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老牛頭從家里出來,搖搖晃晃慢慢騰騰地移到街邊。他一只手里拎著一只藍布兜子,兜里鼓鼓囊囊的,看不出來里面究竟裝著什么東西;另一只手拄著根竹節拐杖,拐杖的彎手柄上纏著一圈黑絨布,那圈布早被老人的手掌磨得跟黑皮子一樣光亮了。老牛頭剛剛穩住腳,朝路的兩頭迷茫地張望了一下,他想分辨分辨方向。按理說老牛頭這種年紀的人,是不應該出門四處走動的,充其量也就是在居民區內慢悠悠地散散步,或找個避風的地方曬曬太陽,可這天他非得出門。老牛頭的小孫女病了,兒媳婦正在醫院陪孩子輸液——平時孩子的爸爸媽媽都在外面忙著討生計,哪還有閑工夫操心自己的小孩,只把幾歲大的小孫女留給他們老倆口來照管。老牛頭和老伴也知道他們的難處,又幫不到兒女什么忙,自然地看管小孫女就成了他們晚年最艱巨最光榮的任務了——這不,剛立秋沒幾天,小孫女就吃壞了肚子,再加上夜里又亂蹬被子,一時照顧不周,孩子拉痢疾險些虛脫了,只好住進醫院治療。
四狗和他們的中巴車這時正好開過來。四狗的模樣一點兒也不像狗,瘦里吧唧的,頭發被風吹得亂蓬蓬的,臉也讓風吹得又皴又紅,倒是像極了公園里的猴子。由于職業特有的敏感,四狗遠遠地就發現了路邊的老牛頭。四狗眼睛放光,趕緊身手矯健地拉開車門。汽車還沒停穩,他早就跟鐵道游擊隊員一樣一探頭把自己整個人篩出車門,像一面旗子撲獵獵地掛在車外,嘴里嚷著中巴三中巴三……上來走哩。喊話間汽車一個急剎,四狗便飛也似的跳到老牛頭跟前,一把就將老牛頭的胳膊擒住了。老牛頭年邁眼花,還沒分清東南西北,自己已經讓中巴車的售票員四狗扯到了車門口。四狗緊貼在老牛頭身后,跟帶領俘虜一般一個勁地把老頭往車里推搡著。老牛頭固執地原地跺著腳,當他終于分辨出這不是一輛公共汽車時,他就站在車門口,連聲嚷嚷起來。不坐這車,我坐公家的,我有老年乘車證。四狗戲謔地說坐車還分啥公家私家,分那么清又不是找媳婦,快上快上吧,我們的車跑起來又快又舒服呀。說著,還是拼命地把老牛頭往車上搡。老牛頭死活不肯抬腳,可他的兩只手幾乎幫不上他什么忙,他一邊要顧著右手里的那只兜子,左手還得拄著拐杖,這樣一來,四狗很容易完全控制住他。
眼看老牛頭就要被塞進車里了,他終于忍不住叫起來,你這娃娃咋回事,我說了不坐就是不坐,你死了活了硬搡啥嘛!說著,他的灰白的短胡子和稀疏的頭發都跟著顫了顫。四狗見狀手下稍稍松了點勁,可他并沒有就此放棄的意思,反倒賠上嘻嘻的一張笑臉。他說,老爺子別生氣么,坐誰的車還不是一樣坐,我們車真的又快又穩當,你老不信先上來試試看吧,不舒服我不收一分錢。哪知老牛頭還是堅持說,我說了不坐你的車就是不坐你的車……你們三八車開起來跟瘋子一樣,我怕嚇出心臟病來,老漢我還想多活二年哩。四狗聽了忙說老爺子你說得不對,我們不是三八車我們是中巴三!老牛頭又說我不管你是三八還是王八,我就是不坐這種車。四狗還是窮追不舍軟磨硬泡,他說你老一百二十個大放心,我叫師傅開慢點,保準讓你老坐得舒坦。老牛頭不再說話了,可腿腳依舊撐著股犟勁,他身體雖被四狗從后面圍攔著,可他還是扭頭朝公路上張望,他想看看公共汽車來了沒有。四狗就明白了老頭的意思。
這當間,車里的另外幾位乘客也不耐煩地嚷囂起來,急死人了,到底走不走嘛,等了老半天了!再不走我們可退票了!司機師傅也回頭勸說車門口的老牛頭,老爺子上來走吧,上來走吧,你有站著的工夫我們都把你拉到了!四狗就沖師傅揮了一下手,師傅會意,馬上吱吱地掛檔給油門,車子就緩慢地移動起來。四狗乘機從后面架起老牛頭,兩只胳膊猛地一起用力往上托,老牛頭老胳膊老腿的哪里經得住這股力量,硬生生被挾進車廂里了。與此同時,老牛頭手里的提兜也咣當一聲撞在車門上,他腿腳又一慌,左手一個沒抓緊,兜子撒開手去,丁零當啷又稀里嘩啦,里面的東西全部灑出來,弄得靠近門口的臺階和座位下面到處都是菜湯和米粒。
