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被開除出“同盟”的真相

爭取釋放政治犯是“同盟”的任務之一 / 史沫萊特收到北平寄來的特殊信件 / “控訴書”公布后成了讀者關注的熱點

1932年12月30日，中國現(xiàn)代史上一個十分引人注目的重要組織——“中國民權保障同盟”在上海南京路華僑飯店宣告成立。這是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產生的一個愛國進步團體，其名是借孫中山的民權主義一詞來反對蔣介石獨裁專政#65380;蔑視民權的法西斯統(tǒng)治而得來的。它的宗旨在于營救一切愛國的#65380;革命的政治犯，爭取人民的言論#65380;出版#65380;集會和結社等自由。

“同盟”執(zhí)委會主席由被奉為“中國女界第一人”的宋慶齡女士擔任，時任中央研究院院長的蔡元培任副主席#65380;楊杏佛任總干事#65380;林語堂任宣傳主任，執(zhí)委會成員有魯迅#65380;鄒韜奮#65380;胡愈之#65380;伊羅生#65380;史沫萊特等。

在“同盟”成立后舉行的中外記者招待會上，蔡元培為因病未能到會的宋慶齡代讀了《對新聞界發(fā)表的書面談話》，希望新聞界能與“同盟”一起為爭取結社#65380;言論#65380;出版#65380;集會自由等民主權利而進行斗爭。次日，上海灘最具影響的《申報》即公開“同盟”成立的宗旨和任務，包括“爭取釋放國內政治犯，反對目前到處盛行的監(jiān)控#65380;酷刑和處決的制度”;“予政治犯以法律的辯護及其他援助，調查監(jiān)獄的情況和公布國內剝奪民權的事實，以喚起輿論的注意”等。

“同盟”將大量被關押的政治犯作為關注的對象，這種獨特的視角和工作目標決定其成員經常要到監(jiān)獄調查，以揭露和制止在當時非常普遍的違反人權#65380;虐待政治犯的現(xiàn)象。由于“同盟”成員多為社會名流與外籍友人，加上主席宋慶齡的特殊身份，一向壁壘森嚴的監(jiān)獄也無法拒絕他們的調查。

1933年1月的一天，正在上海的國際友人史沫萊特收到一封北平寄來的信件，信封上沒有發(fā)件人的詳細地址。史沫萊特有些詫異，拆開后發(fā)現(xiàn)竟然是“北平軍委會反省院政治犯控訴書”。“控訴書”以大量駭人聽聞的內幕材料，詳細揭露了反省院對待政治犯的種種酷刑和非人道的殘暴手段。其中稱，“個個帶著幾公斤重的腳鐐，鎖在牢房里，飯食十分惡劣，缺醫(yī)少藥，不得看書讀報”“關在獄中時應該受到合乎人道主義的政治犯待遇”“迫切要求釋放出獄，上前線抗敵救亡”。

史沫萊特兩年前以德國《法蘭克福日報》駐中國記者的身份來到上海，不久便融入了上海的左翼文化運動，與魯迅#65380;茅盾等接觸頗多。作為一個美國公民，史沫萊特在上海非常活躍而且擁有極大的自由度，她在霞飛路伯尼公寓的地址也是公開的。史沫萊特的特殊身份，使她不久即成為宋慶齡的英文秘書。

史沫萊特對“控訴書”披露的內容十分震驚，隨即將它交給宋慶齡女士并在“同盟”執(zhí)委會中傳閱。

這份“控訴書”是當時被關押在北平陸軍反省院的中共地下黨員#65380;塔斯社及《世界日報》記者劉尊祺所寫的。上世紀30年代初，北平中共黨組織連續(xù)遭到破壞，大批干部被捕，不少人被關押在這座被稱之為“反省院”的監(jiān)獄內。反省院設在北平市內西城的草嵐子胡同，位于北海公園西側的西什庫教堂附近，因而又稱“草嵐子監(jiān)獄”。它從外表上看是一所普通的灰色磚墻大院，內部卻戒備森嚴。

