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新興的企業社會責任運動正在席卷全球,機遇與挑戰被一起擺到了中國企業面前
米蘭之行給劉文獻帶來了新的震撼,他至今仍是唏噓不已。劉是大連大楊創世股份有限公司的副總經理,去年10月曾隨一個30多人的企業家代表團訪問歐盟總部、法國、德國、比利時,最后一站是世界時裝之都米蘭。
以服裝為主業的上市公司大楊創世(600233.SH)年銷售額達到7億多元,80%的產品出口,其中來自歐洲的訂單占了大部分。大楊創世的主打品牌“創世”就是走“意大利設計+中國生產”的路子,同時他們還為耐克、阿迪達斯、彪馬等運動品牌做代工。
“我們拜訪了很多政府組織、工廠、工會、NGO、投資者,幾乎與企業相關的利益相關者都見到了。”劉文獻介紹說。他此行是一個叫“促進中國立法與歐盟立法一致委員會”贊助的,目的是考察歐洲剛剛興起的企業社會責任(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簡稱CSR)浪潮。
在最后一站米蘭,意大利紡織工業工會主席保羅·杰尼亞對劉文獻說,“你們是幾十年來第一個來自中國,卻不和我們談訂單的企業代表團。”前幾年,海外的上游訂單企業對大楊創世的勞工系統做了嚴格的認證,當時紡織業內對此頗有微詞。但當年的被動之舉,現在來看卻收到了效果。在了解了大楊創業在企業社會責任方面做出的努力后,保羅·杰尼亞主動表示要幫助劉文獻把意大利最先進的生產技術引入中國。“原本不談訂單的考察”最后卻得到了實質性的成果。
一向嚴謹、自傲的意大利人讓劉文獻開始重新審視,企業社會責任對自己所在企業來說,究竟是一種現實負擔,還是一筆未知的財富。
巨頭們的行動
今年7月18日,劉文獻遇到了一群與其有相同感覺的人。當天在北京舉行的中國首屆企業社會責任(CSR)報告國際研討會上,與劉文獻一塊就座的囊括了來自中國商務部、中國企業聯合會、聯合國全球契約理事會、歐美權威CSR組織以及國內外的行業巨頭。
劉文獻發現,那些看上去像龐然大物的能源巨頭們已經比他先走了一步。2007年的上半年,中石化、中石油、國家電網、中遠集團先后向全球發布了各自的企業社會責任報告。
這些企業都是聯合國全球契約組織的成員。“全球契約”是前聯合國秘書長安南于2000年倡議成立的,以全球企業為組織對象,被稱為“民間的聯合國”或“企業的聯合國”。按照該組織章程,會員企業必須遵循十項原則,涉及勞工、人權、環保、反腐等企業社會責任的各個方面,并且每年必須發布一次企業社會責任類報告。
負責全球契約中國事務的中國企業聯合會副理事長陳英見證了這些巨頭在2007年的變化。“這些變化還在繼續。”陳英向《商務周刊》透露,她親自負責培訓的企業中就包括國家開發銀行、華能電力集團等重量級的大企業,還有更多企業的培訓也正在排入她的日程。
陳英介紹,從1999年殼牌在中國發表第一份企業社會報告以來,中國企業發布企業社會責任報告增長速度非常緩慢,但到了2006年就一下達到35家。現在中國加入全球契約的企業已經達到100多家,其中國有企業和民營企業各占一半左右。可以預見的是,這些企業都要在不久后發布各自的企業社會責任報告。
商道縱橫咨詢有限公司總裁郭沛源去年做了一個深入調查。他發現,發布報告的企業中,能源、物流、汽車、化工等行業占多數,而金融、信息通訊這樣傳統認為并沒有造成很大環境壓力的行業,也開始發布他們的企業社會責任報告。
在世界范圍內,這一趨勢同樣明顯。畢馬威全球可持續性發展服務主席George Molenkamp指出,他們過去一年中在全球選取了3600多家企業作為CSR調查對象,結果98%的企業對此做出了反應。更令人驚訝的是,全球250強的企業大部分已經在近兩年迅速建立起CSR報告制度。George甚至斷言,不久后社會責任報告會與企業的“財務報表”并駕齊驅。
到底是什么原因讓先行者們一窩蜂地發布企業社會責任報告?
