院來的。老胡來教研室報到的時候安靜正在外面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三十歲不到的安靜已經是教研室里的骨干了,無論是在教學上還是在學術研究上都已經是小有名氣。
那次,安靜出差回來剛一進走廊,就被另外兩個在同一辦公室里的女孩拉到了旁邊。
其中一個瘦女孩對安靜說,哎呀,安姐,你可回來了,咱們辦公室來了個……話說了一半,瘦女孩警覺地扭頭沖辦公室門口掃了一眼接著說,來了個老師可兇了。
旁邊的胖女孩說,不光是兇還自私霸道,你進去自己看吧,他倒是不傻,把咱仨的桌子都挪了窩,把自己的桌子放到了窗戶跟前,跟個大老板似的。
安靜是個不太能沉得住氣的人,當即就扯著嗓子說,是嗎,這人怎么這么厲害呀,我倒要看看他長著幾個腦袋。
安靜本來是想把這話說給還沒見面的老胡聽的,沒曾想倒是把主任從另一個屋子里給驚動了出來。主任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一打眼就知道走廊里發(fā)生了什么事。善于息事寧人的主任什么也沒說就先扎煞著兩手把她們仨一起悄悄地哄進了她的辦公室。主任輕輕關上門,讓她們都坐了然后小聲說,大家都是同事,走到一起就是緣分,有些小事要相互讓著點。主任這話是看著安靜說的。安靜故意不去看主任,眼睛對著窗外,氣哼哼地說,既然是相互的他不讓我我干嗎讓他。主任說,你畢竟是組長嘛,他新來乍到的,你就講點風格。安靜緊接著說這個組長我可以不當,現在就這樣讓他欺負以后還不反了他。安靜的聲音越放越大,主任生怕外面有人聽到忙用手勢制止她。安靜說,我又沒做什么虧心事,我怕什么?
安靜呀!你這個脾氣呀!女主任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了。
那天從主任辦公室出來回到自己辦公室后安靜沒有看到老胡。老胡走了。安靜是第二天早晨上班后才看到老胡的,看到老胡的時候,安靜已經在前一天的晚上一個人潛入辦公室把她的辦公桌又移回到了窗戶跟前。
老胡并不老,也就是三十歲左右的樣子。老胡身材魁梧人高馬大渾身長滿了腱子肉。安靜稱呼老胡為老胡是在后來和他熟了之后。感覺上那老字聽上去多半是與老胡的塊頭有關,稍稍理解為是一種親切也不是不可以。
那天早晨,老胡進了辦公室發(fā)現自己的辦公桌被移了位置后就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安靜說,組長呀,還是你厲害!
安靜一個狠狠的眼神砸過去,然后把一摞教案重重地放在自己的辦公桌上,又爽快又肯定地說,知道了就好!
時間處長了,安靜就覺得老胡這人不壞。雖然不壞,但毛病卻多得不得了。
辦公室里閑聊的時候,老胡喜歡和人抬杠,尤其是喜歡和安靜抬杠。不管是什么事情,安靜要是向東他一定就要向西。總之,是不能和安靜一致的。
老胡還喜歡趴在辦公桌上睡覺。按說,睡覺屬人身自由,是別人不好管的事情,讓人不能忍受的是老胡睡著了以后會打呼嚕。老胡的呼嚕打得那叫一個水平,地動山搖天崩地裂,同屋的幾個女士立刻就有一種進入到建筑工地的感覺。每到這個時候瘦女孩是不敢把老胡怎么樣的,也就是悄悄地從座位上立起身站在老胡身后,舉起小拳頭惡狠狠地沖老胡的后腦勺虛晃上幾下而已,連老胡的頭發(fā)稍也不敢碰到。內向的胖女孩則會什么也不說,抬頭扶一下眼鏡然后抱起書開門走人。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只有安靜敢和老胡較真。安靜并不說什么,攥起拳頭就開始擂打自己的桌子,直到把老胡給擂醒為止。又不是打你,打我自己的桌子管的著嗎?
