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軍 張英秋
七十年前,“七七事變”發生時,韓立才正在北平,他參加二十九軍已經一年多了,在冀察綏靖公署軍務處做科員,軍銜中尉。七十年前的二十九軍官兵多是文盲,或者說:七十年前的中國軍人多是文盲,而讀過高中的韓立才先生那時就是“大知識分子”了。他曾對我說:“……自1949年以來,我和中國大陸一側二十九軍原官兵通信四千六百多封,和臺灣的原二十九軍官兵通信五百四十封,全部認真保留。1983年以來,我寫的文史資料有五十萬字。”
如今,九十六歲的韓立才已患肝癌晚期,肝腹水。醫生和周圍的同志們都不告訴他。韓立才本人見了我很高興,說:“今年是盧溝橋事變七十周年,我要抓緊把相關的回憶錄寫出來。我的病會好的,我是個士兵!”我聽了心里很難過。醫生對我說:“他病很重,最多兩個月。——這張病床是他人生最后的歸宿。”
一
韓老對我說:“我希望給二十九軍小孩連的二百二十八名年輕的軍人們樹碑立傳!不貴,一萬塊錢就立起來了。我出錢。我還死不了,我要完成這件事!”
韓老回憶:1937年初,盧溝橋事變前,也就是二十九軍軍長宋哲元主持冀察公署以后,宋哲元每次回山東樂陵掃墓,鄉親們總是托他給小孩找出路。二十九軍軍長宋哲元不好推辭,就把小孩們帶到北平南苑,編成了一個小孩連。小孩連應該是二十九軍的子弟兵,他們小的十二歲,大的二十出頭。這支小孩連半天學習文化,半天學習軍事。在盧溝橋事變爆發前夕,小孩連有軍人五百七十名,他們直接歸二十九軍軍部管理。
韓立才回憶說,盧溝橋事變后,二十九軍撤出北平,小孩連隨軍到達保定。當部隊到河間整編,準備投入殘酷的戰爭前,宋哲元派人把十六歲以下的二百八十名小孩送回了原籍。十七歲以上的二百九十名小孩軍人隨軍行動。1938年4月宋哲元辭去第一集團軍總司令的職務,他把小孩連交給了張自忠。
韓老說,幾乎所有的戰爭史料里都沒有記錄他們。但是,自己一直關注他們的命運。1983年9月,韓老到陜西隴縣普樂村普樂大隊,采訪二十九軍小孩連排長余安詳。“方軍哪,二十多年前,我和你一樣,也是自費四處采訪。采訪余安祥那年我七十二歲,在余安詳家住了十天。”
余安詳說,臨沂之戰戰斗到最后,情況緊急,無援軍到來,張自忠將軍下令把小孩連拉上去!韓問余安詳:小孩連是哪一天拉上去的?
陣地在哪里?
拉上去是守衛陣地還是向敵軍進攻?
他都回答不上來。
他只記得全連兩百多人占領了一個山頂,日本兵又攻上來了。小孩連很頑強,與日本兵展開白刃戰!小孩連都是同鄉,打起來一股勁!而且,我們人多,兩三個小孩對付一個日本鬼子,即使是咬,我也要咬死你!余安詳說戰斗結束時,只剩下他和兩個小孩。韓老回憶:“采訪在家種地的余安詳非常沉重和壓抑。余安詳大哭,我也大哭。”
二
今年是震驚中外的盧溝橋事變七十周年。七十年前中國的電影是才子佳人、帝王將相。但是,七十年后的影片還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章子怡的照片可以刊登一個版,電視專訪可以一小時;但百姓不可能在電視紀念節目中看見親歷盧溝橋事變這最后幾位老兵的身影。今年的紀念節目會和往年的如出一轍,念念千篇一律的臺詞:“1937年7月7日晚,日軍號稱演習時丟失一人,要求駐守盧溝橋宛平城的 二十九軍打開城門搜查,遭到二十九軍的嚴辭拒絕……”
——二十九軍官兵七十年前后都沒有文字、圖像的專門采訪!
我一直主張電視節目介入。數年來,我不但在人民網日本版上和盤托出、大力宣傳,而且,身體力行地給各個電視臺的編導、策劃打電話。我苦口婆心地告訴他們親歷七十年前“七七事變”的最后幾名二十九軍老兵的地址、電話。
二十九軍官兵當年在盧溝橋抗日的畫面只有一分鐘的資料影片,表現一隊官兵手提步槍出宛平城門跑向盧溝橋。時隔七十年,他們連當年的一分鐘也不可能有了!
