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瓶
小時候,住在一個古舊的大宅子里,院院相通、院院相串,根本不缺玩的伴兒。不過與我玩的大都是女孩,有秋梅、紅玲、還有小瓶。
小瓶是個不善言語的女孩,皮膚粗糙得像糠窩窩,顏色是土灰色。她和我們玩耍時,只是拉拉手,蹭蹭肩,從沒有什么大的動作。小瓶說話聲音很小,像悶在一個罐里說話似的,總缺少生氣。我們玩駕飛機、狗跳墻等野性的游戲時,她就站在一旁笑、看,粗布做的抿腰褲系在腰間,像廟里的一尊泥塑。
小瓶家吃食跟不上,我們經常見她吃皮不爛、麩疙瘩、榆錢飯,小瓶告訴我們許多能吃的野菜,我們覺得很新鮮。一天,我們等小瓶玩等不上,去找她,只見她含著淚趴在一塊板石上,她母親正用柴棒給她剜梗結的糞便。為這,小瓶羞得好幾天不見我們,不和我們玩。
小瓶很膽小,我們去小榛莊都是趟水過,唯她非要從很遠的橋上繞著過。下雨天,我們都愛瘋跑,趟得像個泥豬,小瓶卻不愛出門,她說她穿的鞋破,怕踩到癩蛤蟆身上。她還說凡是蛇頭樣子的東西她都怕。
小瓶很小巧,也很細致。她經常收拾小木棒、小扣子、小頂針之類,好像凡是小的東西她都喜歡。小瓶雖然穿得很破舊,但很干凈,她身上每塊補丁都是妥妥帖帖的。小瓶有時還會混跡在大人中間納“ㄞ”字不斷頭的鞋墊。
小瓶很有意思,我們去小榛莊偷蘋果,都沒事,狗偏咬了她。我們跑累了在地堰上拉屎,都是金黃金黃的,唯她是黑綠黑綠的。小瓶家黝黑的東墻上掛著一頂她爹冬天才戴的狐皮帽,我們早已習以為常,她卻總要冷不丁地指著嚇我們。她說你看那是啥東西?我們說那是帽子吧,她大失所望。
小瓶最怕玩逮老貓和推碾子,她說一轉圈就頭疼,就眼里冒金花,我們經常見她土灰色的額前扎得血跡斑斑。
小瓶是我們中間不多也不少的一個,有時幾天不見小瓶,那是很平常的事。
秋后的日子,雖然我們吃飽肚子了,但并不好過。天一日冷似一日,我們套上幾條褲子,流著清水鼻涕,找陽坡地玩。
樹葉落盡,南梨園格外清亮,陽光像灑下細碎的銀兩。我們在這樣的景致中,踏著樹葉、掀著樹葉、綴著樹葉玩,樹葉像片綿軟的海洋,我們栽著跟頭在上面游戲。當我們玩到用枯黃的樹葉埋人時,忽然發現少了小瓶,這時我們才想起已經好幾天不見小瓶了。這個想法一下子打消了我們的玩興,好像小瓶在我們心中從來沒有這樣重要過,我們不約而同地說,找小瓶去。
小瓶家緊挨南梨園,住在大宅子的最前面,門前是條過街,站在南梨園就能看見她家那兩扇破損的門板。我和秋梅、紅玲來到她家門前,過街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南梨園的樹葉不斷地翻卷,枝條嗖嗖地響。
由于兒時的淘氣,我們從不敢把找伙伴玩耍當成一種正常的交往,呼朋喚友總是偷雞摸狗般摸摸索索。我們不敢大聲叫小瓶的名子,生怕她那個長著一臉絡腮胡子的爹出來唬喝我們。我們三個人相互推搡一陣之后,我躡手躡腳地爬在了小瓶家的門坎下。
小瓶家的門坎磨得光光的,有一小腿高,門坎下面立著幾塊青磚,青磚之間的縫隙正好看見小瓶家的動靜——小瓶家圪圪洼洼的地上。支著一張斑駁的春凳,春凳上躺著一個粗布青衣的小人,她父親正在用散麻拴小人的手腳,母親散著頭發給小人的腋下塞什么東西,兩個哥哥在火臺上剝著點燈用的麻稈抽抽搭搭地哭。春凳上那小人尖尖的下巴,俏俏的鼻子,那不是小瓶嗎?