車廂里頓時彌漫開一股家常味十足的飯菜的氣息。原來提兜里裝著一只小鋁鍋,鍋里是老牛頭正要帶去醫院的午飯。飯當然是他老伴親手做的,出門時老伴千叮嚀萬囑咐的,惟恐他走路不小心有個閃失。老牛頭當時還很不以為然地跟老伴犟了句嘴,說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快把你那心兒咽進肚子里去吧,我就算把它提到北京去也是萬無一失的。老伴聽他這么說就又默默回了他一句,說牛皮都讓你吹破了,怪道你這輩子姓了牛!其實,老伴心里最清楚,老牛頭是不想去醫院送飯的。
現在的情形是,老牛頭不但把手里的飯鍋扔了,飯菜也灑了一地,覆水難收,老牛頭真的把牛皮給吹破了。這下就連那個瘦猴子票員也開始傻眼了。畢竟那地板上灑的是一鍋飯菜,不是別的什么東西可以撿起來湊合著再用,人不是狗,掉在地上的東西是不能隨便吃的。
四狗愣了一會兒,這陣他恨不能自己就變成一條狗,先把腳下的爛攤子拾掇拾掇再說。盡管四狗的名字里倒是有個“狗”字,可他這條“狗”跟真正能趴在地上隨便吃東西的畜生還是有天大的區別的。事實上,四狗從早晨六點半迷迷糊糊鉆進車里,已經搖搖晃晃地跑了整整一個上午,他的肚子里只塞進了一塊干餅子,灌了幾口涼開水,肚子早就餓得呱呱叫了。此刻,他盯著地上紅紅綠綠的菜葉和珍珠一般的白米粒,泛酸的口水空前地富裕起來,簡直有些勢不可擋了。它們像一條條水光溜滑的蟲子,在四狗的嘴巴和喉嚨里異常活躍地上躥下跳翻江倒海。若不是老牛頭在片刻的愣怔之后大叫了一聲,四狗幾乎覺得自己已經被那些該死的口水給淹沒了。四狗甚至還產生了某種奇怪而又滑稽的幻覺,他看見另外一個自己搖身一變,成了一條會甩尾巴點頭哈腰的狗,在眾目睽睽下乖戾地趴在車廂內的地板上,伸出長長的粉舌頭,旁若無人地在那些花花綠綠的食物上一通猛舔吞咽。口水終于像清鼻涕一樣從四狗的嘴角溢出來了。
正是老牛頭那聲哭不像哭吼不像吼的怪叫,把四狗從瞬間的妄想和虛幻中拉回到現實里。四狗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老牛頭突然就把那只剛剛扔掉提兜的手顫巍巍舉起來,然后照準四狗那張猴氣十足的臉便摑上去。老牛頭確實氣糊涂了。老牛頭生來就是個火爆脾氣,年輕的時候就愛跟人較個真認個死理,三句話說不順就又吹胡子又瞪眼睛的,同一車間的工友輕易都不敢惹他。老牛頭退休前曾是東風機械鑄造廠的一個老車工,干了一輩子鐵活,后來是他待業在家的小兒子牛鋼光榮地頂替了他的班,再后來那家廠子衰敗倒閉了,牛鋼把他辛辛苦苦干了一輩子的革命工作也給弄丟了,到頭來老牛頭還得幫兒子把自己可憐巴巴的退休金拿了些出來,好讓五大三粗的牛鋼在菜市場里做個小本買賣養家糊口。每次只要一想起這事,老牛頭心里就窩火得要命,好像兒子牛鋼丟了工作,他這個當老子的將來死后無顏面對那些曾經以打鐵為生的先人一樣。人活著是需要爭一口氣的,兒子牛鋼到現在都有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也沒能給他老牛頭爭什么面子回來,反過來他成天還得替兒孫的事操心受累動氣。有一次,老牛頭跟老伴發牢騷說,我這個兒子真是白養了這么大,都說養兒防老,老漢我都活了這把歲數了,也沒好好享過兒子一天福。可老伴卻不以為然,好像她天生下來就不是來享福的,就是專門為自己的兒孫操勞到閉上眼的那一天的。
