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偉大只因你的目光

風為裳

1

他不過是一個機關科室里小得不能再小的科員，直到退休也沒混上個正科。但他有他的驕傲，那就是他的女兒。

女兒自小多才多藝，尤其是寫作，小小年紀文章就上了一本又一本雜志。每逢女兒的文章發表，他總會把雜志拿到辦公室去，裝模作樣在辦公室里看，直到被同事很“偶然”地發現，接過去，說，老楊，你女兒將來要當作家的！他便“嘿嘿”地笑，謙虛地說，還差得遠呢！這才哪到哪！其實在心里，他是把女兒當成了作家的。他甚至想，將來女兒成了作家，他也可以寫一寫她的故事，那就是“名人軼事”了。

他給女兒寫成長日記，每一筆都記得無比認真。他這輩子平庸著過了，這世界多一個他，少一個他，都沒什么關系，但女兒不一樣，她的人生一定像一座山一樣，每一步都是向上的。而他，就是她向上的推動力。

想到這些，他就神清氣爽。看看單位里那些領導，哪家孩子有他的女兒爭氣？別看胡局長在機關里呼風喚雨，可這有什么用？兒子還不是三番兩次被派出所弄去。想到這些，在機關里受的那些窩囊氣就都煙消云散了。

2

女兒高考那三天，他興沖沖地去請假。工作這么多年，他幾乎沒請過假，但這回不一樣，這對于他是天大的事。機關里的人說，老楊，要請喜酒哦。他點頭賠笑，一定，一定。

把女兒送進考場，他就滿街轉，想買點女兒喜歡吃的東西。轉來轉去，買到了櫻桃，買到了草莓，還買到了女兒愛吃的椰蓉面包。等滿頭大汗趕到考場時，女兒已經出來了，噘著嘴，并不像往常一樣興高采烈。他的心忽悠了一下，然后故作輕松地說：“別想了，還有下面的科目。”

女兒考了三天試，他就在街上晃了三天。有時，看著路上的車來車往，他就想，有一天，女兒也會被這些車帶走吧，然后牽著一個樹一樣的男人的手，過她的精彩人生去。那他還剩下什么呢？這樣想，就會很傷感，但他還是想女兒能有出息，走得越遠越好。

他知道女兒考得不好，但萬沒想到考得那樣不好，距本科線差了一大截。他的牙一下子就火燎燎地疼起來，但看到不吃不喝的女兒，他還是強打精神，哄她說：“你是心理素質不好，沒關系，咱再來一年。你底子好，一定沒問題。”

那些日子他都不敢出門，誰見了都問他女兒考了多少分，他恨不得鉆進地縫里，就像自己最冠冕堂皇的衣服被人揭開，露出滿身丑陋的傷疤一樣。

那一年，他都不在外人面前提女兒。胡局長的兒子花很多錢上了私立大學，回來后居然對他說：楊叔叔，讓你家楊雨薇跟我一起上大學得了，那學校不錯。他賠著笑臉，心里惱怒得不行——你是什么玩意兒，我女兒跟你上一個大學？那不是笑話嗎？

女兒也跟他疏遠了很多，她說，你從來就沒愛過我，你愛的不過是你的面子。

3

第二年，他仍是請假，只是低調了很多。女兒嘟囔：“請什么假啊，你們機關的人沒問你，你幾個女兒啊，年年高考？”他只是一笑：“兩個唄，今年考的是二女兒。”

那個夏天讓他刻骨銘心。不管他承認不承認，自小就出色的女兒，在高考的橋上被證明是平庸的。他四處奔波，才幫她上了省內一家財會學校，而且花的是3倍的學費。送走了女兒，回到家，他幾乎要病倒，整日長吁短嘆。

去機關上班，局長拍著他的肩膀打哈哈，老楊啊，這兒女的事啊，聽天由命吧！他分明在局長一張油汪汪的臉上看到了幾分得意——他的兒子高考只考一百多分，可是比自己女兒早一年上了大學。怎么樣？沒脾氣吧！

