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波
我感到我們生活在一個很照顧情緒的地方,每次礦難啊,車禍啊,大火啊,我都會聽說事情雖然很大,但又“情緒穩定”。我又覺得我們生活在一個很不照顧情緒的地方,似乎但凡“情緒穩定”,就偏要弄得情緒不穩定了才好。
最近幾天,很多人在談論深圳的“放火拆遷”。這個城市的民治街道組織二百四十名執法人員,一把火燒掉了近千平方米的違法建筑,在這些違法建筑里生活的七八十戶窮困者就此失去棲身之所。執法隊的負責人說,“這樣拆得比較干凈徹底”。這個話還是太謙虛了,那個“比較”是完全可以去掉的,這樣拆得最為干凈徹底。
不知道這場“干凈徹底”的拆遷,在人類歷史上是否有先例。被燒掉的確實是違法建筑,但世界上的絕大多數貧民窟,恐怕都是未經獲準而建起來的,可曾聽說哪個國家、哪個城市的政府如此“干凈徹底”地焚燒?且不說國內遷徙,世界上的絕大多數難民,都是非法進入另一個國家的土地的,沒聽說哪個地方會將難民營一舉摧毀。
這場大火令輿論界的情緒很不穩定,人們在表達震驚和憤怒。那些被燒掉棲身之所的人們怎么樣呢,不知道,他們已經消失,他們的情緒穩定不穩定,誰知道呢。
火已經熄滅,他們到哪里躲避陽光,到哪里睡覺,到哪里生火造飯,這不是執法人員要關心的事情,不是那個叫“民治”的街道要關心的事情,好像也不是正義的人們關心的事情。他們本來在我們的視線之外,而拆遷使得他們進入管理者的視線,大火使他們進入了正義者的視線,拆完了,管理就完成了;燒光了,正義也表達完了;他們仍然是他們,只是比被管理之前更凄慘。他們是一個正在迅速現代化的社會里的棄民。
前不久,媒體上報道陜西省寧陜縣廣貨街鎮的民政干部將患有重病的流浪人員遺棄在秦嶺山上,致使這名流浪人員在饑寒之中死亡,現在這名官員已被法律追究。我想,那個流浪人員就是“棄民”的象征。
這個流浪人員是因為迎接衛生檢查而被丟棄的,他的身份相當于一堆垃圾,如果他能夠行走,他應該被喝令離開,那樣他就是一堆會走動的高級垃圾,而他身患重病,于是要用車拖走,同普通的垃圾沒有分別。他的姓名至今不為人知,這不奇怪,難道一堆垃圾需要有名字嗎?他需要的是被處理,被丟棄。曾經看到報道,流浪人員在車禍中死亡,民政部門要求索賠,這是基于垃圾突然賣出高價的興奮,還是基于生命的尊重。
貧窮是令人同情的對象,但也可能是令人討厭的現象。這個現象不合乎日新月異的景象,當日新月異的時代不能讓貧窮消失的時候,可能就需要讓貧窮者立即從眼前走開,而那些不肯走開的貧窮者就是“麻煩制造者”。那個被丟棄的流浪人員,那些搭建棚屋的人,就是這樣的一些人,這些人成為人們視覺和嗅覺的污染源,他們不符合“窗口城市”的特性,不符合“窗口地帶”的風貌,不符合迎接檢查這個“窗口時間”的要求。
還是前些天,一對礦工兄弟從北京房山區的一個非法采煤點的冒塌礦井中自行爬出。這兩位礦工被困五天,自行生還。此時,房山區政府組織的救援已撤離現場四天。地方安監人員說,他們“創造了一個奇跡”。
這個奇跡同樣產生于他們的生命被放棄。被困五天,救援停止已四天,就是說救援只進行了一天。報道說,停止救援是開了會的,是“出于科學考慮”決定的,“會議認為:事發地屬于采空區,被困人員已不具備生存條件,繼續救援極易造成次生事故危及救援人員安全”。科學認為這一對兄弟“已不具備生存條件”,于是他們被放棄了。他們現在活著,是“反科學的”,是與“會議決定”的結論不符合的,但仍然活著,不是“奇跡”又是什么呢?
這些棄民,是容易被放棄和被丟棄的。當被放棄和丟棄時,有科學論證,有會議決定,也有我們心中強弱不等的“厭棄貧窮者”的聲音,但最后,我們將他們的被棄視為“被時代列車落下”,也就是說,是因為他們跟不上我們這個輝煌時代的步伐,于是他們不僅被棄下了,而且會被說成是因為他們沒有搭乘時代列車的能力。
【原載2007年9月9日《瀟湘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