你有病呀,我睡得好好的把我驚醒。老胡抬起頭帶著滿臉的壓痕半瞇著眼睛說。
這里是辦公室,不是你家的床。安靜這才忿忿地緊追上一句。
安靜說得對,老胡沒話說了。雖然是沒有話說,但老胡也是不肯認輸的。老胡呼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猛地舉起拳頭向安靜沖過來。安靜一點也不害怕,圓目怒睜義正詞嚴地把臉迎上去,你打你打!
果然,老胡就不敢打了,碩大的拳頭一點一點地軟下來垂下去。
好男不和女斗。最后老胡總是這樣替自己開脫。
嘁,就憑你,斗得過嗎?安靜坦然地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不信走著瞧。老胡還是嘴硬。
走著瞧就走著瞧,誰怕誰呀!
我就不信……
不信什么?安靜及時地扭過頭,一雙怒目毫不示弱地緊盯著老胡的眼睛。
老胡說,我……我就不信不能讓你哭一回。
讓我哭,等著吧你!嘁!安靜臉上顯出幾分嘲笑神色。
安靜沒哭,瘦女孩倒是先讓老胡給弄哭了。
瘦女孩是剛畢業(yè)沒多久的大學生,臉皮兒薄沒經歷過太多的事情,稍碰到點事兒就跟天塌下來似的。有段時間,各小組搞試講,大伙輪流轉。一天,輪到瘦女孩講的時候,內容聽上去還可以,就是語速太慢聲音太小。安靜也注意到這個問題了,打算回頭婉轉地提醒她一下。誰知,還沒等安靜開口,老胡就先發(fā)上言了。老胡聲若洪鐘般地說,看你站在那兒,我都替你著急,簡直就是個林黛玉,說起話來跟蚊子似的,那語調也酸鹽假醋的讓人受不了,就你這樣要是上了講臺不讓人給轟下來才怪……
聽到這兒,瘦女孩的臉一下就紅到了脖子根兒,低著頭抿著嘴使勁絞動著自己的十指。
安靜知道瘦女孩快受不住了,就主動打斷老胡替她說了幾句解圍的話。誰知,這一說更說出了瘦女孩心中的委屈,眼看著她臉上的五官就熱鬧成了一團。
老胡傻眼了,沒想到瘦女孩這么不禁說,搓著兩只大手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安靜用眼神狠狠地挖了老胡一眼,再也不敢去勸瘦女孩了,她知道此刻任何的一句話,都會像碰到電源開關一樣把瘦女孩心中委屈的閘門徹底打開。
瘦女孩努力忍著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后來實在忍不住了就只好奪門而逃。其實,事情到這兒也還不算什么,雖然氣氛有些尷尬,但畢竟瘦女孩沒有當著大家的面哭出來,回頭彼此裝不知道也就過去了。
想不到老胡竟然得寸進尺,終究還是把瘦女孩給弄哭了。
瘦女孩是半個多小時后回到辦公室來的,這時她看上去已經平靜多了。進門后,瘦女孩沒有說話,悄沒聲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來。瘦女孩原本是打算看書的,于是就順手打開了放在寫字臺上的那本書。
書剛打開,瘦女孩眼前就出現了恐怖的一幕,只見一只一寸多長身上長著黑色花斑的毛毛蟲像是被關煩了跌跌撞撞地從書里爬了出來。那毛毛蟲有些慌不擇路,幾下就沖到了桌子邊沿掉到了瘦女孩的腿上。
瘦女孩一下從椅子上彈跳起來,嘴里發(fā)出了一聲尖叫。
安靜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急忙回過頭來看,見是一只毛毛蟲,飛起一腳就把它踩死了。安靜對瘦女孩說,沒事沒事,就是一只小毛毛蟲。
瘦女孩半天沒說話,只掃了老胡一眼,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前車后轍新仇舊恨一股腦兒全都涌上了心頭。瘦女孩哭了,實實在在毫不掩飾地哭了,她邊哭邊說,老胡你……你……欺負我。
老胡也不賴帳,說,其實我……我就是想試試你的聲音大不大,這不是挺大的嗎?
