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核電新動與政治選擇

目前國際核電市場競爭新格局中，美日企業間的聯盟關系得到加強，盟主易位，主導權轉移到日本企業手中。我們要有為保衛和發展國家利益的長遠戰略眼光，當機立斷的推進國家核能的發展

編者按：到6月16日，距離中國第三代核電招標公布結果已經整整過去半年。這半年來，雖然表面看起來平靜無瀾，但是一場歷時兩年多的馬拉松式招標，其中所面臨的艱難選擇，并沒有隨結果公布而解決。這次招標背后對于未來核電技術方向的判斷，以及中國核電發展道路的政策選擇難題實際上也未能隨之明朗。在此，《商務周刊》特約中核集團計劃局副總工程師溫鴻鈞撰文，從全球核電市場競爭方向的角度對這一系列問題進行剖析。

日本搶占制高點

在國際核電開始復蘇，核電市場開始轉暖之時，日本企業在政府支持下，迅速調整國際發展戰略，三大廠家紛紛與美國、法國企業聯合。

2006年9月28日，日本東芝集團出資41.58億美元掌握西屋公司77％的股份，完成了東芝對西屋的收購。2006年10月19日，三菱集團下屬的三菱重工與法國阿海琺簽訂了合作備忘錄，將與阿海琺在財務、人力資源上合作，共同開發第三代100萬千瓦的核電技術。2006年11月中旬，日本日立集團宣布與美國通用電氣公司在核能商業領域開展全球范圍的聯盟合作，要拿到全球核電站1/3的定單，并計劃于2007年上半年締結合作協議。在日本，以日立的核能部門為母體建立新公司，日立出資80％以上，通用出資近20％，負責日本國內的核能業務、世界市場上的核能設備的研制。在美國，以GE的核能部門為母體成立新公司，日立出資40％，通用出資60％，負責日本以外的世界市場的核能工作。日立得到GE的支持，決定在北美建立核電設備組裝廠。

2006年11月底，以日本企業為主的國際核電技術市場三足鼎立的局面開始形成：日本東芝-美國西屋、日本三菱-法國阿海琺、日本日立-美國通用。一場遍及全球的國際核電“盛宴”已經開場。當國際社會出現變化時，日本企業通過與國外企業合作的形式，迅速搶占了制高點。在核電技術的角力中，無論哪家勝出，均能讓日本企業獲得巨大訂單。經過多年的準備和日本政府的支持，日本企業將是這場核電盛宴最主要的享用者。

在東芝-西屋、日立-GE、三菱-阿海法三大集團中，日本企業的主導能力是不同的。東芝在東芝-西屋中居絕對的制導地位，東芝是母公司，西屋是被東芝收購的子公司。而在1990年代，美國西屋與日本三菱、美國貝克特公司組成聯隊，主推由西屋公司為主開發的AP600和APWR，聯隊受西屋公司領導和控制，制導權屬西屋公司。在日立-GE集團中，兩家企業基本處于平起平坐狀態。而在1990年代，GE、東芝、日立組成聯隊，主推由GE為主研發的ABWR，GE在聯隊內居主導地位。在日本建造多臺ABWR之后，東芝和日立基本掌握了ABWR的技術，在ABWR進一步改進研發的ESBWR中，其能力和地位也有較大的提升。在東芝退出聯隊以后，日立單獨與GE聯合，日立的地位提升到了大致與GE相均衡的狀態。在阿海琺-三菱中，法日企業合作相對松散，主推的核電機型是阿海琺的EPR和日本三菱的APWR，但后者在國際上尚未成氣候。相對而言，法國阿海琺的發言權更強一些。

