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英語、粵語還是普通話,無論是物質、心理還是精神上的需求,一起組成了一個港人的“本我”身份。局外人擔心這會讓他人格分裂,但其實人家自己卻把它當作一種豐富感,甘之若飴,并成長得更為健康
香港回歸祖國十周年,不僅600萬港人和13億國人關注,西方媒體的報道和評論也蜂擁而至。見仁見智之中,對回歸10年后的香港現狀和這顆東方明珠的未來,都很有些一言難盡的味道。
最典型的莫過于《時代》周刊亞洲版6月7日推出的25頁封面故事,中國官方媒體自豪地宣稱,著名的《時代》周刊道歉了:“《時代》的姐妹雜志《財富》曾不榮譽地、錯誤地預測香港回歸中國會給它帶來死亡。然而香港甚至比從前更有生命力。”但事實上,這個包含了10多篇文章的專題中,固然認為香港10年來的變化,“是喜人的”,“常常是鼓舞人心的”,但正如主文標題所體現的,“Sunshine,with Clouds”(晴天,有云)。它就像一名10歲的少年:你以為你知道你是誰,但你并不真的知道;你想獨立,但你仍然需要成人的監督;你有正義感,但發現在現實的世界里妥協是必要的。“十是一個整齊的數字,但卻是一個混亂的生活階段。”作者寫到,過去的10年,“并不能幫香港解決真正的挑戰:如何界定它與中國的關系,這是一個飽含矛盾情緒的問題——欽佩與反感,忠誠與猜疑,愛與恐懼”。
如果我們回想一下自己青春年少時的憧憬與疑惑,我們會明白香港人心中復雜的情懷。23年前當得知行將回歸的消息,相當多的港人不是歡欣鼓舞,而是憂心忡忡,因為他們仍對祖國剛剛發生的人間災難記憶猶新;10年前的回歸之日,大雨傾盆,鉛云壓頂,白晝有如黑夜,人們的心也有百感交集: 殖民者沒有為香港做什么,但這里畢竟為數百萬港人提供了生活的空間,和用自己的力量去為生活打拼的機會,他們不知道未來這一切是否會失去。10年過去了,經歷了金融風暴、禽流感、SARS、50萬人大游行的香港,在西方論者一次又一次“氣數已盡”的唱衰聲中,一次又一次越過險灘,它依然是亞洲的燈塔,是華人社會中最富足、最繁榮和最自由的城市,作為正在崛起于世界中心舞臺的中國的特殊一部分,這座離中心舞臺最近,或者本身就是世界中心舞臺一部分的城市,更將在未來獲得連做夢都沒有想到過的機會。但是,即使自認愛香港并客觀地評價香港的《時代》周刊也認為,香港仍然有著它的“集體憂慮”:“隨著這片土地紀念它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特別行政區的頭一個十年,它面臨一套連鎖的存在問題:我是誰?我想變成什么樣子?我可不可以完全成為我想成為的樣子?”
這樣的擔憂多少有些杞人憂天。每當我看到那些10歲的孩子早戀、貪玩、和老師家長叫板,我都會會心一笑。我們經歷過的事情,他們總是還會再經歷一遍的,不管是錯誤、失敗,還是正確、成功,這本就是生活自然而然的一部分。成年人的經驗教訓,或許對少年們有些作用,但少年擁有更多成年人從來沒有過的——因此,盡管我們可以評價“80后”、“90后”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他們未來的成就只會比我們更大; 同理,香港的未來不僅是昨天和今天的香港無法比擬的,甚至是高高在上的西方人也無法想象的。
至于身份認同感,我想起與一位香港朋友的對話。這位經常來往于北京-香港-歐洲之間的律師說,自己和身邊很多人都已經可以自如地在英語、粵語和普通話之間切換。于是我問她:“在使用這三種語言時,你們在內心里有什么不同的感受呢?如果用英語接老板的電話,和餐桌對面的客戶用普通話交談,然后一抬手用粵語招呼服務員,你不會有荒誕的角色錯位感嗎?”她奇怪地看著我: “你們北京人就是愛玩概念、下定義,我們不會想那么多,在什么場合說什么話,它本來就是一種交流工具。”
但是,她頓了頓,接著說:“如果一定讓我仔細品味一下,說英語的時候,自己有一種參與世界經濟流動和時事變化的感覺;說粵語的時候,覺得有一種家的熟悉和親切; 說普通話,經常有新奇感,但同時又覺得好傳統、好古老,那不算是親切,但總覺得有一個由來已久的共同的聯系。”
如果用她眼中的北京人的概念歸納法,我們大致可以說,對以她為代表的香港人來說,英語代表著某種外在的物質性需求,粵語代表著心理上的歸屬需求,而普通話,則更像一種精神上的共同文化需求。事實上,語言不僅是交流的工具,它隱含的語境和文化符號傳承屬性,也多少可以回答西方媒體熱衷談論的香港身份認同問題。無論是英語、粵語還是普通話,無論是物質、心理還是精神上的需求,一起組成了一個港人的“本我”身份。局外人擔心這會讓他人格分裂,但其實人家自己卻把它當作一種豐富感,甘之若飴,并成長得更為健康。
為了讓自己做好商業新聞這份有前途的事業,我每天上外國商業網站、看Bloomberg; 在內心深處,我始終說著河南話,支持來自家鄉的球隊河南建業;但在這位香港人看來,我是一個操著標準北京話、并在北京落戶成家立業的北京人。這樣的多重身份,我覺得是我的財富。相信香港人也一樣——他們正在自如地利用著自己的幸運,長成自己希望成為的樣子,雖然我們還不知道那會是什么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