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跡咖啡店
我被媽媽逼著去一次蔣祁的牙科診所。
出了小區左轉便是一條商業街,這是出門的必經之路,從轉角的和記豆漿店,到街尾的彩色精靈童裝商店,每天路過幾次,偶爾休假,會慢慢踱過去,每一家都如數家珍。
隨著人群緩緩移動,可忽然我停止了腳步,愣愣的站在原地,因為,有一個聲音被刮進耳朵。
唱歌的男人有一頭卷發。很多年以前便滄桑叛逆,他不管出現在MV亦或媒體面前時,總是眉頭緊鎖,深邃而憂郁。這個曾經的浪子現在已經蛻去桀驁,他純凈清冽的嗓音,漸漸沉淀,像一條流動的河,會在某個銀色月光的夜里,泛起點點鯪光的閃爍。
那是一首叫做《夜夜夜夜》的歌,轉過身去看,音樂來自一家叫做奇跡的咖啡店。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家店,似乎是一個魔法,他一夜之間出現了,還帶來我喜歡的聲音,真好。
時光的唱片
喜歡齊秦是從十年前開始。
那時候我上初中,發瘋般搜集齊秦的唱片。那時流行干凈深沉的情歌,滿街都是張雨生齊秦周華健。不像今天,到處都是JAY的饒舌RAP和嘶聲竭力的“死了都要愛”。
忽然我不想去牙科診所,反正那顆壞掉的牙疼了好久,似乎疼痛也可以變成一種習慣。剛開始還會腫脹,有些潰瘍,可漸漸它便乖乖的沉寂了,默不作聲的壞掉,只有偶爾牽扯到牙神經的痛楚,才會想起它。
蔣祁總在電話里說,幼薇你快來把牙拔掉吧,如果連齒根一起壞掉,會很麻煩的。
蔣祁是我的中學同學,我怎么也想不到他會去做大夫,而且是牙科大夫。我對穿白大褂的人有些怪異的想象,總覺得他們有潔癖,對別人總是很嚴苛。比如蔣祁,他總不讓我去碰那些五顏六色的糖果。他總是星期五下午給我打電話,六點一刻,從來沒有偏差。
我悶壞了。所以不要去該死的牙科診所,去見那個死板的男人。
推開咖啡店的門,我忽然覺得人群開始以光速在眼前移動,就像按下遙控器上的回放加速鍵,滑稽的快動作,統統倒了回去。
有個男人在齊秦的老唱片的歌聲中迎著我走出來,臉上從驚愕變成微笑。
他說,幼薇,你來了。
真的不騙你們,和我記憶中十年前的那個情景一模一樣,真的真的。
十八樓
事情是這樣發生的。
當我捂著腮幫子走到家門口時,聽見1809的那個男人正在陽光明媚的房間里放《直到世界末日》。平時除了柴可夫斯基和拉德斯基之外,媽媽不讓我聽別的音樂,我總是豎起耳朵聽隔壁1809發出的歌聲。這次也不例外,我握在手中的鑰匙僵在半空中,差點把耳朵貼到他門上去。直到那扇門忽然砰地打開,我羞得不知所措。然后他笑起來說,你回來了。
我總是聽到他唱歌,一直很羨慕那個男人,可以嘶聲竭力的狂吼,硬生生將齊秦的歌唱成小調,卻依然自得其樂。只是我不知道他那么年輕,那么好看。
他的頭發打著小卷,短短的貼在腦門上,他說自己叫舒陽。
后來,他總在樓道遇到我時和我熱情地打招呼,每每總是高聲說,幼薇,你回來了。不知怎的我的心口就變得很柔軟,沖他咧開嘴,笑得像朵向日葵。
每次在陽臺練習小提琴,他就搬把椅子坐在自家陽臺里聽,隔著幾米的距離對我說,能把小提琴拉得像殺雞也不容易那,幼薇同學,可別讓這門奇功失傳呀!氣得我直翻白眼,緊接著又笑得喘不上氣。
他送我一張唱片,我才知道隔壁房間傳來那個好聽的聲音出自一個名叫齊秦的男人。他在封面上蒼冷而孤獨,聲音卻異常溫暖。
他還送給我好多糖果,有些像大而亮的寶石,有些會在嘴里蹦跳,讓我嚇壞了,他哈哈笑著跑過來,輕輕捂住我的嘴,他的眼睛真好看,像漫畫男主角一樣閃爍著光芒。
還是會寂寞
我真的在奇跡咖啡店遇到了奇跡。
盡管我已經十年沒有再見過這個男人,盡管他腦門上打著小卷的頭發已經服帖自然,盡管他穿著成熟的雙排紐扣西服,可始終還是他呀。
是你嗎,幼薇。
我拼命點點頭,仰著臉看他,我終于明白自己為什么那么喜歡向日葵了,其實那是羨慕向日葵,隨時抬起頭就看得見太陽。
你還記得我,太好了,呵呵。記得那會你個子才到我胸口,現在竟然長得這么高。莫非你就是傳說中的長腿鷺鷥?