我一下子驚詫了,閃現在我腦子里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小瓶死了。于是我從門坎下爬起來拔腿就跑,秋梅和紅玲也跟著跑。跑到家里,我一下子抱著奶奶哭出聲來。
奶奶驚慌地問我怎么了?我說小瓶死了。
我本指望奶奶也像我一樣激動,不想奶奶卻把我摟住,像說一件丟了貓丟了狗的平常事似的說,這都是那天花害的,這幾日你可不敢亂跑呀,那天花傳染哪。
我在奶奶寬大的圍裙上蹭著淚和鼻涕繼續哭。
不一會兒,奶奶摸摸索索地用升子盛雜糧要走,我問她去哪?她說給小瓶送點吃的去。我一個人留在空落的屋子里哆嗦成了一團。
晚上,家家戶戶點起了昏黃的油燈,我不敢看那黑乎乎的門洞和窗欞,奶奶卻仍像平常一樣絮絮叨叨地進進出出。
夜深人靜,天上掛著一輪清淡的月亮,我躺在奶奶并不豐滿的臂彎里問,人為什么要死?
奶奶說,都因為唐僧無能,把長生不老經掉到河里沖走了。
于是我哭著罵開了唐僧和那伙取經人。
月亮被云彩遮住又鉆出來,我問奶奶人能不能不死?平時對我百依百順的奶奶顯出了一臉的無奈(長大后我才知道,當年奶奶都是風燭殘年了,自己的歸期都掐在指上,又能對我說些什么)。
第二日一早起來,一夜的睡眠似乎忘卻了小瓶的死訊,我去前院找秋梅、紅玲玩。不想走到前院,過道門緊鎖著,秋梅娘露出一臉的厭煩說,這幾日怕,我們不去玩,你一人去野吧。我又縮回深深的院井。
坐在深深的院井里實在無聊,我看房脊上的古瓦。古瓦上有飛龍、有騎士、有奔象,還有陰曹地府里的神人。我看著、看著,忽然聽見哀哀的哭聲,我扒在圓圈似的小西門上向外看,只見四個漢子,抬著一口匣子似的薄皮棺材向村外走去,小瓶娘挾著把谷草在后邊戚戚地哭。我知道這是葬小瓶了,心里一揪一揪地疼。人們走得沒影了,我還趴在小西門上,鼻子酸得眼睛模模糊糊的。
葬了小瓶,按說心中的恐懼和憂愁也該漸漸淡了,我卻一連幾天不出門,玩興也少了。大人們見我這樣,欣喜中說孩子長大了,知道謀事了。而我卻不明白大人的意思,心里總是影影綽綽有小瓶的影子,我忽然覺得小瓶再不是我們中不多不少的一個,而是不可或缺的一個,我曾有好幾夜夢見她,她一個人孤獨地站在野外,看村里的萬家燈火……
第二日,我把這夢給奶奶說了,奶奶拉著一臉苦相說,十月初一了,該送寒衣了。說著,她用黃紙剪了衣褲,焚在小西門外,一股狂風把紙灰卷在天際,飄向村外……小瓶的死第一次讓我感到落寞和苦難,悟到生命的際遇和悲哀。
村里人把死了的未成年人都叫“不夠一口棺材的”。不夠一口棺材的人是不能葬入祖墳的,只能打個土洞葬入崖岸和拉些磚石丘在地面,日后男的須配個女的,女的須屬個男的,算了結了冥緣。
小瓶葬在北掌頭的崖岸,去我家祖墳就能看見堵在她墳口的石片。石片的縫隙很大,可我沒有一次窺視過里面的情景,生怕石縫間忽然探出張臉,或伸出只手來??晌掖藭r還是下意識地想,小瓶就住在這里,說不定她正趴在墳口透過石縫看我呢……
日后,我伴著憂愁一年年長大了,小瓶依然葬在北掌頭。每年清明,我從祖墳燒紙回去,總要回頭望望小瓶那簡陋的墳穴,總要默默地問:小瓶,你孤單嗎?寂寞嗎?小瓶,你是否也像我們一樣長大了?荒郊野外你是否需要一個伴?茫茫長夜你是否有一盞燈?
