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落
十幾年前,一九九三年。關于這件事的報道就在當年的報紙上,如果你保存著舊報紙,或者在小鄉鎮的旅社里,糊墻的報紙上,也許還能看到它。一個女人和她的丈夫在回家的路上,是夜里,她的丈夫要點煙,要她扶著自行車。她扶著車,他點煙。他回過頭的時候,她消失了,自行車橫躺在沒有井蓋的下水道口。她消失了,被吞噬了,沒有呼喊,來不及掙扎。接下來是整整十一天的打撈,報紙上每天都有關于這件事的文字,她消失的細節,她的家庭,她的工作,她的孩子,還有,打撈的進展,關于良心、道德的討論。他們說,她是一個勤奮、善良的女人,她的孩子,兩個,還在等著她回來。最后那天,她被打撈上來,報上說,在井口監測的人看見一條灰白色的物體一閃而過,于是通知下游的人們攔截。最后,報紙上登出了照片,在林立的、圍觀的人腿中間,隱約可見一段不成型的軀體。
那是我平生讀到的最悲慘的消息之一,那里面有一種非現世的陰慘氣息,甚至那些對她的家庭、她的孩子的報道,都不能沖淡這種氣息。五年了,我一直記著當年那些報道的每一個細節,它們的采寫者,還有它們刊在報紙上的位置。
我對于城市下水管道世界的了解,來自于那些書。那些只是為了借助地下世界增加一些神秘氣氛的書,冉阿讓背著馬斯呂逃亡,就是在下水道里,在鎖著的鐵門前,他們遇到了剛好拿著鑰匙的德納第。還有當年那部電視劇,美國制造的,片子里,一些不被社會所容的人,居住在城市的下水管道里,有人遇到危險,他們就挺身而出。那部片子里有獅面人,美女,逢兇化吉,愛,溫情。
而那個女人,在墜入下水道后的十一天里,沒有遇到剛好拿著鑰匙的人,沒有獅面人,她在城市污水的挾裹下,在管道中孤獨地游走了十一天。城市的污水,我們都知道是怎樣的,我們都知道。
我得承認,文字是有缺憾的,尤其在那些令我們感到絕望的事件前面。當一件事被用文字來敘述,它就仿佛和事情本來的面貌有了間隔,它成了另一件事,它好像重新發生過了,甚至那些我們所熟悉的人、事,也不例外。事件,被寫下,讓人閱讀,它就成為全新的,不現實的———我們久久地注視自己的照片,就會有這種感覺,它不是來自我們內部,它不真實。它注定要被忘記。或者說,只要不是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就算被寫出來了,也還不是真實的。那個女人的事,就是這樣僅僅成為一個新聞,一個符號,一件被寫在報紙上的事。
然而那個女人是真實的,她在下水道里度過的十一天,也是真實的,還有那些污水,還有,等待母親回家的孩子。還有,孤獨。文字只能敘述,文字不足以承擔事件背后的憤怒、陰郁,文字,我們的文字,在躲避這些令我們感到無力的東西,就像在下水道里狂奔,躲避身后的洪水。
我瘋了。我還想知道,關于那個女人的,別的事情,那些,仿佛才是至關重要的。
她小的時候,是在媽媽身邊長大的嗎?她戴過紅領巾嗎?她和我們一樣長大嗎?她喜歡甜食嗎?我們坐過的,公共汽車上的某個椅子,她也曾坐過嗎?她和我們使用同一種牌子的火柴去點燃灶具嗎?她曾在街上和我們擦肩而過嗎?她無處不在,她令我痛苦。
還有,孤獨。
十一天的孤獨。
(葉玉章摘 圖/陳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