貨運代理企業必須承擔主動履行交付單證的義務

[案情]

原告：紹興市海外發展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紹興海外）

被告：杭州南華貨代部（以下簡稱南華貨代）

被告：上海亞輪國際貨運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亞輪公司）

2000年7月，南華貨代接受紹興海外委托，為其辦理四票貨物自上海至埃及塞得港的出口貨運代理事宜。南華貨代接受紹興海外委托后，又將涉案業務委托亞輪公司代理。中遠集裝箱運輸有限公司就涉案貨物分別于2000年7月6日、7月13日和7月20日簽發了四份海運提單，提單記載的托運人均為紹興海外，收貨人憑指示，貨物品名為男式襯衫，數量分別為237箱、985箱、237箱、237箱，共裝四只集裝箱。貨物出運后，亞輪公司從承運人處取得有關貨運單證后，即將其交付給南華貨代，但紹興海外未向南華貨代明示索取。庭審中，涉案貨物貿易合同和貨運代理合同的中間人錢鵬宇證實：2000年5月，紹興海外在貨物貿易合同方面遇到障礙，國外買方要求降價，雙方協商未果；2000年7月，紹興海外繼續向埃及發貨，貨物均滯留在目的港，與此同時，南華貨代向紹興海外催討運費。

另查明《中國國際貨運代理協會標準交易條件》第8.6節規定：“客戶未付清公司的費收情況下，公司或其代理人有權對收到的貨物和單證行使留置權。如客戶在得到貨物或單證留置通知28天內仍不付款，或當貨物為易腐爛物品時，公司向客戶發出書面通知后合理時間內仍不付款，公司有權對貨物和單證進行處置，以補償欠費和處置費用。”

[裁判]

上海海事法院經審理認為，紹興海外與南華貨代之間的貨運委托代理合同關系依法成立。南華貨代作為一個合格的貨運代理人，在拿到有關貨物的出運單證后，應根據誠信、善意履行合同的原則，主動向紹興海外交付有關貨運單證，或通知托運人前來領取上述單證。南華貨代明知貨運單證滯留在自己手中會導致收貨人無法提貨并將由此造成一系列損害后果，仍將貨運單證控制在自己手中，構成對有關單證的不當占有，從而在客觀上促成了紹興海外損失的產生。因此，南華貨代應對紹興海外的損失承擔不當占有引起的賠償責任。而紹興海外作為涉案貨物的托運人，在貨物實際出運后，未向南華貨代索取過涉案貨物單證，證人錢鵬宇亦證實紹興海外因貿易受阻而自愿將提單寄放在南華貨代處，故紹興海外怠于行使其對貨物的權利，對由此造成的損失，亦負有一定過錯，應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亞輪公司依其與南華貨代之間的約定辦理貨物出運手續，并將有關貨運單證及時交付給南華貨代，其貨運代理合同義務已經履行完畢，沒有對紹興海外構成侵權。同時，因本案中紹興海外并未提供證據證明其因未取得貨運單證而遭受到損失的具體數額。而本案貨物為襯衫，非易腐貨物，紹興海外主張貨物在目的地已久無人提取因而發生全損，沒有事實和法律依據。故一審判決對紹興海外的訴訟請求不予支持。紹興海外與南華貨代均不服一審判決，提起上訴。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二審認為，原判認定事實清楚，適用法律正確，遂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評析]

本案是一起比較常見的貨運代理合同糾紛案，盡管在訴訟中涉及到了轉委托及侵權賠償等一系列復雜的法律問題，但從案件的審理過程來看，主要的爭議焦點集中在貨運代理企業是否具有主動交付單證義務這一貨代合同糾紛中普遍的問題。然而，該問題雖然存在已久，但伴隨的判決結果卻始終無法統一。在本案中，一審法院對貨運代理企業未及時交付單證的行為作出了委托代理合同雙方均有過錯的審理意見，這是一種較為新穎的觀點，對此，我們將就該觀點引發的法律問題做一些簡要的探討。

一、貨運代理企業是否必須主動履行交付單證的義務

我國《海商法》中沒有關于貨運代理合同的規定，而《合同法》采民商合一立法體例，也未將貨運代理合同作為有名合同加以規定，有關行政法規和規章多是從公法（行政管理）而不是私法的角度對貨運代理業加以規范。目前情況下，審理貨代合同糾紛案件主要適用《合同法》與其最相類似的“委托合同”一章的規定。我國《合同法》第404條規定：受托人處理委托事務取得的財產，應當轉交給委托人。在司法實踐中通常認為，這里的“財產”，包括金錢、物品、權利憑證等，不論是以委托人名義取得的，還是以受托人自己名義取得的，均應將其交還給委托人。由此，首先可以明確，貨運代理企業在處理委托事務時取得的提單、核銷單等單證應當交付委托人。