回到村里,夜里再望北掌頭,那里果真有盞影影綽綽的燈……
我不知是欣然,還是悲慟,潸然淚下……
青煙
青煙升起的時候我就想起了英子。
英子是我家前院三官伯家的姑娘。在我的印象里,她每天都乍著纓子似的頭發,像個剛從狐仙洞里鉆出來的童子。一次隊里的幾個干部,正在悄悄分那坰改茬的豆子,英子忽然大人似的頂著個簸箕站在場上,干部們只得給她胡亂挖上幾升,任她神仙似的去了。
在我的印象里,英子總是把一只大籮筐支在肚上往外倒灰,不知道她家的灰為什么總是那么多,倒也倒不完。
在我的印象里,英子屁股后總是跟著一串小英子。她娘生得多,都是女孩,剛開始給她起名還費了點腦子,后來就一順溜大英子、小英子、三英子、四英子叫了起來。
在我的印象里,英子很懂事,大人們指教自己的孩子時總是說,看人家三官家的英子,一丁點大就能不吭不響頂回一簸箕豆子。
那年秋天,學校背后寬展的磚墻上寫了“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幾個黑字。那時我們不懂事,總以為這話的意思是,挖出鼠洞的糧食,消滅老鼠這個霸王,要么一本正經的大人們深挖洞干什么?間或我們也響應這一號召,扛了鋤頭去找鼠洞,刨出一兩斗糧食獻給大人。大人們一邊欣喜著糧食,一邊指責我們的瘋癲,這更加慫恿了我們“深挖洞,廣積糧”。
一天,隊長招堂伯把人聚在臭烘烘的牛屋,要開“深挖洞、廣積糧”會議,我們以為會議之后,肯定會出現滿山遍野刨鼠洞的人們,追得老鼠無穴可逃。不曾想會議之后,招堂伯卻在東值頭用生土疙瘩寡落落壘起個洞子,讓人們也跟著學。他說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這是外邊的最新積肥方法,積好肥,才能打好糧食,隊里規定一個洞子七個工分。
招堂伯那個洞子像個暗堡,熏上秸稈,青煙從洞尾的一個口子里冒出,總讓我想到爺爺給我說的那個謎語——我家有個臥牛,尾巴拖在外頭??纱笕藗儏s說招堂伯那個洞子像座孤墳,說得招堂伯臉青一陣紫一陣的。
大家在招堂伯壘好的那個洞子前轉了幾天,說了幾天淡話后,也都效仿著招堂伯,在后崖起了生土,壘起了洞子,于是東垴頭成了個“臥牛場”、“亂墳崗”。當家家戶戶熏著洞子,冒起青煙的時候,整個東垴頭的煙霧與天上的云霧接住了,像自天而降的一掛狂瀾瀑布。
洞子壘好后,大人們就不去理它了,在村里誰家的孩子都能頂點勞力,大人們總是把熏洞子的事囑咐給孩子去管。孩子們本來就好多手多腳,何況這熏草點火的事呢,更樂不可支。我們在學校能忘了老師打三遍手教會的課文,卻忘不了給自家的洞子里加把柴草。每天放了學,我們先不回家,而是跑到東垴頭,看洞子里火滅了沒有,有柴草了沒有,每當這時我就看見了英子。
英子比我們小,尚沒有上學,我們去了東垴頭時,總見她纓子般的頭上掛著幾片草葉,灰眉土眼的像只田鼠剛從哪里鉆出來。我們問英子點著洞子了沒有,她總是說沒有。
英子比我們來得早,可每次都沒有早早點著洞子,因為她從來不帶火,她說一盒火柴二分錢呢,爹讓她接火點洞子。