老牛頭動手打人的時候,車里至少有兩名乘客很興奮地注意到,老牛頭打完人以后,他的那只手就停在半空中。那只跟老牛頭一樣蒼老的手似乎并不能完全伸展開來,乘客驚奇地發現,除了司空見慣的那種皺巴巴發著青光的老皮,和一坨大一坨小蒼蠅糞便樣的老齡斑外,那只右手好像還少了些什么。究竟缺了些什么呢?其中一位男乘客嘴角微微一抽,露出一絲壓抑不住的滿足的愜意,好像老牛頭給大伙出了口惡氣,他甚至堂皇無忌地撂了句,活該。而另一位細心的女乘客就坐在靠近門口的一個位置上,她本來是忐忑地坐在座位上捂著自己的鼻孔,同時她還得盡量將自己的兩只腳懸空,因為那些討厭的菜汁已經流到她的座應下面了,她正考慮著要不要換個座位坐到后面去。她的鼻孔雖然捂著,可眼睛卻看得分明,那只巍巍顫動著的憤怒的右手一直舉在她眼前,就像被小偷拆毀的一截破籬笆,參差而又寒酸地露出幾根木棍,其他的棍子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女乘客的眼睛慢慢瞪大了,接著她像是被什么東西給噎了一下,上身猛地一抖,或者,她再也不想去看那只衰老得只剩下三根手指的老手。隨即,她從座位上敏捷地跳了起來,拎著自己粉紅色的小坤包,耗子一樣刺溜一下果決地逃到最后一排座位上去了。后來,女乘客那張雕飾得十分講究的白臉龐一直固執地瞥向車窗。四狗使性拌氣地清理車廂時的聲音,以及一路上四狗跟老牛頭沒完沒了的爭爭吵吵,她完全充耳不聞,只是厭惡地皺著眉頭。
還未到醫院那站老牛頭就讓四狗給推下車了。一路上四狗都在說,日他媽的老子今天倒了八輩子血霉,這趟拉了一個吃白飯的。這樣說他似乎還是氣不過,又不停地沖窗外自言自語說,誰叫你扇了我耳刮子,咱們就算扯平了,你的東西全當給狗吃了,我是不會賠的!想讓我賠,做夢去!就在四狗嘀咕的工夫,正好有個戴眼鏡的男人喊著要在前面下車,車就慢慢停下來了。老牛頭一言不發,依舊氣鼓鼓地坐在門口的位置上。老牛頭之所以不想再說話,是因為在這之前他已經把該說的話都說明白了:反正他們必須賠一鍋飯菜給他,否則他死也不會下這輛車的。
車停下來以后,四狗已悄悄換了另一副臉孔,他不再罵罵咧咧,也不再摩挲自己挨過打的臉了。說實話,老牛頭那一記耳刮子并不太重,老年人嘛哆哆嗦嗦的,手腳也不聽使喚,一個耳刮子又能怎么樣呢?可問題是,這是在車上,在公眾場合,那么多雙眼睛盯著看呢,四狗又是個毛頭小伙子,面子一時抹不開也是可以理解的。開車的司機是四狗的姐夫,他一邊開車一邊不時地回過頭拿眼睛剜四狗,嘴里不耐煩地嘟囔著,四狗你還啰嗦啥呢!四狗你跟這種人有啥好啰嗦的。這樣一來,四狗當然就心領神會了,趁著汽車停穩戴眼鏡乘客下車的空當,他笑嘻嘻湊到老牛頭跟前,說老爺子別生氣了,剛才我那都是說氣話呢,你看路邊正好有個飯館子,干脆我領你過去買點吃的吧。老牛頭本來就心急如焚,一想到醫院里的孫女和兒媳婦還餓著肚子,就恨不得插上翅膀馬上飛到那里去。他見四狗又擺出一副和顏悅色的謙卑樣子,便信以為真了。他猶猶豫豫拄著手里的拐杖起身,四狗也巴結似的幫他拿了東西從后面攙著他下車。
哪知老牛頭兩腳剛剛下地還沒站穩,汽車就忽然往前躥出一大截,這自然是四狗姐夫在暗中使壞。老牛頭猝不及防跌趴在路邊了。四狗洋洋得意地站在臺階上,嘿嘿獰笑了兩聲,他一面笑一面把手里的那只提兜像扔垃圾一樣朝老牛頭腳下擲過去。提兜咣當一下著了地,鍋蓋飛碟一般又滾出了很遠。因為鋁鍋是空著的,那種聲音就很響亮,車里靠窗邊的乘客都依稀聽到了。幾名乘客在座位上竊竊私語,有人說這老頭也真是的,何苦呢,不就一鍋飯嗎,至于嘛;也有人憤憤不平地說太過分了,萬一把老頭摔著怎么好,這些開車的真不像話。不過說歸說,誰也不想狗拿耗子多管別人的閑事。四狗更不理會這些,他的身體很熟稔地繃掛在車門上。中巴車再次往前開動的時候,他沖后面的老牛頭狠狠地罵一句,喂,老棺材瓤子,今兒算便宜你了,你吃屎去吧!那時,老牛頭正呻吟著想從路邊爬起來,從車尾噴出的一團嗆人的藍煙,一下子又將他罩住了。
老牛頭眼前一片茫然,整個人癱軟在地上.半天也沒有起來。
事情到這里其實完全是可以了結了,老牛頭充其量也就是脹了一肚子冤枉氣,出門摔了一個跟頭,自認倒霉吧。一個人一輩子難免是要磕磕碰碰吃些虧的,有句話叫破財免災,意思是有時候舍棄一些財物并不見得是什么壞事。說白了,老牛頭也就是浪費了很小的一鍋飯菜而已,這本來沒什么大不了的,可偏偏又從旁側生出一個枝節來。