當時薄一波#65380;安子文#65380;楊獻珍#65380;劉瀾濤及劉尊祺等人均被關押在那里。他們在獄中不屈不撓，同國民黨的“反省政策”進行斗爭。為了揭露北平軍人反省院的黑幕以及對政治犯的迫害，他們決定讓劉尊祺以記者的身份寫“控訴書”，并通過“保外就醫(yī)”的同志將其偷偷帶出監(jiān)獄并寄到上海“同盟”。

宋慶齡雖然并不認識劉尊祺，但她認為政治犯應該得到人道的待遇。之后，宋慶齡即在法租界亞爾培路的“同盟”所在地召開中外記者招待會，向輿論界及社會公布“控訴書”的內容，同時譴責了北平陸軍反省院的非人道狀況。記者會后，上海英文版的《大陸報》#65380;中英合刊的《燕京新聞》相繼刊登了宋慶齡的講話及“控訴書”全文。數(shù)日后，中文版的《中國論壇》亦予以刊載。“控訴書”一時成了廣大讀者關注的熱點。

應宋慶齡之請，史沫萊特致信胡適 / 胡適斷言“控訴書”內容為捏造 / 看到《燕京新聞》后胡適言辭激烈

當時，“同盟”已分別在上海#65380;北平成立了分會，上海分會由魯迅#65380;郁達夫#65380;洪深#65380;沈鈞儒#65380;王造時等9人組成執(zhí)委會，北平分會則由胡適任主席，李濟之#65380;蔣夢麟等9人組成執(zhí)委會。

由于“控訴書”來自北平陸軍反省院，故而宋慶齡與“同盟”宣傳主任林語堂請史沫萊特致函北平分會的胡適，希望他立即調查此事，采取斷然措施。

史沫萊特在信中說:“我應孫逸仙夫人和林語堂博士之請，現(xiàn)將附寄的一份文件送給民權保障同盟北平分會，請您及時進行處理，您考慮能否立即采取措施，防止使這個敢于送給我們這份呼吁書的罪犯受到迫害。”同時，史沫萊特還將“控訴書”全文的復制件及宋慶齡簽名的“同盟”總會決議文件一并寄給胡適。

北平分會雖然成立時間不長，但宋慶齡及總會同仁對其充滿了信任和希望。

然而，令宋慶齡及“同盟”總會意外的是，胡適收到史沫萊特轉寄的“控訴書”后，很不以為然，并斷定“控訴書”所揭露的內容是捏造的。原因是胡適前幾天剛剛視察了北平的幾所監(jiān)獄，而且接觸了一些政治犯，在他的視線內，這些政治犯的狀況并不如“控訴書”所言那么惡劣。

胡適為此專門給“同盟”總會寫信，稱他在視察北平監(jiān)獄時，無一人說及“有何種私刑吊打”，反省院“已決犯中無用此私刑拷打之需要”。胡適表明了自己的觀點，并傳達了對“控訴書”系偽作的判斷。

胡適的信是直接寄給蔡元培和林語堂的，當時胡適在感情上與總會的宋慶齡#65380;楊杏佛并不接近。雖然楊杏佛與胡適曾同在美國康乃爾大學讀書，但胡適始終認為楊在政治上太激烈#65380;太張揚，與主張溫和的自己形成較大反差。胡適對蔡元培和林語堂的感情則大不一樣。當年胡適入北大，完全仰賴蔡元培的提攜，作為北大校長，蔡元培德高望重，但他很器重剛露頭角的胡適，常給予鼓勵。蔡元培同時還是胡適提倡“白話文”運動的堅定支持者。正是蔡元培的兼容并蓄以及所倡導的學術民主，使胡適有了極大的施展空間。胡適以后曾多次說到:“我的青年時期如果沒有蔡先生的著意提挈，一生中可能就在二三流報刊編輯的生涯中度過……蔡先生人格的崇高可敬在中國古人中真尋不出相當?shù)膫惐取！?/p>

胡適與林語堂又恰似蔡元培與胡適。早年林語堂在美國哈佛大學留學，已是北大文學院院長的胡適求賢若渴，專門與林語堂訂了“君子協(xié)定”，以北大每月資助50元美金作為林語堂學成后回北大任教的條件。以后林語堂在美國#65380;法國#65380;德國學習的4年時間內，共收到北大匯寄的2000元美金。這筆不小的資金解決了林語堂在國外的經濟窘迫，終使他學成回國。林語堂鄭重其事地向時任北大校長的蔣夢麟面謝，但蔣根本不知所云。直到林語堂道出來龍去脈，蔣夢麟才弄清原委。蔣夢麟說出了事情的真相，令林語堂大為意外和感動。原來北大校方并未授權胡適去資助林語堂，此資助完全為胡適私人所為，且緘口不提。對此林語堂一生始終對胡適感念不忘，以后他們在為人處世#65380;治學旨趣上又相通相近，并由此引為摯友。