她每天早早來了,先是在谷場上抱一捆秸稈放在洞子旁,然后找一個雪白的苞米皮抓在手里等我們。我們吵吵嚷嚷地來了,把自家的洞子點著了,她才拿著那個苞米皮爬在我們的洞子口接火。有時候風大,接三四次也接不著,她總是小心翼翼的,一只手托著火,一只手擋著風,一小步一小步地把火送到自家的洞子口。
我們熏洞子,一半是為了大人的囑咐,一半是為了玩高興,把所有的柴草全部塞進洞子里,統統燒了就是,洞子上冒一陣猛烈的煙就沒了動靜。有時我們索性把洞子當烤火,捕了雀兒,偷了紅薯,烤著吃。而英子熏洞子,沒有一點新奇和激動,完全是照著大人教的那種方式去做,火不滅也不旺.火大了她要壓些發潮的秸稈,火小了她要撅起尖尖的屁股,把小腦袋伸進洞口,鼓起腮幫吹那猩紅的火苗,洞子上的煙總是勻勻實實的,冒也冒不完,在空中幻化出獅子、狗熊、蟠龍的樣子。她從洞口爬起來,總是熏得兩眼流淚,小臉抹得黑黑的。
孩子們的性子都是稻草火一陣子,而洞子不是一兩天能熏好的,須把生土熏透,才能當肥料用。剛開始熏洞子,我們還新鮮,后來就變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敷衍開大人了。而英子卻像每天從家里往外倒灰和帶那串小英子一樣始終如一,仍早早來到東垴頭,把火點著,繚繞的煙霧直通天際。見著英子的大人們都說,三官修了個好命,這么小的人兒都人精似的,長大了還不知怎的。
過了寒露是霜降,人們出門已經縮手縮腳了,英子還往東垴頭跑,帶霜的秸稈熏出更濃更烈的煙霧。在村里吃飯的時候,人們都看見東垴頭青青的煙霧,直穿天際,都說三官家的英子又熏洞子了。
一天,天蒙蒙黑了,雞狗都進窩了,英子還沒有回家。三官伯屁股后跟著一串小英子前院后院地喊英子。有人說你那閨女哪是個閑跑串門子的,你去東垴頭找找吧,是不是又給你熏洞子去了。三官伯于是甩下一串小英子就往東垴頭跑。
剛到東垴頭,三官伯就聞見一股焦糊的怪味。他想這費米谷的娃們也不知往洞子里塞了什么東西,這么難聞。他扯著嗓子喊英子,只有焦糊的怪味,沒有應聲。
三官伯邊喊,邊往自家的洞子旁尋。順著焦糊味,尋到自家的洞子。自家的洞子塌了,只見英子倒在洞口,外邊只露著兩條瘦弱的小腿,洞子里的火苗仍沒有熄滅,透過坍塌的焦土,冒著縷縷青煙……
三官伯一下子就昏倒在洞子旁。
第二日,村里人都知道三官伯家的英子死了,大人小孩都哭成了一攤,三官伯家的那串小英子卻哭著說姐姐答應她們摘那串紅醋榴……
英子死了,大人們再不讓我們去熏洞子了,我卻時常凝望東垴頭那升起的縷縷青煙,它像一條蜿蜒的絲帶,舞動著,繚繞著,直通天際。我想,那是不是一條通往天際的路啊?英子是不是順著那條路走到天際,伺候一位神仙去了。
英子死了三天,隊里開始驗收各家各戶的洞子了。三官伯家的洞子塌在地上、土塊熏得好肥好肥,用鋤一搗酥碎。酥碎,透著一股熏烤的香味,可是誰都不忍心動一鍬挑到地里去……
壽材
在我幼年的記憶里,堂屋奶奶永遠是個夢魘般的人物。
我記不得堂屋奶奶清晰的面容和具體的細節,但空落的堂屋永遠擺著一具鮮紅的壽材卻記得真切,那具壽材仿佛裝斂了我童年所有的歡樂。