目前，國際核電市場競爭新格局的特點是：美日企業間的聯盟關系得到加強；美日聯盟中盟主易位，制導權轉移到日本企業手中；日本企業滲入競爭對手法國阿海琺。

正當世界核電發展開始復蘇之時，日本三大核電站供應商在很短的時間內采取果斷行動，搶占核電市場競爭的制高點，特別是東芝的行為尤為突出，用高出競爭對手出價一倍多的高價收購西屋公司，將核電機型發展方向由沸反堆改為壓水堆。三大廠商行動之統一，速度之快，動作之大，令世界震驚，大有壟斷全球核電市場的架勢，不能不令人產生其背后有日本政府支持的疑問。2007年1月9日，日本經濟產業大臣甘利明和美國能源部長塞繆爾·博德曼就日本企業（東芝和日立等）參與美國核電站建設達成原則協議。這進一步說明了日本三大公司的行動，不是簡單的企業行為，從日本媒體評論看，更有遏制中國加快核電發展的意圖。

美國主導能力下降

上世紀后半葉，美國以西屋、GE、CE和BW為代表的核電站供應商主導了整個世界核電的發展，創造了核電發展的光輝業績。但由于美國1979年發生三里島事故之后停止了核電產業的發展，長期缺乏核電產業發展對核電技術發展的支持，缺少創新技術的應用實踐機會，缺少企業生存發展資金支持，美國核電供應商逐漸沒落。

美國BW公司因1979年發生三里島事故而退出了核電領域。美國燃燒工程公司CE雖然研發成功了三代核電機型System80+，但無法避免被歐洲ABB公司兼并，變成了ABB-CE。到1990年代，雖然System80的改進機型打開了韓國市場，但由于經營上的困難，和西屋公司合并后被英國核燃料公司BNFL收購。

上世紀核電發展中最風光的西屋公司的衰落更值得關注。首先是作為母公司的衰落，西屋公司渦輪發動機在1970年代中期由于質量問題失去了大量市場，被迫走上漫長的重組道路，本是西屋根本的電氣類事業部門相繼轉賣，如熱電事業賣給了英國英珞索蘭（Ingersoll-Rand）公司，火力發電事業賣給了德國西門子公司。帶著西屋最后歷史遺產的核電事業部門——西屋電氣，賣給了英國政府所有的英國核燃料公司BNFL，2006年又被轉賣給東芝。西屋核電事業部新技術開發未被市場接受，缺乏產品銷售收入，又失去了母公司的支持，是導致一再被轉賣的根本原因。

西屋電氣公司衰落的另一個原因是在開發第三代核電技術中落后了。國際上三代核電技術的開發，在指導思想上有改進型、革新型和革命型三種。革命型，改進思路最先進，要從根本上消除事故產生的可能性，曾在開發初始階段提出過幾個設計概念，但因難度太大而放棄或尚未成熟。因此國際上一般都選擇改進型，滿足用戶要求文件URD的要求，如GE的ABWR、ABB-CE的System80+、法國的EPR等。而西屋公司選擇了革新型，有提高安全性、改善經濟性潛力大的優點，但設計變動多，需要做的設計驗證工作多。該公司先后提出的AP600和AP1000兩個設計，雖然獲得了美國核管會NRC的設計批準，但比GE的ABWR、ABB-CE的System80+晚了4—5年。開發周期延長，需要更多的投資和資金支持，也影響到西屋電氣的信譽和競爭力。

GE公司的命運比西屋電氣好得多，其開發的三代核電技術ABWR在日本建設了多臺，并在臺灣四核招標中獲勝。GE的母公司發展較好而能得到長期持續的支持，沒有出現西屋電氣的困境。只是由于合作伙伴東芝和日立基本掌握了ABWR的核心技術后，在聯合體內地位的提升，才造成了GE地位的相對下降。

如前所述，美國核電站供應商制導能力下降的主要原因，是由于美國自1979年三里島核事故后停止了核電產業的發展。產業發展和技術發展是相輔相成的，長期缺乏核電產業發展對核電技術發展的支持，缺少創新技術的應用實踐機會，缺少企業生存發展的資金支持，連大型核設備制造能力也轉移到外國去了，這是美國核電能力下降的根本原因。