剛才那位先于老牛頭下車的戴眼鏡的乘客并沒有走遠,他好像在等別的車或什么人,老牛頭摔倒在地他看得清清楚楚,連票員四狗最后咒罵老牛頭的話他也聽得清清楚楚。戴眼鏡的乘客注意到中巴車呼嘯著跑遠了,但他并沒有立刻跑過來幫什么忙,實際上他正在抽煙,他一面抽煙一面朝公路的一頭張望,臉上略微有種焦急的神色。又過了一會兒,戴眼鏡的乘客回過頭,他發現老牛頭還是趴在地上沒有站起來,才慢騰騰地朝這邊走過來。
戴眼鏡的乘客把老牛頭從地上扶起來的時候,也注意到老人的右手與眾不同。很明顯,這是一只嚴重致殘后的手,食指和中指被什么東西齊根斬斷了,只留下粗大而畸形的兩個骨節包。乘客又在路邊撿起了老牛頭的那只弄得油膩膩臟兮兮的提兜以及飛出去的鍋蓋,上面已沾滿了灰塵。他幫老牛頭拍了拍才遞過去,然后乘客注意到老牛頭用那只殘缺不全的右手很費力地去抓提兜的帶子,連著抓了兩下都沒抓住,最后一次還是乘客主動把東西湊到那只手上才勉強抓牢的。
乘客的心因此微微動了一下,隨即他脫口罵了句,這幫狗娘養的,一點社會公德都不講!之后,乘客又關心地詢問老牛頭身上摔壞了沒有,問他要不要去醫院檢查一下。老牛頭只是連連搖頭,他囁嚅著說我就是要去醫院送飯的,我孫女和兒媳婦還等著吃飯呢。乘客聽了又勸他事情已經這樣了,生氣也沒用,還是先去醫院要緊,省得家里人替他擔心。在他們分手前,乘客似乎想到一件事情,他從襯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筆,又在身上翻了幾翻,最后還是從襯衣的兜里取出香煙盒,里面只剩下一根煙了,乘客把它叼在嘴里。接著,他將那只煙盒三下兩下拆開,又把展開的煙盒背面墊在路邊的站牌上,沙沙地往上面胡亂寫了些什么。寫好以后,乘客說他記住了那輛中巴車的車牌號,要是真的把老人家摔個三長兩短的,到時候也好找他們算賬。老牛頭疑惑地接過那張煙殼紙看了半天。老牛頭本來就是個大老粗,窮苦人出身,識字不多,幾個號碼他還能勉強認得,至于上面寫的“四狗”這個名字,他就有點拿不準了,主要是字跡潦草了點。老牛頭抬起頭向這位好心人道謝時,戴眼鏡的乘客剛好吸完最后一口煙。這時一輛汽車瘋野地開過來,老牛頭只好目送著乘客扔掉煙頭鉆進車里去了。
每天天蒙蒙亮,票員四狗就得準時出現在他姐夫的中巴車上,這一天也不例外。
四狗去年總算混到初中畢了業,是他自己跟家里提出來不想再念書的,上學對他來說是件非常痛苦的事,借用老師的話講就是,四狗這種人念書純粹是瞎飯撐死狗。四狗姐夫家有一輛跑出租的中巴車,當時正趕上四狗姐姐在家生孩子,車上一時半會兒沒有合適的賣票的人,四狗便自告奮勇要給姐夫打工,姐夫小舅子一拍即合。如今四狗已經在這趟車上干了整整一年,有時候他挺喜歡這份工作的,因為總能在街邊路上看到各式各樣的漂亮姑娘,有時這些姑娘就花枝招展地坐在他們的車上,四狗自然會多看她們幾眼的。對那些漂亮的姑娘四狗一般是比較客氣的,他總是主動替她們安排相對好一些的座位,有時他甚至把自己的位置讓給她們坐,而他甘愿像個虔誠的士兵守候在門口。而且,他還一律管她們叫姐,姐兒長姐兒短地喊得親切,目光閃閃爍爍在她們的臉蛋胸脯和從裙子里伸出來的大腿上瞄來瞄去。也有些時候,四狗是不喜歡賣票這種事的,因為還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乘客,有刁鉆的,有吝嗇的,有拿假錢糊弄人的,還有蠻不講理的,遇上這類客人總是跟他沒完沒了斤斤計較,讓人心煩。
比如說,昨天乘車的那個糟老頭子,就很讓四狗生氣,害得他當眾白白挨了一個耳刮子不說,還少賣了一張車票,而且還得重新打掃車廂,那些油膩的菜汁足足讓他趴在地板上擦了半天。姐夫后來還不分青紅皂白地批評了他一通,姐夫說四狗你小子咋那么肉,連個老家伙都糊弄不住,你整天價除了盯著娘們的奶子屁股發呆,還能干啥!看來姐夫分明是有點瞧不上他了,只是礙于姐姐的情面不直說罷了。這讓四狗多少有一些忐忑,因為他還不知道要是不讓他賣票他到底還能干些什么,畢竟姐夫每月還給他開幾百塊工資的,有了這些錢他可以買煙抽買啤酒喝,一個月至少能痛痛快快看兩場通宵錄像(這種地方通常會在午夜以后播放一兩部違禁的色情片),偶爾還能添件自己喜歡的新襯衫和牛仔褲穿。總之,有個工作終歸是好的,這叫倉中有糧,心才不慌嘛。