一邊的安靜簡直是哭笑不得,大著嗓子可勁把老胡罵了幾句。
沒過多久,胖女孩也讓老胡給弄哭了。胖女孩這回是哭在了酒桌上。
瘦女孩哭過之后,老胡是老實了幾天的。當然,他的這種老實也不光是因為瘦女孩的哭,安靜猜測他還擔心自己試講時別人也會和他過不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安靜早就在心里暗暗發(fā)狠了,死老胡,等著吧,你就是講出個花來我也要把你說成個臭狗屎。老胡試講的日子終于盼到了。還別說,人家老胡就是有兩下子,那課講的還真讓人挑不出什么毛病來。安靜為難了。從內容到形式,從鋪墊到轉承,從設疑到答解,從臺風到儀表……安靜在心里捋了一遍又一遍,還真就是找不到下手的地兒了。
老胡也知道自己的課講得好,瞪著一雙興奮的小眼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嘴里故做謙虛地說,別客氣,給我提提意見,有什么說什么,我不計較。
胖女孩和瘦女孩雖然心里看不慣老胡的這副得意樣,嘴里卻也說不出什么來,誰讓人家講得好呢。在老胡的一再貌似謙虛的追問下,胖女孩和瘦女孩只得冷著臉說了幾句客套性的大路話。老胡覺得不過癮,就把一張得意的臉扭向了安靜,組長,你也給我提提意見,要不我怎么能進步呢。
安靜抬起了頭,與老胡那閃著亮光透著興奮得意的小眼睛對視的瞬間,安靜一下找到了下手的地方。
安靜挺了挺胸看著老胡,大著嗓門總結似的說,講得很好,課程設置很完美。
老胡果真更得意了,一雙小眼睛瞪得更加的亮了。
但是,問題還是有的,而且還很嚴重,安靜猛地轉了話鋒。
組長你說,你說。老胡心里沒底,不知道安靜要說些什么。
你自己難道就一點也沒意識到這堂課的毛病嗎?
什么毛病?老胡的聲音有點發(fā)緊了。
你真的就一點也沒意識到?安靜故意賣關子。
沒有,老胡說,說完又覺這話不妥緊接著追加了一句,哎呀組長你就快說吧。
見老胡已經亂了陣腳,安靜于是板起面孔十分嚴肅地說,你竟然一點都沒意識到自己的問題這就更說明了問題的嚴重性。老胡的小眼睛眼看著就睜大了,安靜不去管他,乘勝追擊地說你的問題就出在你的神情上!
神情上?我的神情怎么了?老胡有些懵。
你的神情太自鳴得意了,太猖狂了,你知道嗎,這是講臺上的大忌,一個教師在講臺上話語要張揚,神情要內斂,這樣才能獲得學生的尊重,像你這樣牛皮烘烘的,只能招來學生的反感,你說這算不算是個嚴重問題。
你……你……老胡終于說不出話來了。
安靜及時打住,好了,我的意見就這些。
老胡心里生氣,又不好發(fā)作出來,只得把氣喘得粗了。
此情此景,旁邊的瘦女孩和胖女孩心里簡直是暢快死了。趁著老胡轉身的時候,她們一同沖安靜吐了吐舌頭,臉上帶著詭秘的笑。
后來,老胡的課還是代表教研室參加了學院的優(yōu)質課比賽。老胡獲獎了,得了一千塊獎金。獲了獎之后老胡又坐不住了,鬧著要請同辦公室的三位女同胞吃飯。這種飯不吃白不吃,安靜就帶著胖瘦兩位女孩欣然赴約。那天,老胡除了叫了同辦公室的三位女將之外,還挑挑揀揀地叫了教研室的另外幾個人,有正副兩位主任還有幾個平時和老胡一起打撲克的男同胞。
就是在這次請客的飯桌上,老胡把胖女孩給弄哭了。
