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的苦惱

教授的友誼

和喬治相識相交，至今已20多年。那時季浩然剛來這座州立大學教書，除了平日兢兢業業，最怕的就是期終評審新人制度。期終考試完畢，必須發下卷子，讓學生給自己一項項打分，品頭論足，真是尊嚴何在?更糟的是，還有系里由資深教授組成的三人評分小組，給自己評分。評分高低，關系今后去留，如今回想起來，那番滋味仍然讓人難以消受。

那時喬治已是資深教授，具相當地位及影響力。那次評審季浩然的三人小組，便由他任召集人。經過了聽課、討論、評分、開會，像經過了漫長的永恒，最終評分極優。如此折騰新人，四年下來，輪到定奪江山，決定去留的節骨眼上，喬治大力推薦，令季浩然的終身職聘書順利拿到手。兩人的友誼從初識時就開始，直到喬治退休，一直走得很近。大約也算是兩人有緣吧。

那時喬治和他的妻子魯思之間已經出現裂痕，茶余飯后，喬治便常對他訴說婚姻的苦惱。除了聊天，他還約季浩然去深海釣魚。那年代海邊度假屋不貴，喬治用加班費，向銀行貸款，在長灘島買來那棟海邊小屋，面海背灣，景色秀美。周末偶爾會駕駛機帆船出海釣魚，往往趁黎明天色微黑出發，帶些食品飲料，在海上消耗五六個小時，可能會抓幾條大魚回來，有時卻是空手而回。不管是否有所斬獲，每逢釣魚完畢，兩人都感到身心無限輕松。徊到再繼續打拼。

喬治書教得很叫座，最拿手的一門課是病態心理學入門，這門課受學生歡迎，一則題目本身吸引人，再則喬治在講課時加入許多實例，因此不僅內容豐富，更讓人有實感。他的實例源源不斷，主要因為他除了在本系做教授，更在州立監獄每周做兩天心理咨詢顧問。

栽在混小子手里

州立監獄離鬧市不算很遠，用土灰色的高大圍墻死死圍住，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鐵絲網。圍墻四角有崗哨亭，永遠站著荷槍實彈的警衛，夜間還有定時向夜空或墻角掃射的探照燈。這兒關的多半是重刑犯，因此戒備十分森嚴。喬治去做顧問，有時也擔心自身安全。他的咨詢室緊鄰重刑犯牢房，牢卒進出必需用特制的大鐵鎖把牢房鎖住。季浩然為做統計分析，和喬治合作，以問卷方式也去監獄和許多重刑犯接觸，做心理訪談記錄，其中不乏具小聰明的市井小民，或系因緣際會，陰差陽錯，或者生活環境惡劣等種種因素而鑄成大禍。當入獄，終生監禁的。這種犯人很會講話，有時侃侃而談，是心理訪談的最佳人選。其中有一個黑青年，長得一表人才，讀了三年大學，卻因細故，在酒吧失手把一個同伴誤殺，被判拾伍年徒刑。在喬治的輔導之下，獲得獄方同意，在服刑假釋期間到大學繼續修課。

他在季浩然的統計課上表現出色，考試成績不錯，而且能說會道。因此當系里助教出缺，他去申請，很快獲得助教的位子。這年青人本就比同屆同學大幾歲，又有許多社會經驗，口才好，很容易得到班上女生青睞。也不過三四個月功夫就和班上一個女生談起戀愛來，這女生成績好，模樣漂亮，屬于清純型，她并不知道此人的過去。季浩然只有暗暗希望，這個年青人從此規規矩矩，走入正途。所能做的唯有默默祝福。

寒假休息四周，春季開學，班上學生人數依舊，但這對戀人卻沒有在班上出現。下課后去喬治那兒詢問。唉，真是不提也罷。喬治滿臉沮喪。說來都是作為顧問的他，認為這人可以暫時假釋出獄，而竭力推薦他假釋。誰知寒假期間，他竟酗酒駕車，黑夜把車闖上電線桿，女友當場死亡。更糟的是，警察在車上搜出一包海洛因。

“真沒想到，做了這樣多年的心理顧問，到頭來還是栽在這混小子手里。”

季浩然記起女孩那張清純而開朗的臉，由于她初級統計學得好，前一年暑假曾推薦她去附近一家名公司打工，上司十分欣賞她優異的成果，而約她次年暑假再去，如今卻煙消云散。那之后，去監獄繼續問卷的時候，可不又見到了他，俊俏卻帶絲邪氣的淺黑面孔，善于討好又過份自信的年青人。這一次可是套著腳鐐手銬，見到季浩然的剎那，面部表情竟是如此矛盾復雜，也許突然意識到，曾似曇花般乍現的幸福時刻，永遠不會再來?