這陣子姐夫不在車上,姐夫去吃牛肉拉面或者羊雜碎,每天都一樣。姐夫把車停在站里排上隊,自己就跑去路邊的飯館吃早點了,通常回來的時候會給他捎一塊餅子或兩顆茶葉蛋。四狗自然得老老實實呆在車里,車門是敞開著的,隨時恭候那些乘客上車。這種時候四狗總是沒精打采地躺在車座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遇有乘客上車,他也就微微睜一下眼睛了事。
半天也沒有人來坐車,四狗靠在門口的座位上差點又迷糊著了,昨晚沒睡好,老做亂七八糟的夢。他隱隱聽見有什么人在不遠處說話,是一問一答的聲音,其中的一個聲音是完全陌生的,有點甕聲甕氣,讓人不舒服;另一個聲音他很快就分辨出來,是跟他們一起跑出租的另一輛車上的女票員,她說話總是拿鼻子嗯啊嗯啊的。他還依稀聽到陌生的聲音好像還不斷地提到了他的名字,聽起來很突兀,又很刺耳,好像故意把他的名字錯念成“死狗死狗”。但一切都是模模糊糊朦朦朧朧的,就像人在夢里聽到的聲音那么不真切。四狗沒心搭理這些,他把脖子鴨頸樣彎縮在座椅靠背上,實在懶得動彈一下。沒過多長時間,他又聽到了重騰騰的一串腳步聲,幾乎同時,有一股冷嗖嗖的涼風鉆進車內直撲到他臉上。
跟往常一樣,四狗瞇縫著睡眼只沖上車的人掃了一眼,就繼續懶洋洋地躺在椅子上打瞌睡。他的兩只腳搭在門口的合金護欄上,鞋尖一顫一顫的,像鳥爪那樣毫無意義地抖個不停。但是,今天和往常似乎又不太一樣,上車來的人并沒有立刻鉆進車廂坐下來,相反,那人只把上半身探進車門。他的身體太寬闊了,以至于像是被車門緊緊卡在那里進不來。四狗也察覺到車門被什么東西擠得吱吱響,他連眼睛也不睜,只是沒好氣地說要上就上來,你擋著車門啦!可是對方依舊堵在門口,接著有個聲音悶聲悶氣問他,喂,你就是賣票的?四狗依舊半睜半閉著眼睛。那人一副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架勢,又追問他,你到底是不是賣票的?四狗這才用鼻子哼了一下,說廢話,你說我是賣啥的,總不是賣油條的吧!那人接著又問你叫四狗?四狗一聽這人又叫他“死狗”,便明白這就是剛才跟前面車的女票員說話的那個家伙。他猛地張開眼睛挺起胸膛大聲嚷,你他媽的會不會說人話,大清早的也不刷牙,滿嘴臭氣,聽清了我叫四狗,你他媽的才是死狗呢!那人聽了沒再說話,相反卻沉默了數秒。突然他的上身猛地往里一縱,整個人如同一堆生鐵塊撞進車廂。四狗還沒有反應到將要發生什么事情,闖進車來的男人早掄起兩只拳頭,照著四狗的面額和鼻子噗噗就是兩下。
四狗在這種突如其來的拳頭和驚恐之中,僅僅本能地用雙手掩護著自己的頭臉,嘴里嗷嗷亂叫,鼻孔早已鮮血淋漓了。無奈,那個人的拳頭簡直跟鐵錘一般,又重又疾,四狗躲閃不及,幾下就被打翻在車廂的過道里。接著,那人撲上來又用腳使勁地朝四狗的肚子猛踢起來,四狗捂著肚子在地板上蛇樣拼命扭曲翻滾,可車廂內空間實在是太狹窄了,他根本無處藏身,一切掙扎都是徒勞的。接下來,四狗的腰背屁股大腿又被那人狠狠踹了十幾腳,四狗疼得只有哭爹喊娘的份了。這時,停在站里的幾輛車上的人都聞聲趕過來。因為是清晨,四狗的哭喊聲傳得清清楚楚的,四狗的每一聲慘叫聽上去都跟恐怖片里的鬼叫一樣難聽。大伙完全都被這種突兀的聲音給震住了,加上一早晨人的大腦都不太清醒,難免有些遲鈍和木訥,人們一時搞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個個都只是戰戰兢兢地圍在四狗姐夫的那輛中巴車旁。通過一扇扇車窗大伙無比驚恐地看到那個高大威武的男人,正掄鐵錘一般在車廂內毆打著票員四狗。大伙只能聽到四狗哇啦哇啦的亂叫,卻始終看不到他的人影兒。倒是那個男人似乎一點都不在乎外面的圍觀者,依舊狂暴肆虐地像是在沖車廂內的空氣不停地拳打腳踢。