了解了這段歷史，就不奇怪胡適當時為什么要將給“同盟”總會的信直接寄給蔡元培#65380;林語堂了。

胡適將信寄出后的次日，突然從《燕京新聞》上看到了宋慶齡簽署的以“同盟”總會名義要求“無條件釋放政治犯的呼吁書”及“控訴書”全文。他大為不滿，認為總會在未經調查的情況下偏聽偏信，不負責任地通過新聞媒體擴散那些捏造的事實，造成了不好影響。特別是讓他調查而還沒有得到調查結果即如此所為，實在令他難以接受。為此，胡適當日又追函蔡元培和林語堂，措辭較為激烈，不滿之情溢于言表。

大相徑庭的結論令林語堂十分吃驚 / 胡適利用“控訴書”突然發(fā)難 / 蔡元培#65380;林語堂向胡適傳達了重要信息

蔡元培#65380;林語堂在連續(xù)接到胡適的信后甚為驚詫，對于這樣一件重要的事情，胡適的結論卻大相徑庭，特別是如果“控訴書”確系捏造，“同盟”則將甚為尷尬，他們覺得須慎重調查以澄清真相。

由于胡適的態(tài)度出乎意外而且言辭激烈，故他們商量后，決定由林語堂先以私人名義復函胡適。林語堂隨即復信，內容如下:

適之兄:

得來札，知道北平監(jiān)獄調查報告出于捏造，此報告系史沫萊特交來，確曾由臨時執(zhí)行委員會開會傳觀，國人相信女士之人格，絕不疑其有意捏造，故使發(fā)表。不幸事實如先生來函所云。接信后蔡#65380;楊及弟皆認為事情極其嚴重，須徹查來源，弟個人且主張負責糾正。大約明日開緊急會議，恐會議上即將發(fā)生重要波折……知道你關懷，所以先寫幾字，作為私人的答復。開會后當有正式的信報告一切。

弟語堂

2月9日

顯然，林語堂此信內容的前提是相信了胡適來信所言的“控訴書”為捏造，因而準備開會糾正。

但令他及總會始料不及的是，胡適在寄出給蔡元培#65380;林語堂第二封信的同日，即按捺不住激憤之情，致函《燕京新聞》編輯部，向社會公開了他與“同盟”總會的分歧。

胡適在函中說:“我認為遞交孫夫人的那封控訴書十分可能是一封偽造的匿名信，而她又沒有采取實地調查的步驟加以核實。”胡適說他曾視察過3處監(jiān)獄，與政治犯談過話。“他們當時是處在一種可以暢所欲言而不怕被獄官們覺察的地位，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提到上述控訴書所描繪的那些駭人所聞的酷刑。”

之后，胡適特別強調:“我寫這封信，并沒有意思認為此地監(jiān)獄的情況是滿意的，民權保障同盟北平分會將會盡一切努力來改善那些情況，然而我不愿意依據(jù)假話來進行改善。我憎恨殘暴，但我也憎恨虛妄。”

胡適的情緒很激動，他在致編輯部函中一并發(fā)泄了對宋慶齡及總會的不滿，其中稱“對夫人不加考察，遽信為真，遍登各外國報紙，并用‘全國執(zhí)行委員會’的名義發(fā)表，這是大錯。如果一二私人可以擅用本會最高機關的名義發(fā)表不負責的匿名稿件，那么，我們北平的幾個朋友是堅決不能參加這種團體的。”

