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到靖邊一游已經很久了,那里不僅有我心氣相投的文友,更有神往已久的統萬城和聞名遐邇的無定河。今年夏天終于有了一個機會和理由——為改編音樂劇《王貴與李香香》,我應靖邊文化局邀請到故事發生的所在地采風。
在沒有到過靖邊之前,塞上這個詞在我的心中,無非是“大漠孤煙,長河落日”之類的詞匯組合。當駛上銀川通往靖邊的高速公路時,我被沿途絕對的荒涼驚得目瞪口呆,天空下視線以內,均是清一色的鹽堿地,包括遠處隱隱約約的山脈,竟然沒有一點生機,沒有一絲綠意,大地被剝得精光,裸露著嶙峋的蒼白身軀。心想,與銀川毗鄰的靖邊一定也好不到哪里。
進入陜西境內,眼前開始有綠色出現,隨著綠色的漸漸濃郁,心中稍覺寬慰。
到了靖邊,已是中午12點半,靖邊賓館的接待廳里,我的友人,當地文化局長、著名的塞上詩人、作家、書法家、畫家、攝影家李炅旻先生會同當地一干在社會各界擔任要職的文朋詩友,早就候在大廳里,準備為我接風,令我心生感動。飯桌上,一曲“淚圪蛋蛋灑在沙蒿蒿林”回腸蕩氣,土色土香,把我的感覺真正帶進了陜北。之后,開始了我為期三天的采風活動。
無定河統萬城
靖邊和安邊、定邊統稱三邊,屬榆林地區管轄,靖邊位于陜西以北,和寧夏、內蒙接壤,緊靠鄂爾多斯草原。古時隸屬朔方,是匈奴人的發祥地,至今驃悍的民風依稀可見。漢武帝平定朔方后,曾向此地移民10萬人屯邊。明洪武年間,從山西大槐樹下曾向靖邊移民。靖邊方言與普通話發音相當接近,也許和歷史上的移民不無關系。詩人李季《王貴與李香香》的故事原形就發生在靖邊的死羊灣。
靖邊四圍,近處是一望無際平闊的黃沙灘,遠處是空曠多皺、溝溝峁峁的黃土塬。一團一叢的沙柳沙蒿在沙灘里頑強地伸展著,生機勃勃。通往統萬城的路上,沿途生長著一蓬蓬的毛頭柳,在炎炎夏季里灑下團團的綠陰。天很熱,塞上的風是透氣而涼爽的,天空湛藍湛藍,一朵朵棉花似的白云悠然飄過。
途經無定河,下車駐足觀賞。但見無定河迂回曲折,清澈碧綠,時寬時窄,時急時緩,古詩一般韻味十足地流淌著。無定河因了晚唐詩人陳陶的一首《隴西行》而著名。這條見證了幾多歷史興衰政權更迭的河流,在寬闊的河床上顯得十分瘦細,但依舊千折百回,洋溢著活潑潑的生命力。河兩岸的莊稼郁郁蔥蔥,濃一筆淡一筆的綠,譜寫著太平盛世的田園牧歌,看上去很像一幅油畫。隨意橫陳在田間路邊的柵欄疏疏密密,歪歪斜斜,散發出天地洪荒的滄桑意味,唐代詩人陳佑有《無定河》一詩道:“無定河邊暮笛聲,赫連臺畔旅人情。函關歸路千余里,一夕秋風白發生。”說的就是這個地方。
無定河在秦漢以前稱奢延河,南北朝時期稱夏水、朔方水,唐代因其水勢洶涌,卷石含沙,河床無定而稱為無定河。靖邊人稱其為紅柳河。在古代,無定河兩岸曾生活著匈奴、獫狁、鬼方、犬戎、狄等游牧民族。歷史上的無定河流域曾經是森林茂密,水草豐盛,牛馬銜尾,有著碧水青山的自然景觀和興旺發達的農牧業生產。后來由于連年戰亂,屯軍開墾,毀滅森林,毛烏素沙漠南移,致使水土流失而逐漸荒涼。
五胡十六國時期的大夏國都統萬城,就坐落在距離靖邊30公里處。遠遠地望見了一堆堆殘敗的城垣,在蔚藍的天空下釋放著耀眼的白色,一瞬間仿佛穿越了歷史的時空,回到了金戈鐵馬的年代。統萬城因了顏色的緣故,當地人稱白城子,建造這座著名城池的是大夏國君赫連勃勃,因此統萬城又叫赫連城。當年赫連勃勃路過此地,對統萬城一帶的風光贊嘆道:“美哉斯阜,臨廣澤而帶清流,吾行地多矣,未有若斯之美。”于是在公元413年,興建都城于此地,歷時5年,取“統一天下,君臨萬方”之意,命名“統萬”。據考證,1500年前的統萬城周邊,曾經分布著眾多的湖泊、河流、沼澤,直到今天,統萬城附近許多地方仍沿用著以“海子”稱謂的地名。1949年以后,因河流的上中游地區修建起大大小小的水庫截斷了水源,統萬城一帶才淪為今天的荒蕪和蕭條。
