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繼榮
天色漸晚將要落雪時,我接到好友去火鍋城的邀約。為著不肯做母親,她與老公已成水火之勢,欲借我這個過來人做滅火器,令我安置好女兒后速速赴約。當初她也極力勸過我,做母親投資太多風險太大,如果生個神童還好,當媽的里子面子全賺足了;萬一生個木頭木腦的呆兒,連自己的快樂都得賠進去,實在是虧大了。現在想來真是句句金玉良言。
幼兒園門前熙熙攘攘,我牽著女兒的手,老師躊躇著嘆道:“這孩子含羞草似的,音樂課上嘴閉成一枚堅果,舞蹈課又總比別人慢半拍,就連游戲時,也是獨自在角落里張望。”我似乎感冒了,全身發冷,頭痛欲裂。女兒將臉藏在我的大衣里,不安地蹭來蹭去。四年半以前剛出生就被下了病危通知的女兒,在活潑可愛的寶寶中間,不僅身量不足,性格也甚是木訥。
老師斟酌再三,又說了一件愈發讓我尷尬的事。女兒這些天用餐控制不住食量,常常吃到胃痛還要求添飯。旁邊有位家長擦肩而過,他好奇地回過頭望望女兒,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我在老師面前仍強撐微笑,心里卻煩躁得想找誰大吵一架。
頭暈目眩地到了家,一攤泥般軟在床上。女兒進來期期艾艾地要我教她什么,我閉上眼睛不去睬她。可我剛昏昏欲睡時,她又在門邊閃閃縮縮地出現,心力交瘁的我終于爆發了,指著她大喊:“出去,你煩不煩!”女兒驚慌失措地縮到墻角,好一會兒才問:“媽媽,一個人殺了自己的手,她會死嗎?”我氣急敗壞地將她藏在背后的手拉出來,頭立時嗡嗡作響,那么多的血,那么深的傷口!連淘氣都笨得險些殺了自己,老天啊,你到底給了我一個什么樣的孩子!
我們跌跌撞撞地往醫院走,雪大起來,女兒沒哭也沒有要我抱,一聲不響地在我身后緊追慢趕,看來她也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到了醫院,醫生說傷口太深,為防止感染,縫合后要輸液,而且可能會留下永久性疤痕。好心的醫生責備著我的疏忽,女兒默默聽著,將瘦小的臉深深埋在膝間,長久地不肯抬起來。
打上點滴后,女兒睡了,我方想起好友之約,急忙回電說明原因,她幽幽地說:“看來不要孩子是對的,太難了。”一句話觸痛我所有的暗傷,淚水在瞬間決堤。這些年丈夫遠在外地,我獨自在病弱幼女和繁瑣工作間奔走,巨大的壓力幾乎輾我為塵,皺紋天羅地網般自心底罩到臉上。我曾經認為孩子是上天贈送的最好禮物,現在才知道,這禮物有那么多教人承受不起的附加品。握著電話,忍不住向好友哭訴自己的委屈與懊惱,好友連連勸我,說千萬不能讓孩子聽到這些話。
我回頭看看女兒,她向里睡著,眼睫毛撲簌簌地抖,像蝴蝶濕了的翅膀。
到家已經很晚,一進門就聽見電話鈴響,女兒輕手輕腳去了臥室。女兒的老師說,她今晚一直在給我打電話,如果打不通,她會內疚得連覺也睡不著。原來,那位聽到我們談話的家長去找了她。他說他的孩子和我女兒最要好,那孩子告訴爸爸,好朋友拼命吃那么多飯,不是傻也不是貪吃,是因為她媽媽工作很辛苦,她要吃得飽飽的,就不會老是生病,會快快長高長聰明,會給媽媽做飯、幫媽媽拖地,媽媽就不會再煩了。說著說著,老師忽然哽咽了,她低聲道:“您的孩子還說,媽媽最愛吃蘋果,她一定要學會削蘋果。”
放下電話,我無意中看到茶幾上的水果盤里有一個已經發蔫的蘋果,被削得坑坑洼洼的,上面有淡淡的血漬,旁邊赫然躺著一把鋒利的水果刀!我的心痙攣著,電光火石間猛然明白,她第一次進來,是想讓我教她削蘋果,我卻沒有睬她,她把自己傷得那么重,只是試圖學著為我削一只蘋果!
我來到她的房間,她居然換上了夏天才穿的公主裙,默默站在紅地毯上,似一個小小雪人。看到我,她眼里涌出濃濃的歉疚,我的鼻子不由得發酸。她喃喃地說:“媽媽別哭,我給你跳舞,跳我剛剛學會的《風信子開了》。”
她輕輕唱著,緩緩擺動手臂,合攏的雙手如一枚含羞緊閉的花苞。在燈光底下,花苞怯怯地打開,風來了,雨來了……她舉在頭頂的左手還裹著厚厚的繃帶,花瓣一點一點展開——女兒如同一個小小的勇敢的傷兵,在這個大雪紛飛的夜晚,終于將自己開成了一朵比雪還潔白的風信子。
風信子低聲說:“媽媽,小朋友都笑我開得太慢了。還有人說我是白癡。”我一震,心被燙了似地猛一縮。她頓了一下,靜靜地說:“舞蹈老師告訴大家,我不是白癡,我是白色的風信子,很安靜很怕羞,比紫色、藍色和紅色的風信子要開得慢一些,可等到開好了會最美。”
全世界的雪都在瞬間融化,我的臉上溢出暖暖的柔波,我俯下身子,抱住她柔軟的小身體,抱住漫漫紅塵里離我最近的溫暖。
她伏在我的胸前,我心里充滿了從未有過的安然與甜蜜,我想告訴全世界的人:請允許白色的風信子害羞吧。因為,風雪再大,受傷再深,她都會拼盡全力為你開一朵最美的花。
明天,我將告訴我的好朋友,擁有任何一朵風信子都是一件幸運的事。
(摘自《戀愛婚姻家庭·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