其次，我們要繼續分析交付單證義務的條件和履行時間。對此，《合同法》并無直接的規定。目前普遍的觀點認為，處理委托事務取得財產的交付時間應當依照約定，沒有約定的，經委托人提出，受托人應在委托合同完成前轉交。我們認為，這種觀點在審理貨運代理合同的類似糾紛中并不完全正確。第一，委托人是否提出要求不應是貨運代理企業交付單證的先決條件。根據合同履行的適當履行原則或全面履行原則，合同的履行應是債務人全面地、適當地完成合同債務，使債權人實現其合同債權的給付行為和給付結果的統一。進而言之，履行并非單純指債務人的給付行為，履行更重結果，只有能實現合同目的的履行才是符合要求的行為。就貨運代理合同而言，委托人訂立貨運代理合同的根本目的在于使貨物進入貿易合同所約定的狀態，從而順利完成貿易合同。對委托人，取得承運人所簽發的提單是實現這一合同目的的根本保證，對此，貨運代理企業根據其業務常識也是必然清楚的。因此，貨運代理企業向委托人轉交提單是一項委托合同的主要義務，與合同目的的實現直接關聯，在合同中未明確約定的情況下，不須以委托人提出要求為先決條件。第二，應當明確界定交付單證義務的履行時間。在海上貨物運輸中，提單對于出運方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同時，提單具有相當強的時效性，相關貿易條件或支付方式中都對提單的流通期間有明確的限制。因此，僅僅要求貨運代理受托方在委托合同完成前交付提單顯然對委托方十分不利。我們認為，在訂立貨運代理合同時，應當明確約定提單轉交的時間，實在無法約定的，則貨運代理企業必須在取得提單后的最短時間內，及時向委托方轉交。

此外，還有必要對交付單證義務的性質作進一步分析。如前文所述，既然貨運代理企業向委托人轉交提單是貨運代理合同的主合同義務，那么是否可以與受托方要求支付報酬或墊付費用構成同時履行抗辯呢？我們認為，答案應當是否定的。對支付報酬而言，各國民法對委托合同中支付報酬的時間大都采取“后付主義”，即除當事人另有約定外，非于委托關系終止及受托人明確報告始末后，受托人不得請求給付，因此，受托人也不得以委托人未付報酬為由，就受托事務的處理行使同時履行抗辯權。對墊付費用而言，根據普遍觀點，受托人一旦為處理委托事務墊付必要費用，有請求委托人償還的權利。但我們認為，委托人償還墊付費用的義務不屬于貨運代理合同的主合同義務，受托人應依據無因管理或不當得利的規定向委托人請求償還。因此，受托方要求墊付費用也不能與貨運代理企業向委托人轉交提單的義務構成同時履行抗辯。

二、貨運代理合同履行中的“過失相抵”規則

在本案的審理中，一審法院認為，雙方當事人都在履行貨運代理合同的過程中存在過錯，要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盡管本案因紹興海外沒能證明損失的存在而最終未對雙方過錯進行賠償責任的衡量，但卻為今后審理貨運代理合同糾紛案件提供了一條新的審理思路，即貨運代理合同履行中也存在“過失相抵”。

過失相抵，也稱與有過失或混合過錯，通常是指就損害的發生，賠償權利人有過失時，法院可以減輕賠償金額或者免除賠償責任。過失相抵規則是誠實信用原則的具體化。就違約方的違約與受害人的過失加以衡量，各自承擔相應的責任，最終表現為違約方責任減輕或免除，體現出對損失后果予以公平分擔，為誠實信用原則的當然要求。我國在合同法起草過程中曾經引入過失相抵的理念，最終未采納，僅在民法通則第131條的規定中有簡單的表述。雖然在立法中未受重視，但以次為據的司法實踐卻屢見不鮮。

1.過失相抵與雙方違約的區別

我國合同法第120條、民法通則第113條都規定：當事人雙方都違反合同的，應當分別承擔各自應負的民事責任。這可以視為對雙方違約概念的權威解釋。從表面看，過失相抵與雙方違約都以雙方當事人有過錯為前提，以賠償之債抵消為結果，似乎完全重合。但實際上，兩者有著顯著的區別：第一，在過失相抵時，雙方的過錯是受害方損失的共同原因，而雙方違約時的過錯行為是導致對方損失的單獨原因。第二，在法律效果上，過失相抵直接導致損害賠償請求權的全部或部分消滅，而雙方違約時，互負的民事責任類型未必相同，無法抵消。并且雙方違約后賠償責任的抵消必須基于當事人的意思表示。第三，過失相抵中的過錯往往是當事人違反注意義務，不一定是違約行為，而雙方違約中的過錯則必然是違約行為。

2.過失相抵與債權人過錯免責的區別

債權人過錯免責規則在海上貨物運輸合同中應用得非常廣泛，我國合同法第311條明確規定：由于托運人、收貨人的過錯造成運輸過程中的貨物損毀、滅失的，承運人不負賠償責任。過失相抵與債權人過錯免責間最大的區別在于，債權人過錯免責只強調債權人在合同履行中的過錯與損害結果間的直接因果關系，而債務人是否有違約行為在所不問。同時，債權人過錯免責必須由債務人主張并舉證，且結果是債務的全部免除，這也不同于過失相抵的法律效果。

3.過失相抵在審理貨運代理合同糾紛中的作用

“貨運代理合同”在一直處于海商法和傳統民法的交界和邊緣地帶，由于立法缺失，司法實踐中分歧在所難免。同時，我國貨運代理行業的混亂也導致大量不規范的行業習慣充斥其間。在審理貨運代理合同糾紛案件中，我們往往發現雙方當事人在履行合同中都存在一些過錯行為，但受限于司法被動性原則，無法更合理地平衡雙方當事人的法律責任。對此，過失相抵規則將可發揮極大的作用。因為，根據過失相抵規則，基于過失相抵的責任減輕和免除并非抗辯，而是請求權部分或全部的消滅，所以，法院可以對債務人的過失與債權人的過失進行比較衡量，并不限于當事人的主張，直接依職權加以斟酌裁判，更大限度地發揮法律的公正性與合理性，切實保護雙方當事人的合法權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