經歷了幾多歷史的風雨剝蝕,統萬城早已浮華散盡,只剩了斷垣殘壁,在強烈的日光下,白刷刷地佇立著,那是歷史的殘骸,是大夏王朝一綹風干的靈魂。墻身上一條條夯土夾筑的痕跡清晰可見,用手摳一摳,堅硬如石。
不見了雕梁畫棟,遠去了羌管悠悠,有的只是歷史的凝重和歲月的滄桑,只是荒涼大漠一覽無余下殘留著的些許雄渾氣魄。一篇《統萬城銘》記錄了赫連城當年的輝煌壯麗。成為后人窺探該城舊貌的一條捷徑,證明了文章比建筑更可以不朽。如果沒有這篇文章,我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就在這貧瘠蕭索的大漠間,曾經有過一座奢華至極的大夏國都,有過水草豐美,“臨廣澤而帶清流”的繁榮景象。《統萬城銘》記載道:“……搜文梓于鄧林,采秀石于恒岳,九域供以金銀,八方獻其珍寶……高構千尋,崇基萬仞,玄棟鏤木晃,若騰虹之揚眉,飛檐舒木晃,似翔鵬之矯翼……中無晝夜之殊,內無寒暑之別……崇臺霄峙,袖闕云亭,千榭連隅,萬閣接屏,恍若晨曦,昭若列星……故善目者不能為其名,善辯者不能究其稱……雖如來須彌之皇塔,帝釋仞利之神宮,尚未足以喻其麗,方其飾矣。……”其窮奢極欲豪華富麗由此可見一斑。
大夏國在歷史上僅存在了短短20多年,就被北魏滅掉了。而統萬城則毀于北宋年間。其時宋太宗因安定邊境的政治需要,下了一道《廢夏州舊城詔》,云:“……久困兵鋒,蓋由白雉之城,深在強鄰之境。豺狼因而為援,蛇豕得以興妖……其夏州舊城宜令廢毀,居民并遷于綏銀等州,分以官地給之,長吏倍加撫存。”沒有文字記載當年宋兵是如何將這座城池廢毀的,想必也頗費了周折。歷史就這樣在興建與廢毀的交替中一步步走過來,也必將繼續走下去。
殘敗的統萬城上一個個排列有序的洞穴,成了老鴰們的棲息地,黑色的鳥兒此起彼落在天空中盤旋飛翔,凄厲的鳴叫聲回蕩在空曠的藍天下,多少有點傷感的味道。
史載赫連勃勃生性殘暴多疑,好殺伐征戰,卻十分崇尚漢文化,人也長的偉岸俊美。還頗有些自知之明,說:“朕無撥亂之才,不能弘濟兆庶……垂之來葉,將明揚仄陋,以王位讓之,然后歸老朔方,琴書卒歲。”從赫連的這番話和《統萬城銘》一文中,不難看出大夏王朝的漢文化水準。
閉目想象,不知道這座“中無晝夜之殊,內無寒暑之別”,溫室嵯峨,層城參差,楹雕虬獸,節鏤龍螭的宮殿里曾經上演過多少人間的悲歡離合。
苦豆花地椒葉檸條根
王貴與李香香故事的發生地——死羊灣,如今叫廣養灣。文化局長李君親自駕車,在一叢一團的沙柳沙蒿中穿行。農田里,粉嘟嘟的蕎麥花開得正好。廣袤平緩且荒蕪寥落的沙地上,偶然有幾棵裸露著根系的毛頭柳突兀地出現在視野中,顯得孤苦伶仃且衰弱不堪。車上的隨員下去向在地里勞動的農民問路,碰巧那答話的老鄉就是李香香的侄子。于是請他上了車向李香香的舊址駛去。到了死羊灣,老鄉指著一排已經沒有了門窗戶牖的土窯洞說,這就是李香香原來的家。
窯洞外,有幾棵野生杏樹,密匝匝地掛滿了指頭肚大的杏子。顏色黃綠相間,已經熟透。摘一顆嘗嘗,正是童年的味道,是杏子真正的味道,自離開農村后就再也不曾嘗到。李君童心大發,孩子一樣爬到樹上去摘了起來,那正是詩人的率性和本色。
我說,這么好吃的野生杏為什么不挑到外面去賣?