深深的庭院里,我家住西屋,海叔家住東屋,小爺家住南屋,唯堂屋奶奶家的房子是主房,屋檐和山脊比其它房子高出許多,顯得威嚴和闊綽。
堂屋奶奶家的窗子也和我們三家不一樣。我們三家的窗拱用的都是山木和灰磚,她家用的卻是精致的條石,石面上有奇花異獸的浮雕。我們三家的窗欞是極普通的方格子,她家的窗欞卻是極富貴的連環套。
按說一個院里住著四家是極紅火的,可我卻從來不敢在院里高聲說話和肆意追跑,這都是因為有堂屋奶奶的緣故。
堂屋奶奶是個極清寡極利落的人,一把蟬翼小纂綰在腦后,裹腿打得像兩根直棍,她日日清水潑地,把自家的門口打掃得干干凈凈,如新碾的谷場一般。院里的孩子薅了草棍、樹枝玩時,她總要站在堂屋門口搗著小拐棍兒喊:“沒家教的,去羊場上玩去?!?/p>
堂屋奶奶無兒無女,連雞鴨也不養。她最討厭別人家的雞到她家門前吃食、打鳴、拉屎。她踮著小腳從屋里出來,看到一堆雞糞時,總要“啊呀呀”地皺著老鼻子倒退好幾步,然后對著那堆雞屎唾一口,把雞趕得拍著翅膀飛跳。
深深的四合院里,一年很少照到許多陽光,我家和海叔家還能照半天,而小爺家幾乎全年照不到陽光,唯有堂屋奶奶家四季照著陽光,像個敞亮的廟堂。正午屋內和屋外的光線反差極大,走進小爺家,須醒半天眼,才能看見家里的物什,而站在院里就能看見堂屋奶奶的條桌上放著兩個烏亮的撣瓶,撣瓶里插著兩把羽毛鮮艷的撣子。秋天各家各戶打了好多好多糧食,都瞅準堂屋奶奶家門口那塊曬場,當把玉米、谷子、豆類等食物攤開曬上堂屋奶奶卻拄著拐棍出來說,這讓我怎走路,豆子踩到腳下把我滑倒誰賠?大人們聽了這話,也不跟她計較什么,只得悻悻地收了食物到院外野場上曬去。平日大人們洗了衣服也是如此,都寧愿掛到前院保平家的蜜棗樹下,也不想招堂屋奶奶數落。尤其是冬天,洗了的衣服凍得像褙子一樣,不得不到保平叔家那棵棗樹下日日翻曬。
堂屋奶奶好像沒什么親人,也不見有什么人走動。聽說還是做起那口大紅壽材時,有幾個親戚模樣的人來過,扒在壽材上摸了厚薄,看了材質,嘖嘖稱贊了一通后,到中午人們都已端起碗來吃飯了,她還是讓親戚們走了,后來再沒見什么人來過。在我的記憶里,那口大紅壽材是她唯一的伴兒。
自從堂屋奶奶做起那口壽材,我就感到院里瘆人了。每當我不留心跑到堂屋奶奶門口時,那口大紅壽材就映入我的眼簾,好像里面已躺了死人,正操度喪事似的,于是我趕緊走開。只有堂屋奶奶像個沒事人似的,在堂屋里抹抹擦擦、縫縫綴綴過著清靜的日子。尤其是到了黃昏,丑怪的蝙蝠直往堂屋奶奶家撞,堂屋奶奶在屋里影影綽綽的,像個鬼怪,更加瘆人。每到夜里,我都要想,堂屋奶奶是不是在那口壽材里睡覺?壽材里鋪褥子了嗎?里面能側翻身嗎?她躺下又是誰把棺蓋給她蓋上,里面悶人嗎?第二日一早起來,真看見堂屋奶奶在抹擦那口壽材,像剛從那口壽材里出來似的。堂屋奶奶近在咫尺,卻成了我的一個不解之謎。
如果說墳墓是死人的房子的話,那棺材肯定是死人的床榻。堂屋奶奶的壽材放了一年又一年,除了給人們增加了陰森外,堂屋奶奶還硬朗著,只是棺木上長出了幾個蟲子。那年堂屋奶奶叫鐵匠鋪的兩個伙計把壽材抬出來曬,我看了個真切。
