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寫了兩個釣魚的故事,十分生動,也十分有名。千百年來,被反復援引,廣泛傳誦,給人以深刻的思想啟迪和巨大的精神激勵。
這兩個故事,一寫莊子垂釣拒聘;一寫任公子釣趣恢弘。
莊子有句名言:“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莊子#8226;外物》)莊子垂釣,寫垂釣,目的皆不在釣和魚,而是借釣和魚,創造一種人生意境,展示一種生命意趣。
安貧樂道,志存高遠,把人格人品#65380;精神自由#65380;生命自在看得高于一切,莊子一生特立獨行,固守著這為人處世的至高原則。
人生在世,誰人無志?誰人不愿得志?志不同,判斷得志的標準自然也不同。春秋戰國時期,一般士人,莫不以乘華車#65380;著貴冠#65380;高官厚祿為得志,莊子卑視這種庸俗的“得志”觀。認為“所謂得志者,非軒冕之謂也,謂其無以益其樂而已矣”,“樂全之謂得志”。真正的得志,是保全本性的純凈樸實,身心自得其樂,外物無能增減。厚祿高官,則為身外之物,失之則悲;得之雖有一時之樂,內心卻空虛恐慌,不得安寧。“軒冕在身,非性命也。”一味冠冕是求,“喪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謂之倒置之民。”(《莊子#8226;繕性》)為物欲而喪失獨立人格,趨惡俗而拋卻樸素本性,實在是本末倒置!
莊子的經濟來源主要靠漆園吏的微薄薪俸,帶學生的些少束修,隔三差五織點草鞋賣,因此經常衣食無著,斷炊是常事,衣著尤寒磣。一次去見魏王,也是“衣大布而補之”,穿著打補丁的粗布衣,用麻繩綁著破鞋子,驚得魏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何先生之憊耶?”(《莊子#8226;山木》)先生一介名流,怎么會弄得這般狼狽呀?
清貧困窘到如此地步,莊子依然守道不移,“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莊子#8226;逍遙游》),視高官如腐鼠,斥逢迎為舐痔。
濮水之上,一竿在手,正和魚兒一起,“出游從容”,與道冥一,坐享“天樂”,這垂釣所得,是多么美妙的生命意境!卻突然撞來大國相位之聘,大煞風景,莊子當然要斷然拒絕了。不過,這卻絕非出于一時沖動,而是出于莊子生命意趣的自覺本能,出于莊子對仕途恐怖的深刻認識。
莊子拒相的故事,《史記#8226;老子韓非列傳》傳下了另一種版本,對此做了更為生動傳神的記述。楚莊王聽說莊子很賢能,派使者“厚幣迎之,許以為相"。莊子笑謂楚使:“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祭之牛乎?養食之數歲,衣以文繡,以入太廟”,宰之以做祭品。到這時,不要說繼續作條尊貴的牛,即便想做只可憐兮兮的小豬也“豈可得乎?子亟去,無污我!我寧游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即便窮困之極,潦倒之極,也不愿拿生命的自得自快,去換取一時的富貴尊榮,做險惡政治祭壇的供品,這就是莊子高貴的人品和人格。
學術界多年來一直普遍認為,莊子是個消極避世者。細讀《莊子》全書,就不難發現,莊子其實是個非常積極的入世者,和孟子一樣,具有磅礴浩然的大丈夫氣概和拯世救民的英雄情結。只不過這一實質被他那憤世嫉俗的肆意宣泄,波詭云譎般的“無端崖之辭”和堅拒相位,不與時政合作的“真隱”“大隱”行跡掩蓋太多罷了。任公子巨鉤垂釣的寓言,十分清楚明白地展示了莊子欲大有為的本來面目,那場面何等壯觀,那氣勢何等恢弘,真個是驚天地#65380;駭鬼神,讀來令人胸膽開張#65380;豪情蕩懷。垂釣所得,并不一己享用,而是讓廣大民眾飽食,這又是何等胸襟!孟子提倡,做人的終極目標,是做大人和圣人。莊子也有同樣的主張,并提出了圣人和大人的具體標準:“圣人并包天地,澤及天下,而不知其誰氏。是故生不爵,死無謚,實不聚,名不立,此之謂大人。”(《莊子#8226;徐無鬼》)
莊子愛魚,愛拿魚說事,傾訴英雄情結,首選自然是借魚發揮。打開《莊子》,開篇即是:“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其大也,已屬驚世;其飛也,更是駭俗:“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背負青天”(《莊子#8226;逍遙游》),俯瞰大地,一飛就是6個月,天地為之生色,宇宙為之壯觀。很難想像,一個消極避世者,能營造出這樣闊大的意境,恢弘的意象,鼓蕩心旌的氣勢,震撼宇宙的力度,成為中華民族英雄精神最大氣和最完美的象征,永恒地激勵著#65380;提升著我們民族的精神風骨和襟抱情懷!
有大手筆方有大境界#65380;高境界,惟大境界#65380;高境界方顯大手筆。莊子垂釣,所得也高矣#65380;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