李君說,盡說些傻話,賣得還不夠來回的路費。
我問李香香的侄子:是不是真有王貴這么個人?老鄉說:嗨,都是捏造的,哪里有這么個人。
一句“捏造”,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起來。
那崔二爺呢,有這么個人嗎?
老鄉說:沒有,也是捏造的。
李香香原本姓張,叫張青。13歲家里把她給童養到了安塞縣的楊家溝,她嫌男人頭上長癩瘡,看不上眼,偷跑了回來,死也不去了。當時那是很丟人敗興的事。村里人說什么難聽的都有,15歲那年,聽說延安來了紅軍,她背著家里人偷偷跑出去參加了紅軍,她爹攆了她70里路都沒有攆回來。人們傳說她是跟上什么男人私奔了。后來在部隊上嫁了一個軍人,有一次在山西和敵人遭遇,她們被敵人包圍了幾天幾夜,沒吃沒喝的,男人從此得了羊羔瘋,沒過多久就死了。再后來又嫁了一個姓馮的,生了兩個兒子,也死了好多年了。李香香解放后在黃陵縣當過一任副書記,人依然健在,88歲高齡了,現住西安老干部修養所頤養天年。
我又問:你們村真的有財主嗎?
有啊,我們家就是財主。
說了半天,李香香就出身財主家。那故事“捏造”得也太厲害了。
我問:那你們家后來土改的時候挨斗了嗎?
沒有,土改的時候,我們家已經破產了,窮了。
李君說:那就是破產地主。老鄉說起自己祖上的家道中落,講了一個故事。故事說他家的爺爺雇了一個賬房先生,姓文。有一天查賬,發現少了一錠銀子,爺爺就用鐵箍夾文先生的腦袋拷問他銀子哪里去了,文先生連驚帶嚇地死了。正好奶奶懷上了孩子快要生產了。有一天,爺爺出門去辦事,遠遠的聽見有人叫他,說:東家的東家的你等等。爺爺回過頭一看,正是死去的文先生。心里好生奇怪,突然狗咬了一聲,文先生就不見了。等回到家中,老婆生了。爺爺說,這是文先生轉生來報仇的,抱起來就要摜死,祖奶奶死活不讓,說好不容易生了個兒子,怎還能摜死,甚的文先生武先生,哪有那些個說法。結果兒子長大后又抽大煙又賭博,沒有幾年,果然就把一份家產糟蹋了個精光。
這是一個好聽的故事,也是李香香家庭出身的真實背景。
靖邊有一種花叫苦豆花,苦豆花結出的豆子是苦澀的,開放的花朵卻是美麗的。
這里生長著一種奇特野草,叫地椒葉,看上去瘦小黃綠,很不起眼。揪起一把搓碎了,就有沁人心脾的清香撲鼻而來,那味道有點接近孜然和花椒,但又絕然不同。這種名叫地椒葉的草羊很愛吃,因此吃了地椒葉的羊肉就有了地椒葉的芳香。當地老百姓在煮羊肉的時候再把陰干的地椒葉當作調料放進鍋中,煮出的羊肉毫無腥膻而更加美味。
檸條根是一種野生的灌木,這種植物非常有個性,不論天有多旱地有多薄,它的根系都能穿透干硬的黃土深深長長地扎下去,活得青青綠綠,蓬蓬勃勃,生命力非常頑強。因此靖邊文友的詩歌集就用了《苦豆花》、《地椒葉》和《檸條根》來命名,也只有見過這種植物的人,才能理解他那詩歌集名稱的深刻含義。檸條根和地椒葉就是陜北人的個性和本質,李香香是這樣的個性和本質,我那才華橫溢的文友也是這樣的個性和本質,都有著苦豆花一樣的滋味,檸條根一樣的頑強和地椒葉一樣的芬芳。我想起了一句老話:“性格決定命運。”