箍在胸口讓我覺得窒息的東西,這么多年一直沒有想明白,現在終于明白了,那是寂寞。
我忘記自己多久沒有這樣笑過,似乎舒陽曾經的出現,耗盡了我身體里所有快樂的細胞,他總是那么懂得如何讓人輕易地開心起來。
仔細地聽著他說話,時而微笑,時而感慨。跑來一個穿粉裙的小女孩抱住他的腿,他將她抱到腿上指著我讓她叫阿姨。
我女兒,可愛吧。
我想說她的眼睛長得最像你,卻什么也說不出,聲音卡在喉嚨里,只發出空洞的氣流。
他把電話號碼寫在我手心里,讓我沒事過去坐坐,合唱齊秦的歌。
我記得當年你的歌唱得很好聽,我一直記得你的聲音。對了,這么多年,你去哪了,為什么搬走?為什么不告訴我呢?
尋找一種聲音
我喜歡用一支收音筆錄下很多的聲音。
冬天雪落下來的聲音,金魚游動的聲音,我甚至懷疑花瓣舒展,光影交疊,也有自己的聲音。
如果某天我聽到他的聲音,一定還能認出他。
我一直羨慕住在1809的那個男人,自由而果敢,他可以隨心所欲聽自己喜歡的音樂,可以把齊秦的歌唱成自己想要的樣子,可以找尋自己的夢想,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不敢肯定,是自己骨子里那種渴望自由的沖動讓我“愛”上舒陽,還是愛上舒陽才使我叛逆起來。
總之失去了一個男人的消息,也失去了自己的聲音。
安靜地看著舒陽,卻始終無法回答他的任何問題。是的。我已成了一個語言障礙者。
15歲那年,母親偷看了我的日記,她驚慌失措的帶我搬走,我對鄰居那個長我12歲的男人產生的懵懂情素讓她幾近崩潰。她唯一的辦法就是讓我遠遠離開,讓他永遠地消失在我的生活中。
于是15歲那年,我的牙齒開始疼痛。我拒絕與任何人溝通,我封閉自己,把小提琴扔到了窗外,我和母親開始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
直到我患了失語癥。
我一直不愿意學手語。我一直期望自己被看作一個言語不多的正常人。
我告訴自己,舒陽一定會記得每天站在陽臺上把小提琴拉得像殺雞一樣的女孩。她總是憋紅臉沒命地把琴拉得咿呀叫喚,就如同在和自己叫勁一般。
這就足夠了。
兩個男人
走出去,我忽然覺得輕松了。
我沒有回家,而是去了蔣祁的診所。
我安靜地躺在大椅子上,接受蔣祁把壞牙拔掉。原來拔牙一點都不痛,可我卻流出眼淚來。
你怎么哭了。蔣祁手忙腳亂的找紙巾,弄疼你了?
看著這個大男生,他從中學就開始喜歡我。他知道我從小愛吃糖,吃壞了一口牙齒,便去做了牙醫生。他有一個好嗓音,這么多年來卻從來沒有在我面前唱過歌。
他隱忍沉默。當自己固守著與舒陽的記憶不放時,他亦在固守著自己。
我看過齊秦的一個訪談。
那個叱咤華語樂壇數十年,以風流不羈的浪子形象出名的卷發男人,忽然有一天頹廢著絲毫不去遮掩失落和傷口,他沉靜下來懷抱吉他淡定的說:令人無法自拔的,除了牙齒還有愛情。
年少時關于愛情的那些回憶,如同根植在身體中的根莖,越是壓抑,越是向身體盡頭延伸。直到把自己淹沒。
我一直想告訴舒陽,我把1809里那個留長發,靜默清秀,喜歡齊秦的男人,整整地記了十年,那么久,那么深刻,那種感覺永遠都會在。然而,僅僅定格在15歲那年,盡管曾經為其抗爭,掙扎,無論如何,都只是曾經的過往。
看著蔣祁緊張的樣子,忽然決定要去手語班報名上課了。
其實我想學的那句特簡單。
嘿,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