自上世紀末開始，美國電力供應開始出現供不應求的現象。2000年底，美國加利福尼亞爆發嚴重的能源危機，經濟損失慘重。2001年5月17日，美國總統布什頒布了新的《美國國家能源政策報告》，把擴大核能作為國家能源政策的重要組成部分，并提出了促進核能復蘇和發展的具體政策。美國能源部長塞繆爾·博德曼最近也宣布將為電力公司建造的首批6臺新核電機組提供20億美元聯邦風險保險，預計將有12家電力公司在未來3年內建造18臺核電機組，還制定了準備再建造至少30臺核電機組的計劃。美國復蘇和發展核能的政策，給核電供應商展現了核電建設的美好前景。

三大核電站供應商積極投入美國市場，參與核電建設的競爭。GE-日立集團推出ABWR和ESBWR兩種機型，ABWR已在日本和我國臺灣建設多臺，但對經濟性不滿意，又推出改進設計ESBWR。東芝-西屋集團主推AP1000機型。法國阿海琺和日本三菱，則分別基于各自研發的機型EPR和APWR，作適應美國條件的修改，提出了“US-EPR”和“US-APWR”。現在外國核電站供應商打入美國市場競爭的狀況，與上世紀六十至八十年代核電大發展時期，美國核電站供應商占領全部國內市場和世界大部分市場，世界各國競相引進美國技術建設核電站的狀況，引成了鮮明對照。

俄羅斯加緊核工業改革

面對全球氣候變暖和石油價格昂貴，許多國家開始把核能作為一種潔凈電源發展。俄羅斯面對核能復蘇的態勢，采取了強化國家核能工業體系，提高國際競爭力，鞏固和發展其國際核電市場地位的政策。2006年，俄羅斯總統普京批準了一項核工業改革方案，把俄羅斯一些民用核公司聯合起來，仿照法國阿海琺的模式（包括核電站和核燃料循環），組建一個具備國際競爭力的大型國有公司（Atomprom）。

俄羅斯把國際核電市場發展的主攻方向，定在發展中國家，特別是處于經濟發展起飛期的國家。首先是針對已有合作建設核電項目的印度、伊朗等國家，鞏固和擴展合作的規模。今年1月25日，印度總理辛格和到訪的俄羅斯總統普京在新德里發表聯合聲明，決定進一步加強在民用核能領域的合作，并將簽署合作協議，在印度南方的庫丹庫拉姆增建4臺核電機組。第二，是利用原有的合作關系，把原蘇東國家發展核電作為核電站出口的重要方向。俄羅斯Atmostryexport公司已獲得保加利亞在多瑙河畔貝列內核電廠內再建設兩臺100萬千瓦核電機組的合同。立陶宛、拉托維亞、愛沙尼亞和波蘭四國聯合成立的核電國家聯盟，將共同在Ignalina現有反應堆位置上于2015年前開工建設一個單獨的核反應堆。羅馬尼亞計劃在2007年年初開始為切爾那沃德核電站3號、4號機組的建設工作做準備。烏克蘭、白俄羅斯也都有建設核電站的意向。這些前蘇東國家的核電建設項目，都是俄羅斯參與競爭的目標。

發展中國家，特別是經濟起飛中的國家，是世界核電發展的又一重要市場。目前國際上研發的三代核電機型，經濟性都尚不理想，有的單機容量過大（EPR160萬千瓦、ABWR135萬千瓦），尚未經過工程整體驗證和市場競爭考驗。相對而言，二代改進核電機型比三代核電機型更適合于發展中國家的要求。發展中國家發展核電，主要是為了滿足經濟發展所需的電力供給，對其先進性的要求相對低一點。俄羅斯瞄準了這個市場空間，大力推銷他們核電機型，在當前核電市場競爭形勢下可望達到鞏固和發展國際核電市場地位的目標。

