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欣宇
第一次走進趙駿的家,曲江濤突然喘不上氣來。他覺得,空氣中彌漫著的,是一種“死亡的味道”。
瘦瘦小小的趙駿,光著上身,挺著皮球一樣脹鼓的肚子,面無表情地坐在板凳上。全身上下無數鮮紅的疙瘩潰爛流膿。環顧四周,除了一張木板床,整間屋子空空蕩蕩。幾個干裂的饅頭躺在笸籮里,上面爬滿了蒼蠅。
這個家里有5口人不久前因艾滋病先后辭世,其中包括趙駿的父母。幾年前,他們為了獲取兩袋血換53元錢和一袋雞蛋糕的收益,賣血感染了艾滋病病毒。趙駿一出生,便從母體感染了病毒。奶奶因接連失去親人瘋了,而兩個叔叔拒絕撫養這個有病的孩子。
不久前,以趙駿為主角的紀錄片《潁州的孩子》與另外7部影片一起,入圍第79屆奧斯卡最佳紀錄短片獎。這些影片中將有3至5部,于2007年1月23日獲提名,角逐本屆奧斯卡桂冠。這部紀錄片以安徽阜陽潁州地區的艾滋病兒童為拍攝主題,由旅美華人女導演楊紫燁執導,曲江濤擔任攝影。
那種“死亡的味道”,在一年多后的今天,仍然令曲江濤刻骨銘心。每當談起這個話題,這個30歲的攝影師,總要一支一支地燃起煙,原本輕松的談話也瞬時變得艱難起來。
“開始時真犯怵,拍了一次之后就不想去了。”他深吸幾口煙,一副自嘲的表情。
夏天,曲江濤在艾滋病患者家拍攝,兩條腿上被蚊子叮了40多個包。他心想:“這蚊子要是剛咬過艾滋病人怎么辦?”去年春節,他和導演又在艾滋病患者家吃餃子。
“說不害怕是騙人,但絕對不能在他們面前表現出來,因為這些人其實特別敏感,”他笑笑,“但到了后來,我從心里盼著能多去幾次。因為有的人,也許下一次就再也見不到了。”
去年春節剛過,曲江濤接到當地人的電話,說趙駿的奶奶去世了。在安徽一家民間機構“阜愛協會”的幫助下,有一對夫妻愿意收養趙駿。他們也都是HIV病毒攜帶者。聞訊,曲江濤立即坐上從北京開往阜陽的火車。
趙駿被送走的那天,曲江濤是流著淚完成拍攝的。
這個沒有人知道確切年齡的孩子,被兩個叔叔送到收養者李山峰夫婦的家。新媽媽摟著戴綠色絨線帽、穿黑棉襖的趙駿,一個勁地夸:“這孩子長得真好!”一家人圍著他,樂得合不攏嘴。
自始至終,趙駿一直低著頭,沒有表情。跟蹤拍攝幾個月了,曲江濤從沒聽他開口說過話,也沒見過他有任何表情。他曾私下問過趙駿的叔叔,這孩子是不是不會說話?叔叔回答說,自從父母去世,趙駿就不再說話了。
傍晚,兩位叔叔走了。趙駿還是沒說一句話,表情漠然,好像他與整件事無關一樣。新家的哥哥領著他出去玩,剛走出院子,卻突然發現,兩行眼淚在趙駿臟臟的小臉上無聲地滾落下來。
“他哭了!他哭了!”小哥哥驚訝地喊起來。趙駿仍然低著頭,眼淚像泉水一樣噴出來,卻一聲也不吭。
一旁拍攝的曲江濤剎那間理解了這個孩子:“他心里什么都懂,可他能怎么樣?所以他什么也不說!”他頓了頓,有些哽咽,“當一個人被踩在最底下的時候,任何事都能平靜地接受。這些,平時我們理解不了。”
一年多的拍攝過程中,最令曲江濤感到溫暖的,是在趙駿被送到新家之后的一段時間。他發現,趙駿說話了,甚至會跟他打鬧著玩了。
“打你!打你!打死了!”趙駿樂得上氣不接下氣。曲江濤配合地倒在床上,閉眼,吐舌頭。兩人玩得不亦樂乎。
“那時候,你會完全忘了他和別的孩子有什么不一樣,”曲江濤說,“那是趙駿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他曾送給趙駿一個黃色的收音機。這個收音機成了這個孩子形影不離的伙伴。
趙駿到新家3個月后的一天,曲江濤拍到了他最喜歡的一幕。新爸爸李山峰抱著趙駿,走在一片金黃色的花海。他們是去接新家的小姐姐放學。趙駿手中舉著一大把野花,笑容綻放在小臉上。
“你說,姐姐過來拿花呦!趕快呦!”李山峰這樣教趙駿。
“過來拿花呦!趕快呦!”趙駿揮揮手里的花,跟著喊。父子倆同時咯咯地笑起來。
舉著攝像機看到這一切,曲江濤的心跟著明朗起來。他以為,這個孩子的苦難也許就此結束了。但是,幾個月后,當曲江濤再一次來到阜陽,情況卻發生了逆轉。
因為國內沒有專門針對兒童的抗艾滋藥,趙駿只能按照成人藥一半的劑量服用,但副作用大,效果也不好。趙駿的身體越來越差,大小便常常拉在床上,還長時間高燒不退。李山峰一家決定不再收養趙駿了。
曲江濤記得,李山峰倚在門框上,眉頭緊緊擰在一起,低沉地說:“不是不想養。可是看到他讓我害怕,怕自己有一天跟他一樣。”
離開李家前,新媽媽喂趙駿吃藥,哄他說:“我的乖,能得很。甜不?”
趙駿費力地咽下藥片,艱難地吐出一個字:“甜。”
最終,趙駿被送往一個新的家庭。在紀錄片中,趙駿的故事結束了。曲江濤再也沒見到這個不幸的孩子。有時候,他會給聯系收養趙駿的機構打電話,問問他的情況。他希望能找個時間,再去看看這個孩子。
今年6月,在華盛頓電影節上,《潁州的孩子》獲得國際衛生紀錄片最佳獎。盡管還沒有在國內公映,已有一些看過影片的外國人,表示要幫助趙駿,并給他寄去捐款。
然而令曲江濤擔心的是,紀錄片中拍攝的孩子只是極少數,那7萬多個在相同的陰霾里掙扎的艾滋孤兒們,又是一種怎樣的悲哀?他們能否得到世人的關愛和幫助?
“我能做的,只有用鏡頭記錄他們的故事,感受他們的傷痛,”曲江濤搖搖頭,“但是,一個人、幾個人、一部紀錄片的力量畢竟太小了。”
(文中趙駿、李山峰為化名)
(王永生摘自《中國青年報》圖/廖文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