剛得了獎又是用紅包里的獎金請的客,菜上齊了之后,大家自然而然地就會說出些祝賀的話來,老胡一聽就高興了,高興了就多喝了幾杯。說起來老胡多喝幾杯也是情理中的事情,不是有句古話叫酒逢喜事千杯少嗎?老胡的毛病不是出在他自己喝酒這件事上,而是出在了他的勸酒上。
其實,總的來說老胡那天的勸酒還是比較順利的,大家基本上都喝了,就連年過四十平日里不怎么喝酒的女主任也喝了。安靜也喝了。但是,當老胡勸到胖女孩那里時,他碰到阻力了。胖女孩不喝,說自己長這么大從沒喝過酒,任憑老胡說什么胖女孩就是一個不喝,到后來,為了躲避老胡的不停嘮叨,胖女孩離開了座位。離開了座位也不行,老胡端著酒杯緊跟著就過去了。老胡已經把胖女孩喝不喝這杯酒上綱上線了,他說你今天要是不把這杯酒喝了就是沒把我胡大海當人看。胖女孩是個內向的女孩,她受不了這個陣勢,就想趁機溜了算了。老胡哪里肯讓胖女孩走,他一點一點把胖女孩逼到了墻角,然后用一只手撐著墻形成一個包圍圈,另一只手把酒杯送到了胖女孩嘴邊。
胖女孩見實在是逃不脫了,沒有辦法就只好哭了。胖女孩哭得嚶嚶的,很委屈,飯桌上的人很快就聽到了。
老胡,你干嗎?安靜首先沖了過來。
見胖女孩哭得真實,老胡也不好接著再勸,只得罷了。
胖女孩被勸到了酒桌上,老胡也被人拉了回來。
看著胖女孩紅紅的雙眼,安靜為朋友兩肋插刀的精神頭上來了。她略使小計,用眉眼調動著桌子上的幾個能喝的又和老胡喝了一輪。眼看著老胡的眼神就散了,嘴皮子也不利落了。這時,安靜拿過兩個大玻璃杯分別倒?jié)M了白酒閃亮登場了。
老胡,咱倆得喝一個大的。安靜是有些酒量的,只是一般情況下不太發(fā)揮。
大家的眼睛一下就亮了,齊聲叫好。
老胡的眼睛也亮了,也說好。
于是兩個人就爭先恐后地把各自杯子里的酒給一口氣喝了。
那杯酒喝過之后,老胡當場就徹底醉了,他滑到了桌子底下去了,后來是教研室的幾個男同胞把他給架回去的。
安靜則一點事沒有,像個打了勝仗的將軍,笑得賊歡。
有一陣子,另外一個教研室的一個女孩好像是看上老胡了。那女孩挺不錯的,白白凈凈清清瘦瘦,看上去很是文靜。文靜女孩和安靜有些交情,于是就在一個中午跑到了安靜的宿舍里和她聊天。安靜是什么人呀,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心明眼亮。見文靜女孩的話題總是繞來繞去地圍著老胡轉,就猜出了她肚子里的小九九。
不過,安靜沒有馬上捅破這層窗戶紙,而是耐心和她聊天,佯裝對她的心思一點不知。
女孩剛走,安靜就撥通了老胡宿舍的電話。
安靜有點迫不及待。哎老胡,給你介紹個女朋友怎么樣,絕對棒。
哪兒的?
就咱們學院的。
不會是你自己吧?
做夢吧你!安靜說。電話那端一下變得很靜。
停頓了幾秒鐘,安靜聽到老胡咆哮著嚷,就你這樣的,我就是結一百次婚也輪不到你!
安靜心一沉,以為老胡接下來會嘲笑她丑。安靜不是個漂亮的女人,這一點她心里清楚。盡管是不漂亮,可也不想聽人家把話說到面上來。要是被老胡這樣的未婚男士說了,就更是沒了面子。老胡沒說安靜丑,只是說,誰要是找到你這樣的老婆還不得三天就讓氣死。
安靜放心了,說,我又不是介紹的我自己你著什么急呀?