加拿大民族核電保衛戰

在上世紀核電發展過程中，加拿大的核能產業取得了很大成績。由加拿大原子能公司AECL開發的壓力管式天然鈾重水堆Candu，在國際上除了壓水堆、沸水堆之外位居第三，不僅占領了加拿大國內全部市場，還向印度、羅馬尼亞、阿根廷、巴基斯坦、韓國、中國等許多國家實現出口，在最近10年向韓國和中國出口建造的5臺重水堆核電機組，工期和成本等問題上均有良好表現。AECL最近又按照三代核電技術要求，基于原Candu的設計，提出了新的設計ACR-1000。

加拿大核電的發展，不久將遇到核電站壽命到期更新和電力需求增長新建核電的問題。加拿大最大的核電用戶安大略省，核電占總發電能力50%，2006年6月提出了在現有核電廠址上新建兩臺核電機組的要求。是繼續建設國產重水堆Candu機組，還是引進國外其他機組，成為加拿大核電發展的新問題。據報道，AECL的主要競爭對手是法國阿海琺公司。

加政府自然資源部部長表示，國有原子能公司AECL將獲得新建核電站的合同，政府贊成使用自己的重水堆技術。如果安大略省選用加拿大的重水堆技術，加拿大政府將給予資金補貼。但主管核安全的官員則表示，新的核安全規章要與國際標準接軌，AECL在這場競爭中不占“主場”優勢。安大略省政府則要求在對所有成熟技術中擇優選取。

核能技術路線和政策是政治選擇

從上述各國的核能發展路徑可以看出，核能技術路線和技術政策，是同國家的政治外交路線相關聯的。核能技術政策和合作伙伴的選擇，必須從國家戰略利益出發，與國家政治外交路線相一致。要像俄羅斯、日本那樣要有為保衛和發展國家利益的長遠戰略眼光，當機立斷的推進國家核能的發展。

與此同時，要警惕日美同盟對我國核電發展的遏制。中國第三代核電招標引進確定采用東芝-西屋公司的AP1000，客觀上有利于強化美日同盟的力量，有利于美日同盟對我核能發展的戰略控制，不符合我國瓦解美日同盟的外交戰略。應采取“兩步走”核電發展方針，在近期把招標引進的目標縮小為技術引進，減小政治外交上的負面影響，獲得我們所需的先進技術。

成熟技術的產業化發展與先進技術的研究開發，必須相輔相誠、協調發展。美國停止成熟技術的產業發展，只進行先進技術的開發，后果是技術制導權的旁落。中國核電必須走“兩步走”的方針，一方面批量規模建設成熟的二代改進機型，實現產業化發展，另一方面抓緊先進機型的研發和引進，避免類似的失誤。

必須明確，二代改進技術的核電機型在國際上仍有發展空間。俄羅斯重視發展中國家的核電市場，推銷他的二代改進核電機型，符合自身能力和世界核電發展的潮流，是現實可行的。我國經濟雖持續快速發展了近30年，但仍屬發展中國家，在現階段批量規模建設二代改進核電機型，符合我國的實際，也符合世界發展潮流。

面對當前國際核電收競爭格局的變化，應堅定的貫徹核電“兩步走”方針，保衛和發展民族核電產業。如果按“一步跨越”方針走，放棄我國已掌握核心技術的二代改進核電機型，正好符合了美日同盟遏制我國加快發展核電的目的，造成我國核電事業乃至整個中華民族和平崛起的重大損失。

瞄準核心技術和關鍵技術，盡快引進消化，實現自主創新，擺脫依賴和控制。既然三代核電技術引進招標已經定案，我們應抓住機遇，盡快把東芝-西屋的AP1000的先進技術引進，快速掌握核心技術、關鍵技術。我們的根本原則應該是，在核電國際市場競爭形勢迅速變化的條件下，規避風險，提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