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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風破

2007-05-30 10:48:04王祥夫
小說月報 2007年8期

1

怎么說呢,西風是寒冷的,這一年冬天的西風尤其寒冷。

小圍天還沒亮就起來幫母親把奶送了,頂著西風去五中那邊送完奶又去送報,臉給吹得通紅。小圍也只有這幾天能幫母親做些事,過完年,就又要回校。以前在家的時候,他從來都沒想到母親是這樣艱苦,從小到大,小圍從沒見母親那雙手閑過,要是有個父親就好了。小時候小圍總是追問母親,父親在什么地方?母親總是說父親在南方。小圍總是問,父親怎么還不回來?母親總是說父親忙,等不忙就會回來。到了上高中那年,小圍才知道,自己的父親早在自己六歲那年就已經死了。

小圍這幾天不讓母親做任何活兒。外邊太冷了,只要他放假在家待一天,他就要讓母親在家里好好兒歇一天。“別動!我命令您不許亂說亂動!”小圍的話讓母親十分開心。母親笑著對小圍說,醫院的那些玻璃都還沒擦呢,你不讓我動?我不動,你去,你敢站那么高的地方擦玻璃?人家醫院還等著呢,馬上就要過年了。

送完報,才八點多,小圍把手套放在爐子邊烤著,然后一邊看報一邊吃他的早飯,稀粥、饅頭,還有半塊兒昨晚吃剩下的醬豆腐。

“媽,您找個伴兒吧。”小圍又對母親說,眼睛在報紙上。

這話小圍在上高中那年就說過,那時候總有人不停地給母親介紹對象,但都被母親拒絕了。母親說等你上了大學再說吧。小圍嚼著饅頭,眼睛還在報紙上,說家里也該有個人和您在一起,省得您冷清。小圍的母親看著小圍說,你是不是在學校里有女朋友了才這么勸你媽?小圍說,您說什么?您說大一學生?大一學生是有那個賊心沒那個賊膽。小圍的母親就笑著說,既這么著,就等你起了賊心媽再找也不遲。

“到時候您也該老了,再說我也不放心,您找吧,為了我。”小圍說,把報紙“嘩啦嘩啦”翻過來。

出乎小圍意料,這回是小圍的母親說:

“信不信,媽還真給你找了一個?”

小圍不看報了,看他母親:“我不信!”

“媽給你領回來看看怎么樣?”小圍的母親有些興奮。

“這也太快了吧?”小圍說媽您是不是早談上了。

“那就再慢點兒,再過幾年,這個就讓他算了。”母親笑著說。

“不行不行。”小圍說,這個人比我爸怎么樣?

“個頭和模樣都差不多。”小圍母親說。

小圍忽然高興了起來:“有照片沒有?”

母親好像已經下定了決心:“看什么照片,我把他帶回來讓你看。”

“我最好能和他喝點兒啤酒。”小圍說首先得讓我過關才行,媽您得炒幾個菜。

小圍的母親看著小圍,忽然把剛才的話又重復了一遍,說這個人和你爸差不多,個頭和模樣都差不多,個頭,模樣,都挺好。

“媽您是不是真有了?”小圍說。

“媽這就給你把他帶回來?”小圍母親說。

“今天?”

“對。”

“就今天?”

“就今天!”小圍有些不相信,“還真有這事?而且您說來他就會來?”

小圍的母親笑了:“那我就叫他來。”