我這次采訪韓立才還有很多有趣的事情。
我和同去的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人員張英秋寫好一張紙條:“我百年之后、希望把所有信箋,及其在1937年盧溝橋事變中,我隨手帶走的冀察綏靖公署軍務處的一只皮箱送給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韓立才看了看笑了:“方軍哪!壞人哪!想蒙我老頭兒?門兒也沒有!我不簽字!我死不了。”
“您的信箋上下七十年,關系數百人命運,聯系臺海各方,關系中國抗日戰爭歷史的大部分過程。”光他的信箋,就使二十九軍官兵三十七人在歷史上得到平反昭雪!他的信箋可以從一個側面反映中國國民黨官兵在抗日戰爭中所起的作用,以及怎樣在后來的國內戰爭中走上革命的道路。后來,又怎樣融入建設新中國的心路歷程和人生軌跡。
“如果編輯起來,是一套不錯的歷史書籍呢!”我這樣說。
九十六歲的韓立才瞪著眼睛說:“盼我死!想得美!我偏不死!”
“我如果不在了,我的財產要捐給希望小學!”他對我笑著說:“可我完不了!”
韓立才一直想加入中國共產黨,可一直未獲批準。
三
韓立才對我說:“我應該得到為紀念抗日戰爭勝利六十年,由中共中央和中央人民政府頒發的紀念章。”他使用的是“應該得到”而不是“希望得到”。我今天文章里所提到的數位親歷七十年前“七七事變”的 二十九軍老兵,竟然無一人領到抗日戰爭勝利的紀念章。
在紀念抗日戰爭勝利六十周年的時候,國家八部委聯合發了一個通知:“參加抗日戰爭的原國民黨軍人,少將以上軍銜的人物才可以頒發紀念抗日戰爭勝利六十周年的紀念章。”所以,各地民政、政協、統戰部門都依此文件精神辦理。
我一直研究侵華日軍的戰斗力的問題。根據來自于日本國的最新的統計,侵華日軍在十五年的侵華戰爭中,戰死四十五萬軍人。根據中國的統計,光是中國政府軍官兵在抗日戰爭中就犧牲三百八十萬人!中國在抗日戰爭中死傷三千五百萬人!——這個比例是多少呢?一比十?
我采訪了幾十位在抗日戰爭中同日軍血戰過的中國政府軍官兵。他們同侵華日軍的區別在于:(國民黨中央軍除外),地方軍有三分之一的兵源是抓來的;有98%的軍人戰死后沒有姓名留下;95%的軍人中愛國主義的情懷來自于鄉間的戲劇及其民間口口相傳的傳說;中國政府軍少數軍官在1976年釋放后得到部分的優待;絕大多數人至死沒有得到一枚關于抗日戰爭的證章。
我一直采訪親歷抗日戰爭各種各樣的人物,他們十分在意得到紀念抗日戰爭勝利的紀念章。我認真總結抗日戰爭勝利紀念章的含義:
她是對“國難當頭,匹夫有責”的首肯;
她是對一個人獻身國家歷史的肯定;
她影響一個家庭的三代人的恥辱觀;
她影響到一個村子眾人的榮辱觀;
她影響到下一場戰爭中中國單兵作戰的勇氣和犧牲精神;
她影響到中國人面向未來的崇敬和期盼;
她關系到中國人的精神支柱、信仰是什么。
一枚小小的紀念抗日戰爭勝利的紀念章就能產生這么多的社會效益和歷史效益。
軍人沒有精神支柱,立即就有后顧之憂。
四
今年是“七七事變”七十年,南京大屠殺同胞遇難七十年,是淞滬抗戰七十年。還有很多的抗戰將士沒有領到為紀念偉大的抗日戰爭勝利的紀念章!歷史的一頁即將翻過去了,作為中國現代的抗戰文學作家——我非常希望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同志讀到我這篇紀念七十年前在盧溝橋事變中為國血戰的二十九軍老兵的文章。
當年毛澤東主席、周恩來總理能批準北京的三條道路以二十九軍將領名字命名:張自忠路、佟麟閣路、趙登禹路。今天,我不希望用我的筆記錄這樣一個史實:“大多數國民黨抗戰將士至死,沒有領到任何關于抗日戰爭的證章、獎章。”
【原載2007年8月7日《作家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