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天下午,我坐在門檻上剝豆子的時候,看見一個人影從遠方的泥土里冒了出來。他的到來好像是由于我的預感作祟。我在做事情的時候總不能全神貫注,一會兒想這,一會兒想那,等事情全部做完了,所想的事情也全都忘記了。那個人影出現的時候,我好像有所預感,抬起了頭。人影沉浮不定。我先是看到了他戴的那頂帽子,黑色的,然后是他的身體,也是黑色的。遠遠的是個黑影。
黑影迎面從大路上過來,還有百來米遠的時候,他又停了下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或者丟了什么東西,轉身回走,并且顯得猶豫不決。可沒走幾步,他又轉過了身,像是做了個最終的決定,甩了甩胳膊加快了步子繼續朝我們村子走來。漸漸近了,我眨了眨眼睛才看清楚,他戴的帽子有沿,上窄下寬,帽頂下陷,不是黑色的,而是深藍;衣褲也不全黑,而是醬灰色;他穿著一雙膠布鞋,方頭,前翹,卻是黑色的,上面星星點點地沾了些黃色的灰土。
我不認識他,他是個陌生人。我測算著他快要經過我家門口的時候,趕緊低下了頭。
“小姑娘,這是老二家么?”聲音很粗,口音怪里怪氣。他向我問話。
“啊?”
聽見聲音,我抬起了頭,有些害怕。他確實是個陌生人,帽沿下露出半截方臉,臉皮蠟黃;眼睛很圓,雙眼皮,眼珠上泛著渾濁的油油的光,眼角有白翳,還有血絲;薄嘴唇,有少許胡子。我目測了一下他的個頭不高,約莫四十歲。
“小姑娘,這是老二家么?”他向前稍微彎了些身子挨近我,問這是不是我爹的家。
“嗯……啊?”我不敢答是,又不敢答不是。
“老二在不在家?”
“不在。下地去了。”
“哦,你家地在哪兒?”
“喏,那兒。”
我朝大路的盡頭指了指。
陌生人嘴角上翹,笑了笑就轉身朝我指的方向走去,邁著八字步。我目送著他的身影遠去,很快就順著起伏的大路消失了,像夕陽一樣滑進了遠處的泥土里。整個過程又像是大路上的鬼魂出沒,上飄下落。(突然,我不由地為自己瞬間到來的聯想緊張了起來,開始膽怯不安)可能要死人了。鬼魂出沒一般都會死人的。
回過神來,環顧四周,安靜如初。于是我嘲笑了一下自己,放松了下來。我又繼續剝豆子。
太陽逐漸西沉,我感覺到了脖子的酸痛——就是說有些累了——于是我仰了仰頭。這時候,我看見隔壁的勾子爺爺正在門前掃地,其實這已成為習慣。他家門前的地很寬大,一半是麥場,一半算大路。大路的盡頭很遠,上坡下坡起伏不止,又左扭右拐,蛇身一樣游向田地的深處,蛇頭伸進了泥土中,像是插到地心里去了。我不知道大路的盡頭在哪兒,是什么樣?沒有試著去找過。媽說,遠處有水獺貓子,有狼。我知道媽肯定是騙著嚇唬我,水獺貓子應該是在水里;有狼可能是真。我神氣活現地跟勾子爺爺說大路那邊有水獺貓子時,勾子爺爺說,水獺貓子生活在水里,他曾遇見過。他年輕時在青山腳下大河里捉小魚的時候,有只水獺貓子就在他褲襠下鉆來鉆去過。熱乎乎、毛茸茸的。他當時站在水里絲毫不敢動,哆嗦得就像那只水獺貓子的兩只爪子已經插進了他的心里,在里面撈來撈去,所以此后他再也沒敢下水摸魚了。
剝豆子的間隙里,我總是坐在門前望向大路。我從不上大路,實際上更主要有我自己的擔心。我想大路盡頭那么遠,直達地心,我要是沿著大路一直走下去,最終一定會順著麥浪樣的大路滑下去,我知道地底是閻王爺的家,那樣就等于說我是掉進了陰曹地府。我更加知道那里全是鬼。
勾子爺爺與我的任務是看好家門。他看他家,我看我家。勾子爺爺太老了,腰快勾到了地,我還沒出世的時候他就勾了,所以自小媽讓我叫他勾子爺爺。勾子爺爺勾著腰晃到我家門口的時候我隔三差五地給他量量,他的頭相距他的腳尖還有一根筷子長。我給他量的時候,覺得太好玩了,就說:
“勾子爺爺,等你的頭真挨著地了,栽個跟頭就可以像蚯蚓一樣,很容易鉆進土里去了。哈,那樣你就成土地爺了。”
勾子爺爺樂了,眉毛、胡子都笑了起來說:
“真是那樣就好了,那樣就好了。可是,不行啊,那時候如果我真在地上栽了跟頭就永遠起不來了,只能去見閻王,變成鬼了。哪還能起得來?”