老胡說,你能有這種自知之明就好。
你……安靜的火又上來了。
那是誰?老胡問。
安靜沒好氣地說出了那個文靜女孩的名字。
老胡在那頭有些樂不可支了。老胡說,很好,太好了,那女孩比你強多了適合當老婆。
中午在飯?zhí)贸燥埖臅r候,安靜看到那個文靜女孩后就把她悄悄拉到一邊,說,哎給你介紹個朋友怎么樣?一聽這話文靜女孩周身抖了一下。當安靜說出老胡的名字后,安靜發(fā)現文靜女孩周身又抖了一下。
這女孩對老胡過敏,肯定有戲。安靜內心竊喜。
幾天以后,正在安靜做著紅娘美夢的時候,那文靜女孩來找安靜了。
哎你們談得怎么樣了?安靜兩眼放光,興致極高。
安靜女孩一副委屈憂郁神色,慢悠悠地說,不怎么樣。
怎么會不怎么樣呢,你又變卦了?
不是。
那是怎么回事?
文靜女孩突然惱怒地說,他根本就沒話和我說,像是個啞巴。
那么能貧的老胡怎么會成了一啞巴呢?安靜愕然。
讓安靜哭一回的事情一直沒有實現,老胡有些不甘。老胡并沒有放棄這個想法,一直努力尋找著機會。
一日,老胡一個人在辦公室的時候接了個電話。是第二天專家組聽課評估的事情,很重要,必須馬上通知本人。老胡放下電話就跑去查課表,一看第二天是安靜的課,臉上立刻露出了得意的壞笑。就不事先通知你,讓你倉促上陣徹底砸鍋看你到時哭不哭。
次日,課前十幾分鐘的時候,老胡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對安靜說,哎呀一個事兒忘了告訴你了,今天專家組去聽你的課,抱歉抱歉,實在抱歉,忘了告訴你了。
一聽老胡那語氣,安靜就知道他是故意的。安靜用眼睛怒視著老胡。老胡有點緊張又有點暗自得意。不曾想,轉眼間安靜莞爾一笑,說,沒關系的,我不怕。說完,安靜便抱著教案走了。
周末評估成績張貼出來的時候,老胡第一個跑去看了。老胡很失望,安靜的排名還是在最前邊。
安靜也跑去看了自己的成績,看完后就對老胡說,想害我沒門!
老胡查出病的事情回想起來有些不真實的感覺。去年的春天,學院組織教工到附屬醫(yī)院查體。老胡本來是不想去的。當時,老胡正光著膀子在外邊打球,聽說主任叫他去查體一副很不情愿的樣子。但后來老胡還是去了。當時,安靜也是和老胡一撥去的,他們是教研室里的最后一撥了。
到了醫(yī)院,第一項檢查就是X線胸透。老胡是在安靜下來以后上去的。老胡剛上去,就聽大夫不耐煩地說,口袋里裝的什么東西亂七八糟的快掏出來。
老胡下意識地用手去摸上衣口袋。摸到了光光的胸脯之后老胡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并沒有穿上衣,只是穿了一件挎籃背心。老胡原本松弛的臉上一下就緊了。
一直低著頭在操作機器的那個大夫這時也發(fā)現了老胡沒穿衣服,有了這個發(fā)現之后他不耐煩的語氣馬上就有了改善。他讓老胡在機器上轉過來又轉過去,折騰了許久。
機子上的老胡不敢說話,旁邊的主任和安靜也像是被嚇著了一樣,不敢說話了。
安靜覺得屋子里很黑,這種黑讓她有了一種恍惚感。老胡從機子上下來之后,那個大夫沒說什么,他們也就接著又去做其他檢查了。查完體往回走的時候三個人都很沉默。路過花壇的時候安靜第一次覺出了那些花的美來。那種美艷把安靜的眼都刺痛了。老胡走在安靜的前頭一直沒有說話。老胡穿著挎籃背心的后影健壯結實。安靜覺得她的眼睛也讓老胡的背影給刺痛了。安靜又想起了剛才在那個黑屋子里的奇怪經歷。安靜的心里有點亂了。
