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慢與快速,是速度的兩極。
人類對于速度有著天然的感受力。比如,人們用了許多詞,來形容來描摹光陰易逝,速度之快: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曇花一現,轉瞬即逝,風馳電掣,白駒過隙,迅雷不及掩耳,倚馬可待等等。從莊子說鵬怒而“摶扶搖直上者九萬里”,到李白“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再到毛澤東“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等等,無不是人們對于快速與浩大的驚嘆、推崇與贊美。
人們逐漸發現了這樣一個規律:人類社會的發展是以加速度進行的。
在這種“加速度”的道路上,人們已然把生活演繹成為狂熱的快板,搖滾的節奏。而此時卻又十分懷念起“緩慢”來了,從而發出詰問:“為什么緩慢的樂趣消失了呢?”
不知道與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的《緩慢》一書出版是否有關,但“緩慢”的確像一陣風,吹到了當代人的臉上,吹開了他們的心房。人們仿佛找到了前所未有的思想源泉:在燈下讀著“緩慢”,在歌中唱著“緩慢”,在詩的字里行間滲透著“緩慢”。“緩慢”成為許多詩歌寫作者和評論者不可或缺的一個詞。打開有關詩歌的網頁,“緩慢”這個詞可謂唾手可得。
在我看來,當代的許多詩人已在刻意追求“緩慢”,比如,小引的詩歌總是在追求一種遲緩的敘述方式,他試圖以某種緩釋的方法造成詩歌內在節奏的緩慢與詩歌外在語詞的急促的變奏,以形成詩歌的張力。是的,如果不能理解一個人內心的緩慢,如何能說出急促話語?
人鄰也說:“時間是瞬息萬變的,但是誰抓住了我們生活的內核,誰就會讓時間變得緩慢。而這樣的詩歌,它的‘儀式’一樣的呈現,則讓時間不得不打開生活緊鎖的黑暗秘密。”
是的,寫作是一種慢火燉煮的活兒,無需著急也不必急于表達,這本身就是“凝神”,就含著對要表達之物的反復過濾和思考,更確切地說,它是一種“緩慢”的寫作態度。
生活的內核是什么?對于命運的乖戾與無常,對于人與時代、社會、命運之間巨大的裂縫,誰能抓得住生活的內核?在這里,或許,一個不引人注目的作者對“慢”的理解,更能讓人心有所動。
慢,就是一種韻致。或許正是因了對這一點的敏感或逆向思考,柏樺說:“呵,前途、閱讀、轉身/一切都是慢的。”孫甘露說:“比‘緩慢’更緩慢。”臧棣說:“詩歌是一種慢。”
但我更心儀的是那種古典的慢,那種漫不經心的慢,那種引誘你去胡思亂想的慢,那種人的慢和世界的慢不期而遇的慢。
慢是另一種快,賦予一個個靜止以速度、加速度然而決不去催促或逼迫,慢就此化作一種對自我的展開與挽留。
緩慢有助于更好的思考、處理詩句的“松弛”和“緊繃”,使之結合并達到和諧的統一,把肥膩臃腫不堪重負的日常語言經過處理和過濾,變得舒緩而不松垮,詞語、意象更富有張力,甚至會出現讓人倍感驚訝的現象。“梅子留酸軟齒牙,芭蕉分綠與窗紗。日長睡起無情思,閑看兒童捉柳花。”
“亭上獨吟罷,眼前無事時。數峰太白雪,一卷陶潛詩。”這份緩慢與閑適(諸如小資情調之類)的差別是什么呢?對于緩慢本質意義的追求,與過去所說的對田園生活的向往、對麥地的守望有什么不同呢?應該是準確,一種對事物真相更嚴肅的把握,對語言質感更美好的把握。緩慢,使詩歌在陳述(描摹)對象時,更細膩、具態,摒棄了模糊、空洞的“寫意式”影像。
突然想起2005年初讀到子梵梅詩集中的第一首詩《我從內部逐漸減慢》,那時,我尚未重拾詩歌的閱讀與寫作,雖然也“讀”了,對其義卻真的是不甚了了的。如今再讀:陽春三月,我說些彩色的夢話
也抵消不了內心的陰晦。醒來后
第一句話是:我在哪里?
三十五年河東。
抬頭遠望,清風明月木馬瘦
沿岸的堤柳拍打著我發炎的喉嚨
唱一首什么歌呢?在干旱的春天里
在百花盛開的南環城路上。我在飛馳的
快車道上,逐漸減慢了車速
快速度的生活催促著我們,無數的快車擠兌著我們,在飛馳的快車道上,我們果真能減慢速度嗎?或許,緩慢常常僅僅是一種愿望,美好的愿望而已,如果不是有錢的、有閑的階層的話。
但是我想,我們能夠做到的,或許是讓我們從內部開始減慢速度吧。
米蘭·昆德拉的《緩慢》出版于1995年。梁曉明有一篇短文叫《一種節奏緩慢的詩》,標注寫作時間和地點為1993年4月于杭州。在當下詩壇上盛行的“緩慢”這個詞面前,我覺得有必要向先緩慢下來的詩人們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