勾子爺爺一直沒有栽跟頭,活得好好的。走起路來兩條腿戳在地上像兩根筷子敲在桌子上“當當”響;屁股不動成為支點,胳膊像大姑娘的兩根長辮子,在腳踝兩側前后擺動。腦袋被脖子吊著掛在兩根筷子之間,總體又像個撥浪鼓。
二
我跟勾子爺爺整天無事可做,我剝豆子他掃地。在剝豆子掃地的同一個時間里,我們還得看好各自的家門。我家屋后的雞屋里十只雞,六公,四母;豬籠里三頭豬,黑毛豬,兩公一母。媽每次回來后都要數一數。勾子爺爺家門口河里二十只鴨。他孫媳婦回來跟我媽一樣也要數一數。勾子爺爺的孫媳婦很漂亮,胸大屁股圓。她數鴨子的時候總是頭抬的高高的,胸挺得前前的,彎腰翹著圓屁股一扭一扭。她一二三四張望鴨子的時候,勾子爺爺就坐在門檻上眨巴著眼睛看她扭動的屁股。等屁股不扭了,也就數完了。二十只。一只不缺,一只不少,那么孫媳婦就跺跺腳上的土,牽扯一下衣服走進了大屋,并且隨手習慣性地撿起小屋墻角下的那只缺口碗。一會兒工夫,孫媳婦又出來,將半碗飯向勾子爺爺面前一替,這時勾子爺爺可以坐在小屋門邊的地上開始吃他的晚飯了。
沒人在時,勾子爺爺就給我講故事。新故事,舊故事他有幾大筐,什么日本鬼子進村;國民黨設炮臺;八路軍打游擊……我就在門前的地上給他揀煙頭,積多了,勾子爺爺就將煙頭攤在凳子上,逐個撕開洗一洗,曬一曬,再用草紙卷起來點著了抽。我家門前有很多煙頭,男人們在地里干活累了都跑到我家門前來抽煙,他們經常忘記了帶火。還有更多時候,他們要到我家的茅廁來撒個尿拉個屎,我家是村尾最后一家。所以我也不會忘記將茅廁里的煙頭也撿過來,吹吹灰土。
勾子爺爺子給我講得最多的是死人生前的故事,他們都埋在青山頂上。勾子爺爺說,那里埋著村里的很多人,除了老死的老人和病死的小孩,其中還有瞎子和癱子。青山在我們村子的西面,太陽每天晚上都躲進青山里睡覺。我想看看太陽晚上是個什么樣子,可我不敢去,因為青山的黃土坡上全是墳,晚上當然有鬼,何況還有勾子爺爺說的瞎子和癱子。一想到了瞎子與癱子,我就忍不住跑出屋子來看太陽落山,直到太陽被青山完全吞了下去方才進屋。也可以這么說,太陽一落山了,我就想起了瞎子和癱子,于是,我就站在村子最后一棵樹下舉目尋找那兩座墳。我想像那兩座墳前是不是應該也有兩棵桐油樹,因為我爺爺和我奶奶的墳前都有兩棵桐油樹,我爹用桐油果子榨油涂船。如此想著想著的時候,仿佛真的就看到了,我看見瞎子與癱子墳前那兩棵桐油樹光禿禿的枝叉上棲著兩只老鴰。老鴰畏縮著腦袋,晚風一吹,它們就在樹上“哇哇哇哇”地叫著瞎子跟癱子,無限凄愴。
我總打著哆嗦醒來。
勾子爺爺說:
“瞎子和癱子是兩個小伙子,弟兄倆,瞎子是老大,癱子老二,他們倆很團結要好,也都孝順。瞎子瞎了一只左眼;癱子瘸了一條右腿。瞎子去田里偷辣椒回來給他老娘吃的時候,被炸瞎了左眼,他不知道那些辣椒枝上都栓著炸彈,那是前村李家的菜地。瞎子老娘在死之前想吃一回辣椒。他們家很長時間沒吃的了,老娘胃里餓得火燒火燎。幾天喝了幾十桶水之后,又嚷著心里寡淡無味,想吃辣椒。當時瞎子十來歲,看了看兩個還小的弟弟,就出門去偷辣椒。瞎子跑遍了前后幾個村,才找到了幾株辣椒。他顧不得其他就急慌慌地趕緊摘辣椒。誰知剛一碰,“砰”的一聲,辣椒就炸了,瞎子的眼珠同時也掉了下來。瞎子當時還不知道呢,只是覺得有水樣的東西直往手上滴。他慌了一會,趕緊一手抓起掉下來的東西,一手連根拔起辣椒就跑回來了。可是瞎子還沒跨進門,他老娘的氣就斷了。瞎子頓時坐在了地上“嗷嗷嗷嗷”地哭起來。他的左眼滴著血,右眼噴著淚。癱在地上抽起了筋,好像全身各處都在痛。眼珠也從手心里脫落下來,滾到了門邊。
癱子是因為剛走路的小弟弟天天嚷著想吃魚,他看不下去,就瞞著家人去別人家溝塘里去偷魚。結果被人家用魚叉戳穿了屁股,癱在了床上幾個月后就瘸了一條右腿。”
“后來呢?”我幫勾子爺爺搓好草紙煙,取火點著。
“后來,后來兩人沒過幾年都死了。”
煙卷隔在我與勾子爺爺之間一閃一熄。他的臉同時也清澈一下,模糊一會。顯得他時近時遠,如他的記憶。
“后來他們怎么都死了?怎么死的呢?”
勾子爺爺說,“偷著,偷著,后來就習慣了,倆兄弟都開始了偷生活。他們偷雞偷狗、偷麥子偷菜,惹得四處雞犬不寧。他們啊,還不僅僅如此,除了偷吃的穿的,還打架偷女人,癱子偷了后莊的王家那個老寡婦,深夜被人攆打;瞎子偷了前村的李家姑娘,還當眾打癱了姑娘的老子。姑娘老子睡在床上沒幾天就氣死了。瞎子還辯說是李家辣椒地里的炸彈炸瞎了他的左眼,就該贖罪陪他個姑娘。并且還把姑娘偷回來放在了家里。”
勾子爺爺拔煙,眼睛眨巴一下很迷茫。手顫著,嘴巴銜煙卷抖著吐煙,煙圈遮住了他的臉。
“后來倆人都坐了牢,在青山下的河岸邊給槍斃了……他們被人給供了出來!瞎子二十一歲;癱子十九。李家姑娘給瞎子還生了個兒子。瞎子死后,李家姑娘就哭著跑了。”
“誰供出的?真壞。”我不知道是被勾子爺爺凄苦的表情感染了還是確實同情起倆兄弟。
“瞎子和癱子惹火了老實的種地人,碰上官家正好抓歹人,還懸糧一個歹人一擔糧。所以有人就舉報了他們倆。”
“他們家還有人在嗎?瞎子的孩子也死了嗎?”
我幫勾子爺爺拂開嘴角的胡子,胡子上粘著些鼻涕。他的胡子像霧,跟吐出的煙花一個顏色,灰白。我擔心勾子爺爺的胡子會接在煙卷后面燒著,那樣他那枯柴一樣的身子就會跟著燒了起來。
“人啊,都不在了。”勾子爺爺說。
“怎么全都死了?真沒勁。只活一陣子就都死了。”我感到一些沮喪。
勾子爺爺的頭也掛了下來,我幫他支了支。然后我們又望著門前的大路。
“人嘛……都會死的……你想不想去大路那邊?”勾子爺爺突然問我。他用像老鴰爪子一樣干癟的手來回摸著鼻涕。
“想去。但是不敢去,會掉下去的。你想去么?”