剛回到辦公室后不久,主任就把安靜叫到了她的辦公室里。主任面色凝重聲音低沉地說,剛才附屬醫(yī)院又來了電話,讓老胡明天再去復查。
是不是確實有問題,安靜小心地問。
大夫說基本上可以確診是肺癌,特征明顯,剛才沒說只是怕他承受不了。
老胡看上去那么健康,他怎么會……會得這種病呢?安靜的聲音越來越小,到后來連她自己也聽不見了。
老胡手術的當天晚上主任安排安靜和瘦女孩去醫(yī)院陪他。手術后躺在床上的老胡看上去依然龐大健壯。除老胡之外,大家都統一了口徑,就說老胡的病是肺部結核病灶,動手術只是為了取出結核病灶。
看上去老胡好像是相信這個解釋的。
雖然疼痛,但老胡還是不失樂觀。手術后老胡身上到處都插滿了管子。醒過來之后,老胡就開始研究各個管子的作用。插在刀口上的那個是用來引流的,胸腔里一旦有了積液就可以通過它流出來。鼻子里的那根紅色的小細管是用來吸氧的。嘴巴里的那個是用來向胃里打營養(yǎng)液的。手背上的那個就不用說了,那是用來輸液的。老胡一根一根地數著,又一根一根地猜測著它們的用途。老胡事先不知道自己小便的地方也被插上了一根紅色的小細管,安靜也就沒好意思告訴他。后來老胡翻身的時候看到了,老胡一下就不好意思了,手術后蒼白的臉瞬間紅了起來。覺察到了老胡的這種不好意思后,安靜沒說什么,她覺得還是佯裝不知比較穩(wěn)妥。誰知,后來還是老胡忍不住了,他有些羞澀地說,想不到人家醫(yī)生這么照顧我,不光是飯不用親自吃了,連廁所也替我上了。
安靜撲哧笑了,用兩個手指正了正插在老胡鼻子里的管子。
老胡最不能忍受的是咳嗽。一到咳嗽的時候,老胡就會用雙手捂緊有著長長刀口的胸部,緊蹙著眉頭輕咳幾下。看得出來老胡很疼。每到這個時候,安靜就會用自己的手去握緊老胡的手。安靜覺得自己用力越大老胡的疼痛就會越小。
七天后拆了線老胡看上去就好多了,等安靜再到醫(yī)院里去看他時竟然看不出他是剛做了大手術的。到護士室里的磅稱上一稱,竟然沒怎么掉肉。
老胡又開始和安靜較勁了。老胡一較勁,安靜就覺得老胡的病其實沒那么嚴重。于是,安靜也就開始和老胡較起勁來。勁較大了,安靜就又開始煩老胡了,于是就該吃了吃該玩了玩許多天把老胡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
老胡開始化療的時候,安靜是去過一次醫(yī)院的。安靜想那么聰明敏感的老胡這回肯定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了,知道自己得了癌癥后的老胡肯定是十分脆弱的。想到這里,安靜的心里就有了一些感慨和沉重。安靜帶著這樣的感慨和沉重去了醫(yī)院。那天,安靜的懷里抱了好大一束康乃馨。老胡竟然沒有感覺,依然是笑聲朗朗,依然是和安靜不停地較勁。安靜又生氣了,又開始煩老胡了。她甚至懷疑老胡的病根本就不是癌癥,是醫(yī)生搞錯了。
安靜又該吃了吃該玩了玩去了。偶然想起來了,也會到醫(yī)院里去看他一眼。
后來,老胡就出院了,每隔一段時間去醫(yī)院做一次化療。
從始至終,老胡的體重都沒怎么減,前些日子安靜去醫(yī)院給他送蝦時看他還是那樣。
安靜從心底里相信老胡是不會死的。
主任竟然說老胡死了。
安靜趕到辦公室的時候,看見大家都到了。大家都表情沉重,眼圈紅紅的。
不知怎么的,安靜還是不相信老胡已經去了的這件事情。但是,安靜沒有說太多的話,默默地找了一個地方坐下。安靜覺得自己的腦子有點空,里面的程序也有點亂了。
