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搬到城里不久,我迷上了火車。我家對面有一個很大的煤站,各式各樣的貨車從密密麻麻的軌道上經過,還有綠色的客車偶爾也從那里經過。有霧的清晨,我沿著鐵軌旁濕漉漉的草地前行,一會兒火車就來了,先是隱隱的隆隆聲,我莫名地興奮不已,接下去響聲越來越清晰,但在霧中還是看不見車身。隨著汽笛的鳴叫,車頭出現了,濃濃的白煙同霧混在一起,車身以排山倒海之勢沖壓過來。有時是油罐車,有時是煤車,有時則是裝運著大型機器的平板車廂。我總是不厭其煩地數,看看每列火車一共有多少節車廂??吹枚嗔酥?,情緒就不再興奮,而是濃濃的惆悵。尤其是霧天或雨天里的汽笛聲,令我恍然置身于另外的空間和時間,小身體竟會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這強大的動力機械的沖壓,這霧中顯得莫測的前途,既令我恐懼又強烈地吸引著我。時常,它劈開空氣揚起的那股強風使得我的頭發像小鞭子一樣打在臉上。這到底意味著什么呢?
秋天,我第一次近距離地看到了客車。由于臨時停車,那火車像長長的綠蛇臥在煤站里。黃昏的朦朧中,我看到車窗一扇接一扇地全打開了,有少女和小男孩從窗口探出頭來,吃驚地打量眼前的煤山,唧唧喳喳地說著不大聽得懂的方言。車廂里頭,有些人拿著鋁制的食盒子走來走去。他們要吃飯了嗎?在這個封閉的綠匣子里頭,人們是如何生活的呢?這種事,任憑我如何努力設想也想不出來。一會兒車廂里就亮起了燈,小孩們都縮進車內,他們要開始就餐了。我也要回家了。我走幾步就回頭看一看,在黑黑的煤山之間,那一條亮著燈的狹長空間里的生活,對于從未離開過小城的我來說,是多么地難以理解啊。直到我走到煤站的大門口,客車才緩緩開動。窗子一扇接一扇地關上,也許是起風了,乘客們擔心煤灰吹進車廂內。我還站在那里看,隔著玻璃,那些模模糊糊晃動的人影顯得更加不真實了。他們像是宇宙人一樣。又有一個男孩將窗子打開了,他大聲喊了一句什么,聲音回蕩在煤山之間,然后列車就從昏沉的空間里消失了。發生的一切對于我來說很像一個神話,幻覺的味道也很濃。然而我是真的見過載人的客車了。我隱隱約約地感到不安。
后來,只要是呆在車站,看到火車或長途汽車,都會勾起我類似的遐想。在那種時候,我會短暫地喪失現實感,沉浸在某種陌生而惶惑的自由感之中。
后來,我有機會滿世界亂飛了。可是我從來不特意去看什么名勝和景致,我喜歡的只是旅行帶給我的那種“異地”的虛幻感,那是可以久久回味的寶藏。在我看來,要旅行最好出國,到哪個國家都差別不大,只要是陌生的語言和景致就可以了。那種既無助,又微微緊張的感覺有益于心靈的超拔。在一個你發生不了社會關系的環境里,人會自然而然地產生一些反思或冥想,靈感也會萌動。這種情況非常類似于閱讀實驗小說或西方經典時的感覺——要拉開距離才會進入作者的語境,否則便只能在外圍徘徊。
(馬樹強摘自《中國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