那壽材是三寸板上好的榆木,獨幫、獨底、柏木堵頭,一層老漆足有銅錢厚。壽材擺在堂屋門口,堂屋奶奶像憐惜什么似的,用麻紙糊了棺底和蟲眼。那天她坐在外面整整看了一天,直到那兩個鐵匠鋪的伙計又重新把壽材抬進屋里。
堂屋奶奶的老伴過去在太谷開過鋪子,都說臨終留下不少家私。有一天,我們忽然發現堂屋整日開著的門上了把大銅鎖,屋里空留下那口大紅壽材。這時有人竊竊私語說,她去找兒子交待家私去了。
在這之前,我是從來不知道堂屋奶奶有兒子的,也從沒見她兒子來過。一次一個老婆子找母親借楦子,見堂屋鎖了門,才和母親絮絮叨叨地訪起堂屋奶奶的事。原來她兒子是過繼的,自己一輩子清寡,自然對兒子也不會有多好。老伴在世時,在中間調停著,母子倆還能湊合過日子。老伴一下世,母子倆就為芝麻綠豆大的事吵了起來。日子長了。兒子嫌憋屈,一氣之下就跟上原親的一個堂叔下四川當篾匠去了,家里就剩下她孤伶伶的一個人。
堂屋奶奶未走之前,院子里四平八穩,誰都沒發現一丁點她要走的跡象,誰也不清楚她為什么忽然要找兒子了。有人猜測,也許她兒子來信了?也許她有病了?也許她一個人太孤獨了,忽然忘卻了與兒子的積怨?反正堂屋奶奶悄無聲息地走了,走得大家很疑惑。
那時我們沒有見過火車、汽車,總以為堂屋奶奶是拄著拐棍,走著去四川的。山西離四川那么遠,幾千里路程,總擔心她那雙小腳走得動嗎?她背的干糧夠嗎?她寡寡落落的一個人走到外縣外省,怎么問路問話?甚至我還想,外省的人什么穿戴?外省的雞狗怎么鳴叫?外省人會不會把堂屋奶奶當成一個老古董?
堂屋奶奶走了,整個院子倒是活潑多了。我們在堂屋門口畫方、跳方。我們在堂屋門口折腰、下腰。我們還把雙腿倒立起來赤腳貼在堂屋溫暖的墻壁上??墒钱斘覀兺娴谜谂d頭時,海叔總是挑著一擔麥糠進來煞有介事地說,堂屋奶奶來了,你們沒聽見她噔噔的拐棍響?于是嚇得我們落荒而逃。我們逃了之后,可堂屋奶奶終究沒來,但我們在堂屋門口玩得卻拘謹多了,像堂屋奶奶真的會拄著拐棍隨時來了似的。
盡管我們想著堂屋奶奶隨時會來,甚至有時還恍惚間看見照壁后她寬大的衣襟,但我們最終沒有看見她的影子。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轉眼到了仲秋,家家戶戶望了月,吃了月餅,仍不見堂屋奶奶回來,門上那把銅鎖生了銹跡。
深深的四合院里,日頭爬上西墻,落下東墻。我們在混沌中過著日子,天陰了盼天晴,天黑了盼天明,大人們總是責怪說,小孩們盼過年,大人們怕花錢。日子轉眼一年一年過去了,仍不見堂屋奶奶回來,那口光潔的壽材上也落了不少塵埃,我們真有點牽掛堂屋奶奶了,她以前的清寡和乖戾好像忘得一干二凈。
一天,剛吃了早飯,屋檐上掉下個沒長全毛的麻雀,我們逮著玩。麻雀一跳一跳地飛著,我們在后面追著,追到照壁前時,小榛莊的火木來了。只見火木扎著塊羊肚手巾,隨手拿起塊磚頭砸了堂屋門上那把銅鎖。然后進去,從那口大紅壽材里拿出些綢緞衣服,抱到小西門外燒了。這時我們才知道堂屋奶奶死了,火木是她個遠房侄兒。
