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生活把我們磨礪得那么勇敢,讓我們有足夠的耐心和力量,直面自己的內心。
那年秋天的一個明媚的上午,我上完了課,帶著滿身的粉筆灰回宿舍。一個瘦弱的陌生女孩彎著腰站在窗臺前,正賣力地整理那一堆被我扔得亂七八糟的東西。見我進來,她羞澀地笑笑,“我叫欣藍,是新來的代課老師。”見我不語,她遲疑了一下,又說,“校長讓我住這里,我看這兒挺亂的,就想好好收拾一下。”
那是一所海邊漁村的小學校,12個老師,學生近500人。來這里的老師有辦法的都想辦法調走了,等新分配的老師來卻遙遙無期,所以學校經常會請一些代課老師緩解缺員問題。代課老師的工資不足正式老師的三分之一,課程繁重,還常常受歧視。常有家長來學校鬧,不要孩子上代課老師的班。我挺不能理解那些代課老師,去工廠流水線都比來代課強,至少物質回報會豐厚一些。
所以,對跟我同一宿舍的叫欣藍的女孩,我沒有任何想了解她的想法。
她很勤快,每天早早起床,清理好宿舍衛生,然后到操場左側的古井邊打水,提到三樓宿舍。冬天寒風肆虐滴水成冰,她提來冒著蒸汽的溫溫的井水,倒一半在我臉盆里,再把剩下的倒在她自己臉盆里。我總是慢她半小時起床,等我梳洗完畢,她已經把早餐準備好了。我得承認,她來了后,我比以前更懶了,飲食起居上的事,她幾乎全包了。享受地這樣的關照,起初我還不好意思。可她總說,反正她自己也需要的,做一份跟做兩份是一樣的。久了,我就心安理得了。
她總是很用心地備課、批改作業,規規矩矩地上好每一節課,一有時間就鉆研專業書籍。她經常拿著教科書坐在我身邊,時不時地請教一些專業問題。她的勤奮讓我覺得不可理喻。她對我有莫名的崇拜。崇拜的理由很簡單,我是受過正規師范學校教育的正式的教師。她總是說,“我要是像你這樣該有多好。”而我常常就會流露出對現狀不滿的種種厭倦,她不解地瞪大眼睛問我:“當老師不好嗎?我是求都求不來呢!”我懶懶地不想說話的時候,她眼中就會流露出誠惶誠恐的神色來,惟恐是惹煩了我。她說她從小就想當個老師,也很努力,但事與愿違。她又說,能有這樣的機會讓她當代課老師,她已經很滿足了。我不想說什么,心底還會生出幾絲“燕雀焉知鴻鵠之志”的鄙夷。
所以,我們之間沒有友誼。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我所指的友誼,是直指心靈可以上升到有相同的精神需求的那種。而欣藍,她達不到這樣的高度。盡管我們之間已經很熟了,也同進同出,但我總覺得,這樣的親密關系,是在這特定的環境之下不得已而為之的行為——全校老師,只有我跟她未婚。況且,我們棲身同一間狹小的屋子,兩張單人床,就那樣面對面排著,在過道上同時轉身的話,就是鼻子對著鼻子了。
欣藍的母親來看她,給她帶了很多貴重的東西。我才知道欣藍原來有那么好的家境,父親經營著全市最大的醫藥連鎖店,姐姐在美國開超市。欣藍的母親告訴我,欣藍患有先天性的心臟病,兩次報考師范學校,都因體檢不合格被拒絕。于是就念了個幼師專業的職業中專,畢業后同樣因身體問題找不到對口的工作。父母勸她就不要出來工作了,他們的錢養她一輩子綽綽有余。但她執意不肯。沒有學校愿意收她,她就把鄰居的小孩召集起來,義務教他們。聽說這里招收代課老師,她報了名,父母認為海邊漁村的生活條件太差,她身體又不好,所以強烈反對,但她堅持要來……
為夢想執著并孜孜不倦一直努力的女孩是最美麗的。欣藍在我心中的形象一下子高大了起來。我在心里說,好吧,我們做好朋友吧。
農忙季節,有家長沖進欣藍的教室,強行帶走正在上課的孩子回家幫忙。欣藍不放行,苦口婆心地勸:“你的孩子既然來到了學校,她就有受教育的權利,你不能因為農忙就隨便讓她曠課,這是對孩子極大的不負責任。”那家長不耐煩了,出口不遜:“孩子是我生的,我愛讓她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小小一個代課老師,管那么多干嗎?”說完拉了自己的女兒就要走。
欣藍瘦弱的身體橫在教室門口:“你不能這么不講道理,這是在學校,你注意點影響。”
但沒用,學生被帶走了,她被蠻力推到了地上。
回宿舍后,欣藍的眼眶瞬間蓄滿了淚,一遍遍地問我:“為什么會是這樣?”
