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
青磚是一種建筑象形文字,是一張張古代的水墨郵票,能把七零八落的記憶不斷送達今天。
大概兩年多以前,老李在長途電話里告知:青磚已經燒好了,買來了,你要不要來看看?這位老李是我插隊時的一個農友,受托操辦我的建房事宜。我接到電話以后抓住一個春節假,興沖沖飛馳湖南,前往工地看貨,一看竟大失所望。他說的青磚倒是青的磚,但沒有幾塊算得上方正,一經運輸途中的碰撞,不是缺邊,就是損角,成了圓乎乎的渣團。看來窯溫也不到位,很多磚一捏就出粉,就算是拿來蓋豬圈恐怕也不牢靠。而且磚色深淺駁雜,是雜交母豬生出了一窩五花崽——莫不是要給炮兵們蓋迷彩工事?
老李看出了我的失望,慚愧自己的大意,很不好意思地說,燒制青磚的老窯都廢了。熟悉老一套的窯匠死的死了,老的老了,工藝已經失傳。他買的這窩五花崽,還是在鄰縣費盡了口舌才請窯匠特地燒出來的。
老工藝就無人傳承么?
他說,現在蓋房子都用機制紅磚,圖的是價格便宜,質量穩定,生產速度快。紅磚已經占據了全部市場,憑老工藝自然賺不到飯錢。
我說,那就退貨吧。
他更急了,說退貨肯定不行,因為發貨時已經交了錢,人家吃到肚里的錢還肯吐出來?
建房一開局就這樣砸了鍋.幾萬塊磚錢在冒牌窯匠那里打了水漂。我只得吞下這口苦水,只得權宜變通,吩咐工匠們拿這些磚去建圍墻,或者鋪路,或者墊溝。偽劣青磚既然成了半廢物。附近有些村民也就聞風而來,偷偷搬了些去修補豬圈或者砌階基——后來我在那里看得眼熟,只是不好說什么。
我記得城里有些人蓋房倒是在采用青磚,打電話去問,才知道那已經不是什么建筑用料,而是裝飾用料,撇下運輸費用不說。光是磚價本身已經讓人倒抽一口冷氣。我這才知道,懷舊是需要成本的,一旦成本高漲,傳統就成了富人的專利。比如窮人愛上了富人的紅磚之時,富人倒愛上了窮人的青磚:窮人吃上富人的魚肉之時,富人倒是點上了野菜:窮人穿上了富人的皮鞋之時,富人倒是興沖沖盯上了布鞋……市場正在重新分配趣味與習俗,讓窮人與富人在美學上交換場地。
我曾經在一個座談會上說過:所謂人性。既包含情感也包含欲望。情感多與過去的事物相聯。欲望多與未來的事物相聯,因此情感大多是守舊,欲望大多是求新。比如一個人好色貪歡,很可能在無限春色里見異思遷——這就是欲望。但一個人思念母親,決不會希望母親頻繁整容千變萬化。即使母親到手術臺上變成個大美人,也純屬不可思議,因為那還是母親嗎?還能引起我們心中的記憶和心疼嗎?——這就是情感,或者說,是人們對情感符號的恒定要求。
這個時代變化太快,無法減速和剎車的經濟狂潮正鏟除一切舊物,包括舊的禮儀,舊的風氣。舊的衣著,舊的飲食以及舊的表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使我們欲望太多而情感太少,向往太多而記憶太少。一個個都成了失去母親的文化孤兒。
(畢曼摘自《山南水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