“他是不是來過咱們家了?”小圍有些急了,又說不上為什么急,是驚奇。

小圍的母親說這個人今天要從外邊回來,說好了的,想讓你看一下。

從外邊?從什么地方?這個人是做什么的?小圍看著母親。

“我這就去帶他回來讓你看看。”小圍的母親又說。

“好啊。”小圍說,這對他很新鮮。

“你真同意了?”小圍的母親說。

“我是放心。”小圍說。

“你放心什么?”小圍的母親笑了。

“我不在家的時候。”小圍說希望母親有個伴兒,一個人多不安全。

“請他來家吃飯好不好?”小圍的母親像是在征求小圍的意見。

“好啊,這么說更像是真的了!”小圍說。

“你同意了?”小圍母親說。

“當然同意!”小圍看著母親。

看樣子是真的,小圍的母親說這頓飯可不能馬虎的。小圍的母親說做就做,她把過年要吃的菜準備了幾樣,都是現成的,主菜是一個火鍋兒,菜一樣一樣都碼在了里邊,泡好的粉條兒和白菜海帶都放在另一個大海碗里,不用說,是只等著那個男的來了點火加湯。這一切都看到小圍的眼里。這事看樣子是真的了,但又有點兒不像真的,因為這事來得也太快。飯菜安頓停當,然后,小圍的母親說就要去見那個人了。小圍能看出母親很激動,母親對著鏡子的樣子無論誰都能看出她很激動,但小圍不理解母親怎么說有就有了,這個人在什么地方?他和母親什么時候認識的?小圍不知道,小圍也沒多問。小圍看著母親,許多事他都不知道,許多的事他也不可能知道。比如關于爸爸的記憶,他現在是一點點都沒有,六歲之前的事他怎么能記得起來?那一年,小圍的母親和父親帶著他去西門外公園玩兒,那是春天,杏花和桃花正開得爛漫,許多人在公園的草地上野餐,在草地上鋪一塊塑料布,上邊是啤酒白酒和各種的涼菜,當然還有水果。那天小圍總是興奮地在假山旁跑來跑去,不知怎么就跑到已經喝醉了的那一幫人的跟前去。那是一幫青皮后生,都喝多了,不知道為什么就吵了起來,而且吵得很激烈,是為了賭酒,一個年輕人,把啤酒瓶子舉起來剛要喝,這時小圍恰好從假山后邊跑了過去,把這個人的胳膊肘給碰了一下。這個年輕人可能是把牙給硌了,他用手指把牙按按,還真出了那么一點點血,這就讓他暴怒了。但他不該跟一個六歲的孩子動拳頭,他在小圍頭上猛擊了兩下,后來的事便是小圍的父親不顧一切地沖了上去。這一切都來得是那么讓人猝不及防,那幫子年輕人都圍了上來,小圍的母親眼看著那個年輕人把水果刀拿起來沖小圍的父親就是那么一下子,身手矯健的小圍父親也不知怎么就把那刀奪到了自己的手里。小圍的母親許多年來一直不敢回想那一幕,她看到了血,在春天的陽光里閃閃爍爍,也不知是從誰的身上流出來的,但倒下來的人不是小圍的父親而是那個年輕人。“殺人啦——”當時天很熱,圍了那么多人,有人在大聲地喊。

小圍發現母親的眼睛忽然紅了。“我出去了。”母親說。

“用不用我給您做保鏢?”小圍想和母親開開玩笑。

“媽回頭給你買點糖炒栗子。”小圍的母親說。

“媽您是不是早就和這個人約好了。”小圍忍不住了。

“對。”小圍的母親說了一個字,這種事,一個字就可以了。

“到底怎么回事?”小圍貓下腰,把窗玻璃上的霜擦擦,從窗子里看母親走出院子。

“母親怎么說有就有了?”小圍坐在了那里,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看著對面的鏡子笑了一下,樣子很怪,他希望母親有個伴兒,但母親忽然說她有了,他倒又覺著心里有說不出的別扭。

2

還有兩天就要過年了,街上到處彌漫著過年的氣氛,雖然西風刮得很猛烈,但陽光卻像是格外地明亮。小圍的母親急匆匆地,她忽然急得不能再急,雖然是和那個人說好的,但她還是急。她坐了那種最臟最舊的小面包車,這種車省錢。她是在西門外坐的車,車是朝南開,一直開,也就是說一直在晃晃蕩蕩。等晃蕩到一個叫白流水的地方,小圍的母親下了車。那里有一個勞改煤礦,在這個煤礦工作的大多都是犯了罪的人。前幾天的雪給這里的山鑲了一道鋸齒形的邊,亮得真是有幾分晃眼,亮得讓人感到有了某種節日的氣氛,起碼在小圍的母親眼里是這樣。小圍的母親和那個人已經說好了,說好了就在這里等他把他接回家。勞改農場辦公大樓的東邊是接待室,里邊很暖和,墻上貼的宣傳畫顏色也很喜氣。宣傳畫上畫著兩個人,一個年邁的母親和一個年輕的兒子,旁邊寫著:“親人等著你!”這時有人在她旁邊說話了,小聲問:你是不是也來接孩子?這是個中年女人,衣著很闊氣,脖子上是毛茸茸的皮圍脖。小圍的母親忙說是是是。來這里接人的人一般都不多待,里邊出來一個人便馬上有人擁上去,然后就出去了。這個中年女人這時已經發出了一聲尖叫,已經看到她的人了。這時又有人在旁邊問小圍的母親:你也是來看人的?這一回小圍的母親馬上說我是來往回領人的。這個人又問:判了幾年?小圍的母親忽然痛苦了起來,但還是說了,聲音很小:

“在里邊表現得好,減了刑,改成15年了。”

“你也送了不少吧?”這個人又說。

小圍母親的心緊了一下。

“什么罪?”這個人還在問。

小圍的母親沒說話。

“我已經出了這個數兒了。”這個人把一個巴掌伸了出來。

小圍的母親看了一眼這個人的巴掌,她不明白。

“你真不明白?”這個人也太愛說話了。

“不明白。”小圍的母親說。

“這個數兒,你不明白?”這個人的巴掌一直伸著,干巴巴的。

“不明白。”小圍的母親又說。

“你猜猜。”這個人說。

“五千。”小圍的母親小聲說。

這個人笑了:“你再猜。”