看過李香香的舊址,來到老鄉的弟弟家中。遠遠就聞到了牲畜糞便的臭味,門前拴著的大黃狗對著我們一行狂吠起來。院子里有三孔破舊的土窯洞,兩個四五歲的男孩兒和女孩兒,光著腳丫驚恐地直往母親身后鉆。看得出這是一戶比較富裕殷實的人家,一輛三輪,一圈山羊,兩頭牛,一頭騾子。一只土雞正在飼料盆前悠然地喝水。主婦約莫30多歲,瘦削黝黑的臉上,深深的皺紋縱橫交叉,對著來人呲嘴笑著,露出紅紅的牙肉,主婦熱情地招呼我們進窯去,把曬成半干的杏干從缸里舀了水清洗了待客。想必這些杏干就是農家小孩唯一的零食。摘過杏子的手有些黏糊,我問有水嗎,可不可以洗洗手?李君說,嘿,這里的人吃水都困難得要死,哪里有水洗手。我默然,覺得自己的要求有點唐突和奢侈。進了老鄉的窯洞拍了幾張照片,感覺陜北的窯洞要低矮,厚實,昏暗,遠沒有山西黃土高坡的窯洞寬敞明亮,但無疑是當地最經濟最實用最擋風沙且冬暖夏涼適合居住的建筑。因此想起了在這里流傳甚廣的清末巡撫王齋堂的一篇《七筆勾》,讀來有點非詩非文,卻是靖邊歷史上的真實寫照,可以說有些狀況至今依然存在。該文經過民間的傳抄,有不少謬誤,卻讀來令人捧腹,略作修改于此處道來,算做奇文共賞吧。
百里遨游,萬千溝壑無盡頭。山窮禿且陡,水惡虎狼吼。四月柳絮愁,山川無錦繡,狂風陣起哪辯昏與晝,因此上把萬紫千紅一筆勾。
窯洞茅屋,省去磚木全用土。烈日曬難透,陰雨不滲漏。沙土筑墻頭,燈油壁上流,骯臟臭氣馬糞與牛溲,因此上把雕梁畫棟一筆勾。
客到久留,奶子燒茶敬一甌。剁面調鹽韭,待人實親厚。豬蹄與羊首,連毛吞入口,風卷殘云吃盡方丟手,因此上把山珍海味一筆勾。
沒面皮裘,四季常穿不肯丟。沙葛不需求,褐衫耐久留。褲腿寬而厚,破爛也將就,毛氈鋪炕被褥皮襖湊,因此上把綾羅綢緞一筆勾。
堪嘆儒流,一領藍衫便罷休。方才入黌門,文章便丟手,匾額掛門樓,榮華盡享夠,嫖風浪蕩不向長安走,因此上把金榜提名一筆勾。
可笑女流,鬢發蓬松灰滿頭。腥膻猙獰口,面皮賽鐵銹。黑漆鋼叉手,衣褲不遮丑 ,云雨巫山哪懂秋波流,因此上把粉黛佳人一筆勾。
……
如今靖邊人的生活狀況發生了很大變化,但由于日照強度和地理條件的關系,常年居住勞作在土地上的女人們,雖然不至于衣褲不遮丑,但依舊是“面皮賽鐵銹,黑漆鋼叉手”。依舊吃著“剁面調鹽韭”,住著“骯臟臭氣馬糞與牛溲”的土窯洞。只是剁面成了城里人喜歡的農家飯,靖邊縣城到處可見“羊肉剁蕎面”的飯館,生意興隆。尤其是“風干羊肉剁蕎面”,通常的做法是把風干的羊肉切成指頭肚大的丁,燉成澆頭。用帶有雙把的大刀,左右手同時動作,在搟成半指厚的蕎面上麻利地剁下去,剁出的面條又細又勻,煮熟后澆上用地椒葉燉出來的風干羊肉,味道一絕。通常是一盆面條一盆鹵,不夠再上,管你吃飽為止,不會再另外收錢。剁蕎面吃起來口感很好,比山西的手搟面還要筋到,只是比較難消化。剁蕎面的剁是靖邊地方小吃中一門獨特的工夫,非本地人從小訓練不能做到。
革命遺址明長城
毛烏素沙漠及其它