但女兒終究是女兒，誰說上了大專就一定回到這里呢？每次給女兒打電話，他都叮囑說：“好好學，然后考研。”女兒答應著，卻從沒聽她說過復習的事。

時光是最不禁混的。3年后，女兒回到他所在的縣城，在一個小廠做記帳員。他勸慰自己，算了，女兒幸福就好了，求什么呢？

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女兒居然把胡局長的兒子領了回來。從不發脾氣的他勃然大怒，指著女兒的鼻子說：“你長沒長腦子啊，他十幾歲就在外面打架找小姐，一副小混混模樣……”她跟他頂嘴：“那不是小時候不懂事嗎？他跟了我，就不能了！”女兒說得理直氣壯，他突然間覺得自己是那么無力，很多事都不是他想像的模樣。

半晌，他說了一句：“只要你跟他，就別再叫我爸，我沒你這個女兒。”

女兒從家里搬出去，要結婚了。妻子哭哭啼啼讓他松了這個口，他不管，說：“你告訴她，如果邁進這門一步，我就不活了。”是的，他不能決定別人的生死，惟有拿自己的命拼了。

局長自然不會給他好臉色。年底，機關人事變革，他寫了內退申請，沒幾天就批下來，他離開那棟灰色的大樓，成了退休老頭。回頭看看，幾十年恍然間就過去了。

4

他堅持著不讓女兒回家，在外面跟人下棋時，聽老鄰居說，老楊啊，恭喜你當姥爺了。他扔下半盤棋，甩袖子回了家。妻子的眼神躲躲藏藏，他知道她想去侍候女兒。于是，他收拾了幾件衣服，說：“我去鄉下住幾天，想老哥了。”

他從鄉下回來，妻子說那孩子特招人喜歡。他拉長了臉，放下手里的碗，踱步出門。路邊的丁香開得正熱鬧，他想起女兒就是生在丁香花開的季節，眼睛突然有些濕。他瞅瞅天上，天瓦藍瓦藍的。還指望什么呢，希望是自己錯了，希望女兒過得幸福吧！

可是沒多久，妻子就紅著眼睛說：“那小子死性不改，孩子還沒出滿月，他就出去鬼混……”

他的心倏地一疼，像被炸了個大窟隆，連忙扔下碗，裝作很冷漠的樣子說：“我早知道有這步棋。”

女兒還是離了婚，帶著小外孫女住在租來的房子里，自己弄了個攤位，賣服裝。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開始早起晨練。遠遠地，他看著妻子一溜小跑奔向女兒的出租屋去送早飯，然后是女兒抱著孩子跟母親回家……天漸漸冷了，他起得更早，而且一出去就是一上午，那樣小外孫女就可以整個上午都呆在他家里了……

那么冷的天，街上人走路時都是小跑，他去哪里呢？東轉轉西轉轉，很快就感冒了。那天早晨，他發著高燒，妻子心疼他，說，別出去了，外面太冷。但他不肯，掙扎著起來，穿戴整齊出了門。

昏昏然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女兒站在了他面前。他起身，拍拍身上的雪，轉身要走，女兒一下子從背后抱住他，哭著說：“爸，是我錯了，是我錯了……”

他擦擦眼角說：“明天把孩子送回來吧！”

女兒摟著他：“爸，我總是讓你失望！”

他抬起頭，看著女兒，輕輕說了一句：“如果你幸福，我還求什么呢？”

5

寫下這段故事時，我的手一直在顫抖——我就是那個讓父親無比失望的女兒。

他終于沒把女兒盼成明星。現在，他老了，抱著外孫女講故事，我的女兒總提些稀奇古怪的問題。我對他說：“她比我聰明嗎？”他“嘿嘿”地笑，好一會兒才說：“你是沒把精神頭用對地方！”

我終于明白，在他眼里，我永遠都是最好的，我的“偉大”全因為他的目光。只因為，他是父親，我是女兒……

（摘自《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