“早在2004年我去倫敦、紐約拜訪我們的國際投資者時,倫敦一家叫可持續發展的基金問我,你們有沒有可持續發展報告?后來不斷有投資者向我們索要相關資料。”中石化董事會秘書局副主任黃文生對《商務周刊》介紹說,“來自投資者對企業社會責任報告的需求,是促使我們發布報告的主要原因。”
在這一背景下,較早登陸海外股市的一些大型國企,自然成了中國企業社會責任報告的領先發布者。
CSR概念股
中遠集團就是其中的榜樣。2006年年底,中遠集團第一個在中國發布經過可靠性審核的企業責任報告。
“報告發布后,我們得到的反饋全部都是正面的,而且有關部委把中遠作為典型,作為重點推薦對象。”中遠集團體系管理辦公室主任馬欣迎介紹,發布報告后不久,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親自致信給中遠集團總裁魏家福,邀請他到聯合國峰會上做演講,介紹中遠集團履行社會責任的有關經驗。
2007年6月5日,第二屆聯合國峰會在日內瓦開幕,魏家福做完演講后,潘基文親自從他手里接過中遠集團的CSR報告,并寫上其中文簽名。
6月底,中遠回歸A股,凍結申購資金1.6萬億元人民幣,刷新A股歷史紀錄。馬欣迎對此頗感自豪,她認為,中遠集團這種遠離公眾市場的企業能夠受到投資者的青睞,企業社會責任以及其后品牌的傳播密不可分。
“從結果來看,我們只求利人,不再求利,卻是財源滾滾,這是博弈論中的最高策略。其中蘊含看似矛盾的不二法則。”馬欣迎認為,這其中的涵義值得細細玩味。
根據郭沛源的研究,一些國際投資基金專門購買有CSR概念的股票。“從這個角度來說,注重可持續發展的社會責任會給公司帶來溢價。”郭曾跟蹤了國內十幾個產生污染的上市公司,發現它們的股價有因為污染而下滑的趨勢。
George從調查當中發現,70%的公司表示,不是出于道德原因,而是出于經濟原因,促使他們落實企業社會責任。經濟驅動因素在哪里?進一步的調查發現,首先是創新和學習。George指出,落實了CSR,企業能夠發現新的市場,聽到利益相關者的聲音,聽到他們新的需求。
“越來越多的企業正從CSR中獲益。”George以他家鄉荷蘭的飛利浦舉例,飛利浦在1990年代就提出,每個產品組必須比競爭對手更加環保節能,比如飛利浦的節能照明產品能夠節省40%的電能,部分產品甚至能節省80%的電費。堅持多年的飛利浦近年來開始收獲果實,不僅大獲國際上各種評獎組織的歡迎,品牌建設也事半功倍,更重要的是受到市場的追捧。George介紹說,飛利浦一款節能照明產品的銷售額從2004年的1.25億歐元已經增長到2006年的 4億歐元,整個飛利浦的節能產品銷售額2006年超過40億歐元。
另一個典型是豐田公司。這家日本汽車制造商同樣也是在1990年代就開始開發混合動力車,第一款產業化的混合動力車普銳斯尾氣排放量只有普通車的10%,油耗降低50%。盡管第一年只賣出了17輛車,第二年656輛,但到2005年,普銳斯在全球賣出25萬輛。
“有遠見的人開始意識到,企業社會責任并不是一個意識形態范疇的問題。如果你相信CSR并為此付出,你可以從這里獲得經濟利益。”George說。
美國商業社會企業社會責任組織咨詢服務總監Dunstan Hope回顧各類企業發表的CSR報告時指出,在1990年代早期,報告內容主要是一些環境保護措施,即關注企業的運作對環境產生的影響。本世紀初,更多公司開始將自己的社會責任拓展到關注社會、環境、經濟、員工工作條件等更寬泛領域。
全球報告倡議組織GRI技術總監Sean Gilbert指出:“社會環境正在發生變化,從企業角度來講,意味著企業市場條件發生變化。而氣候的變化意味著政府會出臺新的法規,消費者會有新的喜好,企業的經營成本也發生變化。”
因此,Sean認為,只有那些認真在CSR中考慮社會環境、氣候、利益相關者等長期因素的企業才更適應新變化,更能發現新的市場機會,也就更能做到“可持續發展”。
正如中遠所感受到的那樣,另一個促使CSR浪潮興起的力量來自資本市場,包括各種證券投資者、風險投資以及股權投資基金。根據畢馬威在全球市場的觀察,在全球資本市場里,60%的專業人士管理了3萬億美元的資產,這些人在選擇投資對象時,往往會考慮社會、環境和道德等多重因素。另一個針對全球投資經理的調查顯示,在歐洲,40%的投資經理預期,未來三到五年之內,上市公司在環境保護和增進社會福利方面的表現,將和那些財務指標同樣重要。
“整個資本世界越來越關注可持續發展的問題。”George說。
剛在4月份參加全球契約大會的陳英也證明了這一點。她向《商務周刊》介紹,掌控全球資本10%—15%的全球最有影響力的175家金融機構,近期已簽名表示尊重全球契約原則。這些機構包括保險公司、證券公司、銀行、投資基金等。它們除了承諾自己遵守全球契約原則之外,還制定了金融機構責任原則,并將根據這一原則來判斷投資方向。同時,它們也在積極跟世界主要證券業協會聯系,準備在證券市場推行全球契約,未來所有的上市公司將有可能被要求遵守全球契約。