堂屋奶奶的死一下子在院子里打了個漩。至于她是怎么死的人們說得很蹊蹺。有人說兒子在當地找了個很辣的女人,為了替夫報仇,活活把她氣死了。有人說她水土不服,病死了。也有人說她根本沒去了四川,在半路上就被車軋死了。
至于她死后,兒子是如何裝殮的,人們說得更加神秘。有人說那里死了人不用棺材,兒子買了口大缸把她埋了。有人說千里萬里的,尸首運不回來,火葬了。爭議最大,傳聞最玄的就是這火葬。有人說,火葬就是把人燒成焦灰,裝在一個盒子里;有人說,火葬就是把人壓成一塊一塊的薯片,裝在袋子里;還有人說,火葬就是把大人拘成一個巴掌大的小人,供在神龕里;甚至還有人繪聲繪色描述出骨灰的味道,薯片的顏色,小人的模樣。
堂屋奶奶的死訊從我們院里傳出,有人隱隱約約說這是報應,但更多的人是痛罵她的兒子對堂屋奶奶的絕情和薄葬。有好多上了年紀的人扒在堂屋的門上憐惜那口獨幫獨底的棺材。
堂屋奶奶的死訊傳來不幾天,小榛莊的火木又一次來到堂屋,燒了炷香,撅著屁股磕了個頭,用一把永進牌鐵鎖把門又死死鎖上,那具鮮紅的壽材又獨自守著空落的堂屋。
知道堂屋奶奶死了,我們就敢肆無忌憚地在堂屋門口玩了。海叔在院里安了小廣播,我們可以聽上黨戲。小爺在東屋和西屋的墻上釘了兩個大鐵釘,拉了根鐵絲,大人們再不用去保平叔家那棵棗樹下晾衣服了。但堂屋奶奶的影子還是趕也趕不去。整日堂屋緊鎖著門,門縫不時吹出陰風。窗戶風蝕得像張破網,野貓經常鉆進鉆出。
一日,我和海叔家的寶兒推著個散了桶的鐵箍在院里玩。淘氣的寶兒玩著玩著,爬到了堂屋奶奶的窗臺上,向窗里一看,他忽然喊,鈺兒,你看堂屋奶奶從棺材里鉆出來了。聽到喊聲,我扔下鐵箍拔腿就跑。不知寶兒的話是真是假,從此我再不敢在堂屋門口玩了,夜里老聽到堂屋有響動,幻化出是堂屋奶奶在屋里的舉動。
每年翻了麥地,麥茬開始爛的時候,孩子們最能生病,那年我也沒躲過去,病倒了。躺在炕上,身上燒得厲害。母親給我剛蓋好被子出去,就覺得堂屋奶奶皺皺巴巴的臉探了過來,在掀我的被角,嚇得我給蜷曲在被窩里一動不動。夜深人靜,父母都睡著了,我從被窩里探出頭來,竟看見棚口伸著一只堂屋奶奶的小腳……
病好之后,母親說我“洪?!钡?,把朱砂縫在衣襟,把桃枝別在窗戶,可是仍鎮不住我對堂屋奶奶的恐懼。傍晚,每當我從家里做飯的過廳往西屋跑時,就看見堂屋門開著,那口大紅壽材在地上擺著,堂屋奶奶在地上走動……堂屋奶奶成了壓抑我的夢魘,并且這個夢魘伴隨了我整個童年。
陰森的堂屋在風塵中矗立著,訴說著風塵中的經歷和滄桑。直到1972年,堂屋無人經管,破敗得快要倒塌了,才由大隊作主,房屋暫為公管,那口上好的榆木壽材捐給了村里一個無依無靠的五保戶。
壽材抬走后,似乎除去了晦氣。人們都嘆息堂屋奶奶早早準備了壽材,卻沒有安躺在壽材里走向冥界。然而我在暮色里張望堂屋時,堂屋依然陰森森的,那口鮮紅的壽材似乎還放在那里。
從此,堂屋成了我永遠的兇宅,那口鮮紅的壽材永遠放在我心靈最脆弱、最單薄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