她生活在城市,生活在溫暖和寵愛中,不會明白由愚昧造成的生活悲劇在很多貧窮的地方還在屢屢上演。她不屬于這片土地,縱然有百般眷戀的理由,但明媚陽光是抵抗不住寒冬臘月的冷酷的,這不是她努力就能改變的。所以我勸她離開,我說:“欣藍,聽我的吧,別干了,回去吧!這里真的不適合你。”
但欣藍固執地搖頭,她含著淚水的眼睛傳達著一種叫堅定的東西,令我的心靈顫動了一下。
我對自己始終有著很清醒的認識,早晚是要離開的。到這里的第一天我就知道,過不了多久我就會背轉方向毫不猶豫地離去。不是因為這里交通不便,只有一條土路與外面的世界相連接;不是因為晚上上廁所沒有燈光的過道黑漆漆的嚇得我魂不附體;不是因為學校公用的一個小煤爐燒個青菜蘿卜什么的都要排上好一陣子隊;不是因為老是學生拖欠學費老拿自己微薄的工資墊;也不是道德問題,高尚不高尚并非一個職業就能界定。而是從事這個職業是當初的一個無奈之舉,我的夢想,不在這里。
我狂熱地向往著外面的世界,漫天的飛沙和塵土及腥臭的海風由原先的詩意逐步演變成了折磨,直至煩膩到無以復加。但調動那么困難,尤其是我這樣沒有任何背景的人。我浮躁、頹廢、厭倦,甚至到學校前的小賣部買低劣的酒麻醉自己,直到喝得翻江倒海,吐得滿屋惡臭。
欣藍默默地提來井水清理衛生,用熱水給我擦臉,熬了她母親送來的冰糖蓮子給我醒酒。我粗暴地推開了她端冰糖蓮子湯的手,大聲吼道:“我需要醒的不是酒,是腦!”
那一夜,我吐了幾次,胡亂說了很多話,直到大腦完全失去意識,沉沉睡去。半夜醒來.看到欣藍還沒睡,正在燈下發呆。
見我醒來,欣藍很嚴肅地說:“蕭愉,我們談談!”
我茫然地看著她。
她說:“我所夢寐以求的東西,原來是你一直想摒棄的。之前我并不理解,總在心里埋怨你不知道珍惜。現在,我終于都明白了。我不再因為你擁有我渴望的東西而羨慕你。我們的痛苦,是相似的。但是,你沒有勇氣放棄目前的利益而去追求你的夢想,這一點,你不如我勇敢!”
是的。她比我勇敢。一直都是。她直面現實,放棄良好家境所提供的優裕生活,以瘦弱之軀來承受這里的貧瘠與落后,只為這個臨時的位置能暫時讓她的夢想靠一靠。這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燈下,欣藍消瘦的臉蒙了一層清輝一般,美麗、堅毅,雙眸明亮,柔和淡定卻充滿力量,如兩束閃電,瞬間擊中了我。因日復一日在對現狀的不滿中被埋怨和頹廢所消損的信心,一剎那又重新聚攏起來,熊熊烈火一般在我身上燃燒了起來。
最終,我離開了學校,帶著簡單的行李,義無反顧地走了。欣藍送我,簡陋的車站,欣藍和我久久地擁抱,她一直說,“傻丫頭,不要哭,不許哭。”可哭的人,不只我一個。
我到了我向往的大城市,開始放飛我的夢想。我是辭職走的,所以沒有后路。最初那么艱難,連住的地方都沒有,跟還在念大學的小師妹擠她集體宿舍的單人床。欣藍一直與我保持著密切的聯系。她總是說:“你要勇敢,像我一樣。再朝前邁一步,離你的夢想就更近了一步。”她甚至向她的父母借了錢,不斷地接濟我。直到我找到工作,當上了我一直渴望的記者,也租到房子。
很無奈,欣藍也離開了——學校分配了新教師來,不再需要代課老師了。欣藍心境黯然地接受了學校的辭退,走的時候,她的學生流著淚送了她很遠。
我的工作性質決定了我要奔波辛勞,允諾與欣藍見面的日期一推再推。每次通電話,總向她發牢騷現在的忙碌,她總是笑著說:“工作著是美麗的,你是越來越美麗了。”這樣好脾氣的善解人意的女孩,我知道我的生命歷程中不會再出現第二個。
現在,欣藍成功地接受了心臟手術,掃除了橫亙在她追隨夢想的道路上的最大障礙。在父母的幫助下她創辦了一所幼兒園,她輔導的學生,在參加本省的一次大規模的歌舞比賽中獲了一等獎。欣藍意氣風發,她說,只有生活在孩子的歡聲笑語中,她才永遠不會懈怠。
(司志政摘自《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