天賜灣、小河、青陽岔等地,曾經是革命根據地,至今保留著紅軍當年轉戰靖邊時,毛澤東、任弼時、周恩來等人居住過的窯洞和當年西南聯大抗日軍校的校址。前來陪同我參觀的人,一路上為我講解了當年紅軍在這一帶和胡宗南周旋的故事。到達天賜灣時,已近中午,太陽很毒,經過一段土路的顛簸,感覺又渴又餓。村子里靜悄悄,老鄉們都下地勞動去了。我們走進西南聯大校址的隔壁,院子里用高粱稈插著一圈籬笆,籬笆內種著些西紅柿之類的蔬菜。有一群雞臥在墻角下的陰涼里,看到來人,很不情愿地起身躲開來。正當干渴難耐時,猛然發現院角落有一口水井,我連忙讓一塊前來的文化局工作人員打了半桶井水,卻不知道怎么才能喝到嘴里。四處尋找,在門口又發現了一只馬瓢,還算干凈,就用它舀了雙手捧起大口大口驢飲起來,感覺竟如瓊漿一般清涼甘甜。接著其他人也陸續舀了來喝,邊喝邊說笑得稀哩嘩啦。忽然窯洞的簾子打了起來,走出一個俊俏的丫頭,問我們是做甚的。那丫頭看上去有十六七歲的樣子,蓬著頭,穿著些破舊的衣服,卻是粉面桃腮明眸皓齒,眉毛濃黑而細彎,如同刻意修過一般,有一種宋代仕女的味道。也許是來此地參觀的游人比較多的緣故,那女孩的眉宇間閃爍著一種聰慧的靈動,絕沒有陜北人常見的憨相。我奇怪在這山大溝深的地方竟然還有如此天生麗質、漂亮靈透的姑娘,就和她搭訕起來。說著進了她家的窯洞。窯洞陰涼清爽,收拾得干凈利落,尤其是煮飯的灶臺,纖塵不染。想必主婦一定是位整潔精干而且漂亮的女人。我和女孩買了土雞蛋,要她點了火煮熟分給大家當午餐,隨員們不知從什么地方給我掰了一枝枝的野杏來,我舍不得吃,放在炕上準備帶走。聞風而來的農民陸續聚來看稀罕,窯洞里逐漸熱鬧起來。
土雞蛋就白開水吃飽了,對老鄉家灶臺上用布子遮蓋的剩飯產生了興趣,打開看看,見是半盆大米和黃米煮成的干飯,一只碗里放著些炒土豆片,一只盆里是濃稠的米湯。征得女孩同意后,我盛了半碗,就著土豆嘗稀罕,吃到嘴里感覺生硬粗糙且索然無味,又不好浪費,硬著頭皮吞了下去。回去的路上,有農民在路邊的樹陰下叫賣新鮮的西瓜和香瓜,就地又亂吃了一氣。路上很快開始肚子痛,卻感覺快樂無比。
從天賜灣返回的途中,看了明代長城遺址,可以說到這里才真正見識了塞外風光。那種天空下絕望的空曠令人喪失了時間概念。長城遺址還十分清晰完好,沿城墻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座烽火臺出現。“萬里長城今尤在,不見當年秦始皇。”這樣的詩句泛起在記憶中,心中生出一種悲愴慷慨的情緒。
到達毛烏素沙漠時,已接近黃昏時分,有幸觀賞到了大漠落日的瑰麗。沙丘如同一匹隨意堆放著的淺褐色綢緞,自然起伏著柔軟的皺折。那細膩的沙礫非常純凈。剛下過雨,沙丘踩上去硬硬的很有質感。在沙堆上隨意躺臥一氣,任沙子鉆進鞋子和衣服,感覺無比愜意。直到太陽落山,天色轉暗,遠處冒起了裊裊炊煙,才戀戀不舍地離開。車子顛簸著,一陣陣濃郁的玉米花香鉆了進來,不由人貪婪地深深呼吸著,那種芳香傳達了一種令人愉悅的情緒,卻無法用語言形容。
可惜時間匆忙,沒有來得及去毛烏素村看看。據當地人介紹,毛烏素村只有30多戶人家,居住在四圍沙山的中間,村民們常年吃的水是從沙漠下滲出來的甘泉水,這樣的水質使村里80多歲老太太的牙齒雪白如銀,村子里有一圈肥沃的土地,生長著玉米、高粱、蕎麥、土豆、大蒜等農作物。尤其是大蒜,品質優良,在當地享有盛名。這里的人靠沙吃沙,一年四季燒著沙丘上生長的沙蒿、沙柳、沙棒花、沙打旺。沙蒿不僅可以燒,沙蒿籽還可以吃,在豆面里摻上用沙蒿籽磨出的面,別有風味。