主任說話了。主任先說,這事太突然了。停頓了幾秒鐘,主任又說,前幾天老胡得了感冒,后來醫(yī)生就給他用了些藥,眼看著感冒快好了,誰知昨天老胡不聽醫(yī)生的勸說偷著洗了個澡,大概是因為著了涼,晚上就發(fā)起了高燒,最后是由于肺功能突然衰竭不行的。
安靜本來想指責老胡,你這老胡,在這種時候你還洗什么澡呀?但安靜沒把這話說出來,還是默默地呆坐在那里。
主任接著說,其實醫(yī)生講老胡的肺早就不行了,已經喪失了百分之九十的功能,其他的臟器上也都轉移了,到這一步是遲早的事兒。
主任又說了些讓大家節(jié)哀之類的話就開始分工了。老胡是個孤兒,又沒成家,他的后事當然要由單位操辦。
安靜和瘦女孩被主任安排去老胡的宿舍里找照片。照片的用途就不用說了,告別儀式上黑色鏡框里用的。主任向她倆交代完了之后,又順口對安靜說,前天人還好好的,我去看他的時候他還讓我告訴你說他又想吃蝦了,讓你抽空再去給他送一次。
安靜恍然想起一個多月前曾去看過一次老胡。那天,臨去醫(yī)院之前,何麗的一個朋友請客。吃完飯后想到要去醫(yī)院看老胡又想到老胡愛吃蝦,于是安靜就從飯店里要了一份基圍蝦順便帶去。想不到老胡還沒有把這件事情忘掉。
聽主任提起這事,安靜覺得自己的心里像是被人猛地澆上了一瓶醋,酸酸的,痛痛的。
但是,不知怎的,安靜還是沒有掉下眼淚來。
看著大家紅紅的眼睛,安靜一方面無法相信老胡已經去了一方面又覺得自己這人實在是心硬。
安靜和瘦女孩一起木木地走進了深深的筒子樓,頂著滿走廊的油煙味用一把看上去已經多日不用了的長了綠毛的銅鑰匙打開了老胡宿舍的門。屋子里靜止的空氣和厚厚的積塵說明這里已經久無人住。這是安靜第一次到老胡的宿舍里來。安靜似乎感受到了一絲老胡的氣息。
在學院配發(fā)的床頭柜里安靜找出了幾本影集。瘦女孩過來和她一起把那幾本影集拿到了被蓋上了報紙的單人床上。
她們很快就從一本影集里找到了一張滿意的照片。那張照片上的老胡莊重嚴肅,不像平時那樣油腔滑調的,適合在葬禮上使用。安靜看著那張照片和瘦女孩交換了一下眼色,瘦女孩點了一下頭,也表示同意用這一張。
就在她們要把那些影集重新放回到床頭柜里的時候,一本十分漂亮的影集同時引起了她們兩個人的注意。安靜和瘦女孩又交換了一下眼神,于是瘦女孩就把那本反放著的影集輕輕地正了過來。影集封面上的塑料壓膜底下夾放著一張手寫的字條,是老胡的字跡,字條上面寫著四個字:親密愛人。
安靜看了一眼瘦女孩,就從她手里接過了那本影集。安靜用纖細的手指小心地打開那本影集。
安靜看到影集的第一頁中間夾放著一張被放大了的照片。即便是放大了的,上面的人也很小。于是,安靜就把照片移近了一些看。安靜驚呆了,那張照片上的人竟然是她自己。
安靜急忙翻看整個影集,她驚訝地發(fā)現整個影集里竟然只有這一張照片。
這是一張安靜沒有見過的照片。仔細打量上面的背景,安靜終于想起來這應該是去年春天教研室組織到郊區(qū)春游的時候拍的。照片上的安靜離鏡頭很遠,眼睛也是看著別處的。顯然,這張照片是老胡偷拍的。
瘦女孩也看到了這張照片。待她仔細看清了之后,就用蚊子般細小的聲音說,安姐,想不到老胡愛的人原來是你。
聽了這話,安靜的眼睛一下就濕了。
朦朧著雙眼的安靜覺得自己一下就長高了,高出了房子高出了樹木把頭探進了云霧里。安靜模模糊糊地看到老胡正從一個地方向她招手,嘴里還在說著那句話,我就不信不能讓你哭一回。
編 輯 王妍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