胡適這種咄咄逼人的話已使問題性質發(fā)生了變化，他已不是在討論問題，而是利用這一事件責難宋慶齡，攻擊“同盟”，甚至分裂“同盟”。

面對胡適利用“控訴書”突然發(fā)難，宋慶齡與“同盟”總會同仁皆為意外和不滿。總會認為胡適太自信他對監(jiān)獄的調查，根本就沒看到國民黨監(jiān)獄中那種對政治犯的殘酷迫害。對此，宋慶齡氣憤地說:“胡適是典型的一個人，除非酷刑在他們的眼前實施，他們是不相信監(jiān)獄中施用酷刑的，可是有哪一個犯人敢在獄吏面前公開說話呢?有哪一個獄吏會讓調查者看一看剛剛受過酷刑的囚犯或者讓他親眼看看酷刑的場面呢?”總會隨即委托蔡元培和林語堂復函胡適，表明態(tài)度。

以蔡#65380;林兩人署名的信在胡適致《燕京新聞》信的一個星期后發(fā)出，此信由林語堂執(zhí)筆。此時的林語堂是代表總會與胡適對話，而非私人身份，更何況他對胡適的這一突然舉措以及攻擊總會的做法也非常失望，故而他在信中的口氣與數(shù)天前已大不相同。他肯定了“控訴書”中的內容并非不實，并稱“此等酷刑在中國各監(jiān)獄或軍法處用之者，本時有所聞，故亦不甚置疑。”同時針對胡適的指責說此事“決非一二人擅用本會名義之結果也，總會執(zhí)委會的全體成員準備共同承擔責任”。

蔡元培#65380;林語堂的信向胡適傳達了一個重要信息，即此間一切行為皆為總會執(zhí)委會集體決議，這是一個應該正視的現(xiàn)實，不要因私情而與總會為敵。

胡適將與總會的分歧向媒體曝光 / 總會對胡適下最后通牒 / 執(zhí)委會通過了開除胡適的提案

然而胡適越走越遠了。2月19日，他在自己主編的《獨立評論》上發(fā)表《民權的保障》一文，公然反對“同盟”要求釋放政治犯的主張。他特別強調:“此民權保障同盟不應該把法律性質的問題變成了政治性質的問題。該同盟要求無條件立即釋放一切政治犯，并非在促進國民自由權的了解，那是要求政府給予造反的自由。”繼之，胡適又以“同盟”北平分會主席身份對英文版《字林西報》發(fā)表講話，除重申以上觀點外，再次將其與總會的分歧向新聞媒體曝光。

“同盟”執(zhí)委會看到《字林西報》所載的胡適談話內容后，感到事態(tài)嚴重，旋即開會討論，一致認為胡適身為“同盟”分會主席，而其談話卻嚴重違背“同盟”會章，且為國民黨政府張目，有必要嚴肅對待。當日“同盟”執(zhí)委會即致電胡適:

“本日滬《字林西報》載先生談話，反對本會主張釋放政治犯，并提議四項原則，與本會宣言目的第一項完全違背，是否尊意?請即電復。”

然而執(zhí)委會同仁苦苦等了5天，仍不見胡適有任何只言片語回復。由此可見胡適不愿與總會溝通以及仍然固執(zhí)己見的態(tài)度。為此宋慶齡與蔡元培以“同盟”正#65380;副主席身份聯(lián)名致電胡適，這次的態(tài)度非同一般，口吻則非常嚴厲:

“前電未得尊復，釋放政治犯，會章萬難變更。會員在報章攻擊同盟，尤背組織常規(guī)，請公開更正，否則惟有自由出會，以全會章。盼即復電。”

顯然，這是總會對胡適的最后通牒。

但胡適與總會的矛盾已不可調和，這其中已涉及到政治立場的對立。胡適拒絕“公開更正”，并且還與丁文江通過政府和駐德領事館撤銷了史沫萊特的駐華記者身份。胡適的所作所為令“同盟”再也不能容忍了。

3月3日，“同盟”在總部召開執(zhí)委會，上海分會的魯迅亦應邀參加。會上通過了關于開除胡適會籍的提案。宋慶齡為此說:“聯(lián)盟喪失此一友人，實為殊堪慶幸之事。”

會后以蔡元培#65380;林語堂兩人具名通告全體會員。

18日，“同盟”在上海八仙橋青年會9樓召開會員大會。“大會無異議通過追認執(zhí)委會決議，以胡適嚴重違反會章，予以開除會籍處分。”

在北平的胡適聞此決議后，神情黯然。從此他即離開了“同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