后來,還是那個平時說話喜歡嗯啊嗯啊的女票員靈機一動,她說,要出人命啊,嗯,你們這些男的別光傻站著看熱鬧啊,嗯,倒是進去拉一拉啊,嗯,四狗會讓打死的啊。女票員連著喊叫了好幾聲,根本沒有人肯鉆進車里勸架,大伙多少是有點懼怕那個高高大大的男人的,因為隔著車窗人們也能看清他的拳頭真的跟鐵錘一樣結實,他的胳膊像椽子一樣粗壯,還有他的腳踢起來的時候上面穿的鞋少說也有四十三碼。或許因為女票員剛才搭訕了這個陌生男人的詢問(她甚至還從他的手里接過了那張在背面寫著四狗名字和他們車牌號的煙殼紙),此刻她真是懊悔萬分,又無計可施,她人急得在車外空地上亂蹦亂跳。她不遺余力沖其他人喊,嗯,你們誰快去把四狗姐夫叫回來啊,嗯,行行好啊,別見死不救啊,嗯,他人肯定在路對面的小飯館里吃早點呢。她這樣一氣喊完,沒等別人做出任何有效的反應,女票員自己倒撒腿朝馬路對面飛奔而去了。她往前跑時屁股一顛一顛地左右亂顫。
這樣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四狗的姐夫就慌慌張張從人堆里擠進來。四狗的姐夫沖進自家車里的時候手里的確抓著一把大號的扳手,誰也沒有注意到這把大而堅硬的鐵家伙是從哪里弄來的(或者是別人隨手塞給他的)。照理說,四狗姐夫去外面吃拉面,是不需要帶什么工具去的。四狗姐夫闖進車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高高舉起扳手,沖那個腳踩著他小舅子屁股的家伙的后腦勺使勁砸了一下。
接下來,大概誰也沒有料到,那個先前還氣勢洶洶揮拳舞腳的五大三粗的男人,竟連哼都沒哼一聲,就瘟牛樣栽倒在車廂里了,他笨重的身體正好像一副棺材蓋一樣蓋在一直躺在車廂過道里鬼哭狼嗥的四狗身上。至此,四狗那種歇斯底里的號叫也仿佛被什么軟物塞住了似的,他再也沒有叫喚一聲。
老牛頭是在醫院里見到自己兒子的。這已經是上午十點鐘以后的事了。此前他在自家樓下面轉了一大圈,看幾個老頭兒在院子里慢條斯理地下象棋,覺得一點意思也沒有,就又悶頭悶腦回到家里。當時,老伴正在廚房里丁丁當當準備著飯菜,屋里彌漫著一股煎雞蛋的味道,他就知道老伴肯定還得讓他去醫院給小孫女送飯。他沒話找話地跟老伴慪氣說,今天我可不去,趕明我真的腿一蹬咽氣了,他們難道還餓肚子不成!老伴耳朵背得很,廚房噪音又大,根本沒在意他的話。后來老伴還沒來得及指派他去醫院,居委會的人就領著派出所的兩名干警上家里來了。再后來他就稀里糊涂跟他們坐上了警車,然后被拉到了一家急救中心。
看見牛鋼的時候,他人正平展展地躺在一張床上。從這個角度他無法看清兒子腦袋上同樣無法彌補的黑洞。牛鋼好像只是安靜地睡在那里。這些年老牛頭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看過兒子的臉,特別是兒子睡著時的樣子。他覺得兒子一下子變小了,變矮了,也變薄了,不再像平常那樣牛高馬大地在他眼前晃來晃去,躺在眼前的幾乎是個陌生人。過去的許多年里,老牛頭對兒子最多的評價是,白長了那么高個那么傻大個,站起來是一根躺下去是一攤,有啥用嘛,還不是多穿爹娘二尺布?現在,老牛頭的印象僅僅是,小,無緣無故兒子突然間縮小了,不再礙眼,而是異常刺目。
后來老牛頭終于明白了那種刺目的原因,那是苫在兒子身體上的一條白布單。他們只是讓他稍微看了一眼兒子的頭臉,就急忙將那條白布單重新拉上。他和兒子徹底被白色隔開了。隨后,老牛頭覺得自己的太陽穴像是被誰用錐子狠狠戳了兩下,眼前閃過一片蚊蟲樣的飛行物,隨后世界好像只剩下一團黑。