對于祖祖輩輩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來說,沙漠是可愛的,有趣的,實用的。衣服臟了不用水洗,在沙子里滾幾滾就干凈了,沙子又是村童的樂園,孩子們打小就在沙堆里玩耍,打滾,滑坡。脾胃不好了,用沙子炒些玉米或者面疙瘩吃了就沒事了。沒有噪音,沒有污染,喝著純凈而富含礦物質的天然泉水,吃著純粹的綠色食品,該是怎樣的一種福分呢?由此暗暗希望靖邊人在治理黃沙時,多少留下一塊來好作為吸引游客的亮點和特色。
于是,去毛烏素村看看成為我一個新的夢想。
在《靖邊縣志》上看到一首出自清朝年間的《勸民種樹歌》,歌曰:“靖邊人,聽我說,莫招賊,莫賭博,少犯法,安本業。多養性,勤耕作,把房前房后,山間溝坡,多栽些楊柳榆杏各樣樹棵,這栽樹,有秘訣,入土八九分,土外留少些,頭年插根深,次年容易活。牛羊不能害,兒童不能折。立罰章,嚴禁約,年年多種,年年多活。將來綠成林,滿山阿——能吸云雨能補地缺,能培風雨,能興村落。又況那柴兒、杠兒、椽兒、柱兒、檁兒、板兒,子子孫孫利益多。你看那肥美土地,發旺時節,萬樹濃陰處處接,一片綠云世界。行人陰息,百鳥鳴和,山光掩映,日影婆娑,真可愛,真可樂!”由此可見靖邊的綠化問題古已有之,而這首寫自清朝的《勸民種樹歌》,其內容對于今天的靖邊仍然有著現實的積極意義。靖邊縣出臺了種種措施治理荒沙,如禁牧,禁伐,退耕還林等,種植起一條條的防沙林帶,成效卓著。但荒涼貧瘠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而且和其它地方一樣存在著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問題,許多農民反其道而行之,白天睡覺晚上放羊,有關部門管不勝管。據當地人說,每年春風刮來時,漫天里黃沙飛揚,十步之外不見人影,依舊是“狂風陣起哪辯昏與晝”。因此要想徹底治理好多年形成的積弊,尚需假以時日。
上帝造物是公平的,給天堂般的江南以難耐的酷暑和陰冷的寒冬,給冰天雪地的北方以豐富的煤炭,而在陜北荒涼瘠薄的土地下,竟然蘊藏著豐富的油田和天然氣。沿途隨處可見山山茆峁間一個個油井架在不停地抽出黑色的原油。“西氣東輸”的樞紐——亞洲最大的天然氣凈化廠就在靖邊,如今的靖邊人已擺脫了貧窮落后的面貌,每年的財政收入有7個多億。山珍海味,雕梁畫棟,綾羅綢緞已不在話下。
塞上,這個與飛將軍李廣,秦太子扶蘇,秦大將蒙恬,邊塞詩人范仲淹,蘇武牧羊,孟姜女哭長城,昭君出塞,梁紅玉、韓世忠、匈奴王赫連勃勃等歷史名人典故緊密關聯的地方,貧瘠的地表上蘊涵著豐厚而悠久的歷史文化,而地表之下蘊藏著豐富的煤炭、天然氣、石油、巖鹽,歷史的巨筆書寫到這里,要來一個峰回路轉,多少年貧困、滯后、荒涼、原始的靖邊,必將成為西部最富庶、最有開發價值、最具吸引力、最值得觀光旅游的黃金地帶。
匆匆結束了為期三天的采風,走的時候什么都沒有帶,只帶了一小包地椒葉,寶貝似的放在了行李箱里,準備回到江南后,讓文朋詩友們開開眼界,聞聞這塞上野草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