“許多中國企業現在還沒認識到這些原則的重要性,它們將來一定會遇到這些問題,尤其是要到海外發展的企業。”陳英說。
George 更預言,將來企業的社會責任報告和財務報告將可能融合一體。“投資者不僅關注傳統指標,而且越來越關注價值創造的指標。”他說,“一個公司如何才能夠獲得新的市場,創造新的產品,要判斷這些必須要關注CSR。”
事實上,即使把來自市場和投資方面的因素去除,CSR仍能讓企業受益良多。George指出,CSR一方面能夠向外部世界介紹企業履約的情況,另一方面,它還是內部溝通的工具,“是由外部到內部的一個新視角”。
“我接觸過的很多企業,在編寫CSR報告的過程中,領導人逐漸意識到這個報告對企業內部管理重要的價值。”陳英說,“編寫報告的過程,往往也是價值觀和公司導向得到重新認識和梳理的過程。”
“這次CSR浪潮是一個創造財富的嶄新方式,是對企業價值的全新理解。”國家電網公司辦公廳處長李偉陽指出,這場企業社會責任運動本質是企業經濟、社會環境的綜合價值最大化,是資源的再次分配,“誰能意識到這一點,誰才能走到前面”。
標準突破
對中國企業來說,這場企業社會責任運動既意味著無窮的機會,但同時仍然面臨著后發劣勢的挑戰。
陳英認為,對于中國企業來說,向國際社會來傳達企業社會責任,需要尋找到一個合適的傳遞系統。在中國企業面前,這些系統就是林立的各種民間或行業組織建立的標準體系。這些標準能否適應中國企業,對中國企業是否公平依然很難確定。
以前幾年風行一時的SA8000為例,這個標準曾被視為企業社會責任標準中勞工領域的典型代表,但其實際效果卻遭到有關專家的質疑。
國家勞動和社會保障部國際勞工與信息研究所副所長張俊峰的調查顯示,到目前為止,通過SA8000標準審核的中國企業只有1000多家,不到總數的萬分之一。而在中國有廣泛產業鏈基礎的沃爾瑪、耐克、可口可樂等國際產業巨頭,也都未認可該標準的有效性,轉而推廣企業自身制定的勞工標準。這些產業巨頭所涉及的產業鏈企業要遠超過SA8000的覆蓋面。
“SA8000的制定初衷主要是針對發展中國家,尤其主要是中國。”張指出,這決定了其不具有足夠的生命力。
與SA8000類似的指標體系還有GRI、GC技術指標等。中石油集團企業傳媒設計部主編李文在做中石油的社會責任報告時都參考了上述指標。但她向《商務周刊》坦言,因為政府是出資人,中石油的利益相關者要比海外同行們復雜得多,其企業社會責任外延之廣也是國外企業所不能想象的。
“我本人就是在石油醫院里出生,在石油系統里上學,畢業至今在石油系統工作的。”李文指出,即使在近兩年國資委“主輔分離”政策下,中石油大力推進企業法人結構改革,但中石油依然為一些已經劃歸地方的三產提供支持,遍布全國的“石油路、石油橋”更是數不清。而為了響應國家號召,中石油在西部地區還有6個定點扶貧地區。
“我們的這些責任在國際標準中根本理不清楚,人家會認為你的企業治理有問題。”李文也曾向全球契約組織負責中國事務的理事陳英提起過,如果有既適合中國國情又能被國際接受的標準就好了。
在劉文獻看來,相對于中石油的“說不清”而言,對中國的大多數中小型企業,很多國家現有標準要求短時間內可望而不可即,因此也少有現實意義。
權威標準組織ISO曾為是否要建立一個企業社會責任的國際標準討論了很長時間,終于在2004年4月宣布要制定社會責任標準ISO26000,目前這一標準正在起草中,有望于2008年以前頒布。陳英透露,全球契約組織的十大原則和其成員積累的社會責任經驗,已經被ISO列為重點參照對象。
“即使如此,沒有一個標準能夠完全適應中國。”陳英指出,面對這個事實,中國企業可以考慮加入全球契約組織,同樣可以把企業的第二“財務報表”傳遞給世界。全球契約有一個非常靈活的機制,會員企業只要遵循其10項基本原則,在此基礎上可以根據自己的實際情況來具體確定起點和標準,只要每年保持發布報告并維持進步即可。
這樣的機制對于CSR水平普遍偏低的中國企業來說意味著足夠的時間和空間。陳英認為,國際標準制定和推廣者大都是歐美的各種組織,其特點必然更適合歐美企業。對于中國企業來說,完全依附于各種標準組織并不見得對未來發展有利。而全球契約在世界范圍內的企業、官方組織、民間組織中間的影響力越來越大,不失為中國企業與世界交流的一個平臺。
“我們以后每年都要發CSR報告,這是一條不歸路,但也是一條通往中石油全球60多個市場的保護傘。”李文告訴記者,中石油正在加入全球契約,從此以后,中石油要正式用CSR的語言與世界溝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