就在當天晚上,四狗姐姐和她的公公婆婆趁著月色提著大包小件惶惶地怯懦地敲響了老牛頭的家門。門一開,一伙子人便被里面慘烈悲痛的氣氛包圍住了,牛鋼的母親媳婦還有女兒正哭天抹淚地抱成一團。四狗姐姐他們立刻顯得無所適從,一時不知道該怎么開口,更不知道該如何邁腿進去。還是四狗姐姐的公婆率先打破了這種僵持的局面。這對老人幾乎是跪爬著進屋去的,來的其他人也都跟著他倆跪下來。他們一面用郊區農民特有的那種腔調號啕哭喪,一面絮絮叨叨訴苦認罪。他們的氣勢一下子就壓住了屋里人的痛哭聲,聽起來他們似乎比老牛頭一家更難過更悲傷一些。老牛頭后來聞聲從里屋的床上顫巍巍摸索起來,用自己右手僅有的三根手指指點著這些不速之客,他說你們趁早拿上東西走,我們不稀罕這些!快些出去,都滾吧!
四狗姐姐他們在讓攆出屋子之前,終于還是主動攤了牌。他們的意思是希望兩家能私下和解,他們愿意多賠一些錢給牛家。他們甚至提出來,牛鋼女兒今后的所有撫養費和學雜費都由他們承擔,一直到孩子長大成人……盡管這樣,最后這一伙人連同他們帶來的那些箱箱包包還是被推到門外了,因為老牛頭一家什么都不需要,只要能給牛鋼償命。
十一月初就飄起頭場大雪,蕭瑟的冬景無聲無息地鋪滿了小城的每一條街巷。老牛頭已經很久沒怎么出門走動,出門難免遇見街坊鄰里,問這問那的,都是一副熱心腸,老牛頭不想跟任何人再提兒子的事了。最要命的還有那一家子人的一次次糾纏和軟磨硬泡,他們簡直跟冤魂的影子一樣無所不在,一次次被拒之門外,又一次次厚起臉皮敲響他的家門,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尤其那個始作俑者的票員,這個小年輕從養好了傷以后,有一陣子幾乎天天都會跑來守在老牛頭家門口,都快變成一條忠實不二的看家狗了。有時一大早就鬼使神差來了,有時是在天快擦黑的時候猛不丁地跑來,反正來了就賴在那里久久不肯離開,不是下跪求情就是哭喪著個臉。有一次老牛頭被堵在樓道里,這個小年輕甚至威脅他說爺爺你不答應的話我就死給你看!這難免又會招來鄰居們好奇的目光和觀望,弄得老牛頭實在不知道該怎么應對了。
有時候他似乎確實也感覺到了對方的誠心,有時候他甚至莫名地生出一絲憐憫和悔嘆:要是那天自己別那么固執就好了,要是那天他別動手打人就好了,還有,要是那天他不把乘車的經過跟兒子媳婦們嘮叨也就沒事了——可是他明明知道兒子的脾氣性格跟自己年輕時一模一樣,卻偏偏還添油加醋地對兒子講了自己在外面所受的侮辱,甚至還把好心人寫給他的煙殼紙交給了兒子,仿佛非要考驗一下兒子對自己是否忠誠——這樣胡思亂想的結果是,他覺得自己的腦袋就像一塊巨大的吸滿了水的海綿,思緒變得沉重、冰冷又潮濕不堪。有那么一兩次,老牛頭幾乎快要松口了,殺人不過頭點地,冤家易結不易解,人死不能復生,得饒人處且饒人,這些道理他都明白。但是很快,他就從老伴那雙似乎再也哭不出一滴淚水的老眼里和兒媳婦日漸消瘦的寂寞身影中得到了重要警示,千不該萬不該他們是不該打死牛鋼的!殺人就得償命,古往今來天經地義。
因為頭天夜里下了雪,老牛頭才想著出門走一走的。樓下幾乎沒有什么人,雪把小院和甬道蓋得白茫茫的,外面的一切東西都銷聲匿跡,世界變得干干凈凈的,沒有一絲污點,腳踩上去只是吱嘎吱嘎響。老牛頭覺得自己像從監獄里剛剛放出來的犯人,大口大口呼吸著凜冽凈潔的空氣,手里的拐杖戳在哪里都會留下一只只深深的黑洞,跟彈孔一樣。雪還在瑣屑地飄著,像是從地上往天上飛旋;幾乎又是粉末狀的,落在人臉上立刻變成冷冰冰的水氣。老牛頭在外面的街巷里茫然地轉了一圈,等他返回時,遠遠就瞧見有個人影正瑟瑟地站在樓洞口不停地跺著腳,凍得渾身都發抖了。他雖看不太清,可腦子還是蒙了一下。