勾子爺爺又抖擻著摸了下像露珠一樣掛在胡子上的鼻涕,擦了下眼睛眺望起大路的盡頭。
“想去。也不敢去。也怕掉下去。掉下去就死了。”
“對啊,瞎子和癱子有爹么?”
“你聽到青山那邊的老鴰叫么?叫得多可憐。是在叫他們的子女呢?”
“勾子爺爺,你聽得懂啊?”
……
三
勾子爺爺命硬朗,很能活,但他終于還是死了,死得很快。死在我看到陌生人的第二天早上。
那天早上,我還沒有起床,明擺著起了床就要去剝豆子,所以我就裝睡一會。我聽見爹從外面進門說,盼根爺死了——盼根是勾子爺爺的孫子——夜間跑出去死在了外面。媽問死在哪兒了?然后他們就一前一后出去了,我躲在被窩里聽到他們的腳步聲漸遠。
勾子爺爺死了,沒死在家中,他昨天還很好,所以我胡猜起他的死因來:一是放鴨子掉到河里了?但又想想他每天放從沒出過事;二是被地上什么東西絆了下栽跟頭死了?想想這又不會。因為勾子爺爺頭挨地,踩死一只螞蟻他都能看見,何況他的眼睛還好使;三是他會不會趁大清早不用看鴨子的機會去大路了?當然我不得而知。但我又忍不住猜想著。猜著猜著,突然我感到緊張、恐慌起來,前一天下午那個陌生人的面孔又浮現在了我的眼前。那天,他的到來很像鬼魂出沒,我早覺著是個不祥的預兆。
此時屋外沸騰起來,像勾子爺爺家的鴨子清晨被趕下水“撲騰撲騰”撲向河心的熱鬧時刻。于是,我爬了起來,想去看個究竟。
沒人理睬我,人群忙著向青山方向移去。我尾隨著遠去的人群跑上了大路上。不一會兒,我看見一個黑影從人群中脫離出來向我走近。醬灰的衣褲,深藍的帽子,渾濁的眼睛。他面無表情穿過我身邊,丟下了一截煙頭,然后順著煙絲一樣扭曲的大路,跑向盡頭,掉了下去。
我撿起煙頭,煙頭迎著風,火光一閃一熄。我有些悲傷起來。我顫抖地將煙頭拼命地扔向大路,煙圈升騰起來,變成了一只老鴰從人群頭頂上盤旋而過,“哇哇哇哇”叫了幾聲,像一片落葉滑進了青山里。
悲傷的朦朧中,我似乎明白了一些,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我記憶起了前一天的晚上……
傍晚時分,爹從地里回來了,后面跟著個人影。我瞧了瞧,是下午的那個陌生人。眼睛在夜色里更加渾濁油膩。我趕緊躲進了臥房。又有些好奇,偷偷地貼在門背后聽動靜。
“根子回來了。”爹對媽說。
“嫂子。”陌生人喊。
“這么許多年了!一直在外面漂,苦死了吧?你大哥的兒子長大了,娶媳婦了呢!人還不錯,種地還會養鴨子,很勤快。你侄子盼根也爭氣,不偷也不搶……對了,看過你爹了沒?他老了,老得沒形了。腰被你一榔頭打折后就沒有直起來過,現在頭拖著地走路了,挺可憐的。他整天巴眼望著瞎子他們的墳呢,也望著大路,想是很盼著哪天你能回來。”
“不打他,能對得起我大哥、二哥嗎?”
“根子,話不能這么說,你爹把你兩個哥哥舉報給了官,想著是為他們好,指望他們得到一些教育再出來蹋蹋實實做人。你爹莊稼老實人,哪能想到報了官就被槍斃了呢?他沒想到會這樣,況且那時候我們所有人也都以為不會怎么樣的;官也沒說會槍斃他們啊。再說,當時你們從哪兒來糧吃啊?他報了官才得了兩擔米,才能養活了盼根。你氣急敗壞地將老頭子打成那樣,一走了之,也不管你大哥那孩子了。”
“他養大了盼根也算對的起我大哥了。”
“盼根他媽現在怎樣了?見著沒?”
“幾年前找到了,跟我過……我一直托人打聽,知道盼根過得還很好。”
“快吃飯吧,什么也不說了,吃完了過去看看老頭子。老頭子肯定想見你。他悔恨著呢。”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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