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記憶牽著走

失憶，是什么樣的狀態?會害怕嗎?還是很快樂?會被視為不正常嗎?當周遭的人不斷提及過去，該如何承受今昔之間的落差?10年來，何佩曄和母親都在摸索記憶，慢慢了解了記憶的殘酷與可愛之處。

腦瘤傷了記憶

臺灣臺南知名教學醫院的一角，中度弱視的何佩曄專注地替人按摩。何媽媽顏秀真則在一旁打理大小瑣事：招呼客人、收錢、并隨時留意何佩曄的一舉一動，提醒她開定時器、督促她喝水，比女兒還要忙。

一有空檔，何媽媽就給女兒“考試”：“記者小姐穿什么顏色的衣服?”“前兩天你遇到的那個小學同學叫什么?”“你手機放在哪里?”何佩曄聽著媽媽的“考題”，溫順地作答。若答對，媽媽頻頻點頭；若答錯，媽媽便笑笑地說答案，偶爾加一句：“你忘了哦?”這是母女倆的游戲，也是她們之間獨特的交流。

除了在醫院做按摩之外，朋友也會幫忙介紹需要上門服務的客人。不論到哪里，何佩曄都由媽媽接送，兩人形影不離。

何佩曄今年24歲，10年前因罹患罕見的第三腦室腫瘤，傷及記憶組織，開刀后命雖然撿回來了，但一半以上的記憶以及視力，卻再也無法回復。當何佩曄從手術昏迷中醒來，忘了自己叫什么，也認不出媽媽：“我好慌，很想去搞清楚自己的處境，還有面前的人到底是誰，可是怎么都想不起來，只好大叫，大哭。”那時很多親戚來看她，大家輪番問：“你記得我是誰?”何佩曄答錯，親戚就笑成一團。對她來說，他們的眼神里有一種輕視，讓她覺得“忘記”是件丟臉的事。甚至有人說：“唉，沒救了喔!”

媽媽也被忘了

失憶，該怎么辦?何媽媽也不知道，只好慢慢告訴女兒過去發生的點點滴滴。開刀后，何佩曄只記得妹妹，她總要親耳聽見妹妹說：“這是媽媽。”或親眼看見妹妹和媽媽親密地說話，才相信那是媽媽，但過幾天又忘了。如此反復半年，“媽媽”這個角色才烙進腦海。

記憶一個人、一件事：要花這么多時間，漸漸地，大家都失去了耐性，只有何媽媽不放棄。

出院后，何佩曄在家休養了3年，每天下午4點左右，何媽媽就牽著女兒帶她走小學上學時必經的路：“這間柑果店是你小學同學×××的媽媽開的；這是×××老師的家……”然后走去小學，帶她看以前的教室，坐在哪個位置，告訴她她畫的“母親卡”得過全校第一名……隔天4點，何媽媽又帶女兒走同樣的路，說同樣的事，如此重復了3年。何佩曄說，那段日子好開心，好像重新讀了一次小學。

就這樣，何媽媽把女兒遺忘的人和事，重新“灌輸”給她：“我怕她連海也忘記了，就帶她去海邊，人家是風平浪靜去，我們都刮大風才去，這樣浪的聲音大，聽得比較清楚。”

羨慕以前的自己

何佩曄很好強。她為了找回記憶，常戴上厚厚的眼鏡摸索以前的東西：錄音帶、書、畢業紀念冊……問媽媽和妹妹其中的故事。

我問何佩曄是否想過，不要記得過去或許會比較好過?她聽了猛點頭：“有啊，我想過干脆都不要記得，我也不會因為有落差而難過。但不可能，因為身旁的人都會提醒我。”比如說她在穿鞋，叔叔會說：“你以前都那樣綁鞋帶，為何現在這樣綁?”堂姐也曾說：“你以前跟現在不一樣，好像變了一個人。”

好幾次，何佩曄自己做實驗：電視上哪個明星叫什么名字、村子里的人叫什么……她都不去問、不去想，可是過了一會兒，她就覺得痛苦，有種對自己過意不去的感覺。于是，當媽媽告訴她，或她終于想起來，心中一塊大石頭才落下來，很輕松。

放手不放心

初中時，何佩曄最大的夢想是出國留學，沒想到24歲了，她竟還沒獨自出過臺南縣。

有一次，幾個親戚當著何佩曄的面，批評按摩是低級的行業，還說按摩都不“純”，何佩曄聽了很受傷。她數度想放棄按摩，都被媽媽勸住了：“我媽說，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她要我有一天靠自己，她說會慢慢放手。”但不論在哪里，何媽媽似乎都不能安心放手。

一年前，有人介紹何佩曄到成大醫院做按摩，但她不敢獨自坐車，何媽媽便跟著去。接送幾次后，何媽媽要女兒試著自己坐車：“她一上火車，我就后悔了，不放心，我也偷偷上了火車，一路跟在她后面，被認識的人看到，我就搖搖手，要對方別說破。”后來，何佩曄平安到家，興奮地報告過程，何媽媽微笑著裝傻。

沒忘的是音樂

何佩曄沒喪失的記憶是音樂。當她第一次在房里翻出南胡，興奮地把它抱在懷里，閉上眼睛，熟練地拉奏《歡樂滿寶島》，那是曾經代表學校出賽的曲子。

小時候唱過的歌也都沒忘，《朋友》、《一路上有你》、《瀟灑走一回》……這幾年，何媽媽生活很節儉，可是每個月一定帶女兒唱一次卡拉OK，這是她倆宣泄情緒的出口。唱到傷心處，何媽媽會邊唱邊哭。何佩曄說，媽媽不常哭，因為媽媽愛裝堅強。那你自己呢?“我也會裝，每天裝得癡癡傻傻，像個小孩子，好讓大家輕松一點。”

10年來，何佩曄時時刻刻在記憶和現實之間拔河，在“想忘掉”和“想記得”的兩端掙扎。記憶真的重要嗎?何佩嘩篤定地說：“對我很重要，它可以給我無形的力量，比如說以前做過的事，會想做得更好一點，像唱歌、拉南胡。還有，像小學一起練歌，那是好美的回憶，不可能再重來一遍，還好我記得。”

最近，何佩曄一結束工作，就回到自己的小房間練南胡，她不只練習以前會的，還跟老師學新曲。老師是何媽媽特地找的，她們都渴望創造新的回憶，而且是開心的回憶。

(責任編輯 王克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