老牛頭幾乎是低著頭走過去的。那人一直注意著他,而且幾乎立刻就站端正不再跺腳了,像是在沖老牛頭行注目禮,但身體還是那么無助地一抖一縮的。老牛頭一副避之惟恐不及的慌張模樣,但就在他們擦肩而過時,老牛頭還是不由地收住了往前探去的拐杖,扭過臉沖那人瞥了一眼。與此同時,那個人早就撲通一下跪倒在他腳下,在他毫無準備的時候雙手緊緊抱住了他的腿。接著是—聲長長的嗚咽。老牛頭癡呆的記憶仿佛被某種利器兇猛地豁開了似的,他的眼睛定格在皚皚的雪地上。白雪比刀光還要刺眼,他僵冷衰老的眼眶里微微閃爍著一種光亮。老牛頭當然已經認出這人是誰了,即便化成灰他也能把這家伙從黑灰堆里刨出來,只不過,這人看起來比前一陣更瘦了,瘦成一根麻稈了,大冷天的他身上穿的單薄得叫人可憐。
中巴車的票員四狗就那樣死皮賴臉地跪在老牛頭腳下,一邊抽泣,一邊哆嗦,嘴里囁嚅著,苦苦哀求。老牛頭一時又走不脫,他的腿被對方抱得死死的。四狗說爺爺你行行好吧……爺爺我姐姐人都快瘋了……爺爺我外甥女才剛一歲多啊……爺爺都是我不對我不是個人啊……爺爺我求求你了,我給你磕頭了,我以后改,好好做人……爺爺呀他們都罵我是喪門神是災星是掃把星……爺爺我真的改,以后你就是我的親爺爺,我給你當孫子孝敬你老……老牛頭實在聽不下去了,最后他狠下心用盡全身力氣甩開了四狗,然后氣沖沖上樓去。不知怎地,回到家里他忽然發現自己早已是老淚縱橫。
不知過了多久,樓下好像亂哄哄喧囂起來,老牛頭還是從廚房的后窗戶看到圍在雪地上的一大堆人的。當時他正準備往自己的茶杯里倒開水,無意間聽見隱隱的吵鬧聲,他就側臉朝窗外隨便看了一眼,心里卻突然有種極不好的預感,竟一慌神讓手里的杯子滑落到地上,頓時摔得粉碎了。后來老牛頭越發地心神不寧了,終于忍不住又一顛一顛地下樓來。
直到這時,他才從大伙嘴里得知,剛才有個小年輕好端端地躺在院子的雪地上,起初大伙還以為是個醉鬼,有倆熱心人想把他扶起來看看他凍壞了沒有,結果發現他把自己的一根手指頭硬生生拿刀子割掉了,刀子就壓在身下,血流得止不住,地上的積雪都染紅了一大攤,小伙子八成是疼暈過去了……乍一聽到這悚人的消息時,老牛頭的一只手突然無可名狀難以抑制地跳動起來,好像被一根看不見形的繩子吊起來劇烈地抽抖擺顫,他嚇得扔掉了左手的拐杖,想用這只好手去抓穩那只亂跳晃的手。一生當中惟獨這一時刻,他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加清醒地意識到,留在自己右手上的那些傷痕是多么的殘酷無情又丑陋不堪……
另記:元旦來臨,市民歡慶。中巴車駕駛員某某被人民法院一審判決,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緩期兩年執行。不久,該市相繼出臺了整治城市客運交通“三亂”現象的相關措施和規定。
原刊責編 黃土路
作者簡介:張學東,1972年生。作家,文學編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居寧夏銀川。迄今先后在《中國作家》《十月》《當代》《上海文學》《天涯》《作家》《山花》及《長城》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逾百萬字,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小說精選》《中篇小說選刊》等轉載,數篇(部)小說連續入選2001-2005各類年度優秀小說選本。系中華文學基金會《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入選者之一,著有中短篇小說集《跪乳時期的羊》及長篇小說《西北往事》。被評論界稱作寧夏文壇“新三棵樹”之一。作品曾獲《中國作家》雜志及第八屆《上海文學》優秀短篇小說獎等獎項。其中,短篇小說《送一個人上路》登2003年度中國小說學會小說排行榜,并獲寧夏第七次文藝評獎小說首獎。短篇小說《獲獎照片》入圍全國第三屆魯迅文學獎,長篇小說《超低空滑翔》被列入2005年中國作家協會重點作品扶持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