婚姻矛盾

由于對這個重刑犯的判斷錯誤，喬治除了受良心責備外，對再推薦重刑犯假釋的審查上，變得非常謹慎甚至有些嚴苛，不再輕易簽字。這當然引起獄中許多犯人不滿。喬治又想辭去這份兼差，但那時和魯思的婚姻已經走到盡頭，正在談條件離婚。他煩悶極了。便約季浩然去附近餐館吃飯。

那晚又談了許多關于他和魯思之間的矛盾。喬治本已對魯思的懶散雜亂不滿，近來她又變得癡肥。更糟的是，她和一個鄰居離婚婦人來往甚密，并發現兩人有同性戀行徑。那以后不久，喬治和魯思正式離婚。兩人為節省費用，選擇了“無錯離婚法”，購買現成印就的離婚表格，填寫上姓名年齡等等，將財產一分為二，住屋歸魯思，海邊房屋歸喬治。三個孩子都已上大學，不涉及監護權問題。喬治和魯思兩人都隨時歡迎他們。這份離婚文件，季浩然是他們的公證人之一。

離婚似乎為喬治帶來新的喜悅，本就生氣勃勃的他，如今更是意氣風發，除教書外，對系中業務也更感興趣。常常早到晚走。原來系里新來一位叫久蒂的女秘書，長得嬌小俏麗，很會撒嬌討好，很快便和喬治打得火熱。喬治又感到困惑了，先是需要季浩然的耳朵靜聽，而后便要他出謀劃策。就這樣輕松玩下去?還是再入“牢籠”?季浩然大多時候靜聽，很少給具體建議。他知道喬治自有定奪。

久蒂曾離過婚，這次她是認真來尋找第二個春天。因此很快向喬治攤牌。喬治雖被第一次失敗的婚姻弄得身心憔悴，甚至狼狽不堪，但，把前后兩個女人做了一番對比后，覺得這第二次應當幸福。再則，久蒂也不允許他拖延，所以，離婚僅六個月，喬治就拋棄單身貴族的頭銜，再度乖乖進入了圍城。

再婚婆媳不合

久蒂辭去秘書職位以后，把新家整理得井井有條，到處窗明幾凈，和原來的魯思相較完全是天上地下。喬治十分感激擁有這樣一個漂亮的新家。不久，喬治79歲的老母，白內障開刀，視力不濟，暫時在喬治家中住段時日，以便調養。既然視力不佳，難免丟三落四，生活習慣也很不一樣。久蒂和婆婆之間沖突越來越多，這令喬治非常苦惱。于是午餐時間，季浩然又成了他的聽眾兼心理醫生。

喬治是獨子，老母有病，這兒是她惟一的避難所。雖說西方親子之情較為淡薄，但也不致不相聞問。老母依子三個月后，沒法忍受寄人籬下的種種約束，便毅然搬入養老院。據喬治說，他的母親曾任中學體育老師，個性極強，凡事主觀積極，身體一向硬朗。多年前，她曾不止一次拿到業余州際登山選手冠軍。養老院很歡迎她這樣身體健康，心胸開朗的老人。

為慶祝自己80歲大壽，她決定參加加勒比海豪華郵輪旅游，事前并沒有通知自己兒子。不知是舟車勞頓，生活起居程式突變，還是郵輪上的飲食過份營養，竟在旅途中心臟病發。喬治兼程趕往加勒比海小島，郵輪已將老母用直升機送往山灣圣馬丁醫院急救，喬治即刻安排把老母轉機送往邁阿密醫院治療。課暫停，由系里其他教授代課，機票、旅館、遙遙無期的療養，巨額花費是一項沉重的負擔。久蒂和他的旅游計劃被迫取消，新屋的裝璜改建停止。

“志愿遺書”

喬治的老母在邁阿密醫療三個月后，被送回新澤西州原養老院。復健的過程既緩慢又耗錢。老人家的心情十分惡劣，求生的意愿極低。多次把賴以維生的橡皮喂食管道扯掉，對醫護人員的態度也非常惡劣，完全不與他們合作。晚境的悲涼便這樣展開序幕

與此同時，魯思75歲獨居的老母，一天，穿戴得異常整齊漂亮，坐在舒適的別克豪華轎車車，把自家的車庫車門緊閉，發動汽車引擎，任一氧化碳散發出的毒氣在車庫里彌漫，最終讓它奪去了自己的生命。她的遺書清清楚楚地寫著，她之所以選擇這樣一條道路，是因為實在沒有勇氣面對癌癥病痛纏身的老年，晚境的凄涼固然可悲，而更令她不忍的是，如此將無止無休的拖累子女和親人……

那天，季浩然按照約定的日子，到達喬治的海邊小屋。好幾年不見，喬治顯得蒼老許多。其實看在喬治眼里，季浩然自己必然也是蒼老不少。兩人互相緊握著手，拍著肩膀，似乎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的感覺。他們談了些往事，談了些同事間的變動。晚間到長灘島附近一家意大利餐館晚餐，他們很自然地談到各自的家人，談到了他的老母。

喬治說他為自己準備了一份“志愿遺書”。其主要大意是說，本人如果遭逢類似植物人的境況，僅余呼吸及脈搏跳動而神智不清時，請醫生或親屬結束自己生命，他要帶著尊嚴走到生命盡頭。他的母親如今在養老院中求生的意志越來越低，但因為沒有一紙“志愿遺書”。雖然生活得非常辛苦，生活的品質越來越低，卻沒有任何醫生或親屬膽敢為她做出任何結束生命的決定。茍延殘喘，真是何等悲涼的字眼!

這樣的話題似乎太沉重。兩人決定早早入睡，明天黎明前就出海去釣魚，聽說今夏附近深海的青魚過多，相信明天定會滿載而歸。明天他還約了七八個系的老同事們，下午大家可以一起在陽臺上烤青魚吃。畢竟，這是大家在這座小屋的最后一次聚會。這海灣、沙灘、陽臺、朝陽與日落都曾給過他無限依戀，無限惆悵。多少歲月就那樣悄無聲息的溜走。這海邊小屋三個月后便屬于陌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