“五萬?”小圍的母親又說。

這個人用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圈兒,說你得再加上一個零。

這時候接待室里的人已經不多了,還有幾個人是在等待著見人,提著花花綠綠的煙酒。

“這個數兒,才買了一個死緩。”這個人又在空中用手指畫了許多個圈兒。

小圍的母親站了起來,她覺得有些奇怪,時間已經過了,人呢?人在什么地方?這時候她看到熟人了,是這里的管理員,姓鄭。

“小鄭,喂,小鄭。”她追了上去。

“早走了啊。”鄭管理員說五號一大早就走了,數他走得早。

“走了?”小圍的母親有些吃驚。

“你看看五號會不會在外邊的小飯店?他也許在那邊等你。”姓鄭的管理員忽然笑笑,改口說你看看老周會不會在飯店,現在可不能再叫他五號了。

小圍的母親急惶惶地馬上去了小飯店,她熟悉那家小飯店,已經有不少人在里邊了,里邊熱氣騰騰的,面條兒米飯炒菜什么都有,味道是綜合的,熱烈的,煽動人食欲的。她希望在這里能看到老周,但她失望了。這時又黑又臟的棉布簾子又讓人從外邊撩開了,她差點兒叫了出來,但不是。到后來,她還是撩開了棉布簾子走了出去,在院子里,她差點兒又叫出來,但還不是。小圍的母親有點兒急了,但她再急也沒有辦法。說好的呀!說好的呀!她在心里說。她現在沒了主意,她甚至都想到男廁所那邊看看里邊有沒有人,她知道老周的胃很不好,有時候會胃出血,在廁所里一蹲就是老半天。她還真去了男廁那邊,她對一個從廁所里出來的年輕男人說:里邊,有沒有一個人,麻煩你看看有沒有一個人在里邊蹲著。這個剛從廁所里出來的年輕男人還真又轉回身進去看了看,然后出來告訴她里邊沒有人。小圍的母親沒了法子,沒了法子她只好回家,回家的車上人更多,她把車上的人一個一個地注意過來,最后還是失望了。后來她急促地把車窗上的霜擦了擦,擦出一個可以讓她看到外邊的圓洞,但路上哪有人?風能看到嗎?怎么能看不到,道邊的枯草和黑糊糊的小松樹一起一伏一起一伏,風真是大。老周能去什么地方呢?小圍的母親沒一點點頭緒。直到下車,她又把從車上下來的人一個一個都注意了一遍。人人都圍得很厚,只露一點點臉,突出的是各種型號大小不一的鼻子,都冒著團團的白汽。

小圍的母親很失望,心里又很亂,但她還是想不出老周到底是去了什么地方。她只好又回了家,回家之前她沒忘了給小圍買糖炒栗子;糖炒栗子剛出鍋,隔著報紙還有些燙手。“沒接上。”她對兒子說,年底下人們事太多,他可能辦事去了。她說“他”。

“沒接上就沒接上吧。”小圍忽然高興了起來,他對母親說他剛才從同學家里借了一臺黑白電視,晚上可以看晚會了。“中午沒來就沒來,晚上差不多吧?”小圍看著母親的臉,說晚上吃火鍋更好,更有氣氛。小圍的母親一直不說話,她六神不定,她忽然又圍了圍巾,又出去了。出了院子,出了街口,迎著猛烈的西風,她想老周會不會自己找到這里來,因為她對他說過自己現在住什么地方,門牌號數也告訴過他。小圍母親心里那說不清的欲望因為他沒有出現而變得更加強烈了。這時有個熟悉的聲音在后邊小聲問她,站在這里干什么?小圍的母親隨口應了一聲。回過頭,竟然是兒子小圍,她的臉,突然一下子紅了。

“我看他是個不負責任的男人。”小圍小聲說。

“不是!”小圍母親忽然變得十分固執。

“他來過咱們家?”小圍說。

“來過。”母親說。

“哇——”小圍說他居然還來過。

“十多年前就來過。”母親又說,你小時候他就來過。

“想不到媽您還挺復雜。”小圍說,那時候我爸是不是還活著?

“活著,當然活著。”小圍的母親說。

“活著!”小圍母親又說。

3

這個年和以往的年都一樣,小圍母親說的那個人也就是老周,一直沒有出現。無論誰出現或不出現,年總是要過的。這個年,和以往一樣,是小圍和母親兩個人過的。再說他們也習慣了。因為小圍借來的那臺黑白電視,小圍和母親不用再聽半導體收音機打發這短暫而漫長的年夜。他們不但看了春晚,而且還放了炮仗。半夜的炮仗是接財神的,在中國,家家戶戶都會有那么一個小小的財神,只要你肯接。這是多么公平的事。小圍在外邊放炮仗,小圍母親在屋里扒在窗子上朝外看,小圍還放了一個煙花,煙花不大,但好看,小圍在院子里高聲喊,——祝媽心想事成!小圍在院子里一喊,小圍母親的眼里就有了淚,但她馬上把淚擦了。

“今年您給我找個爸吧。”小圍從外邊跳進來了,抱著膀子。

小圍的母親說剛才前院那個煙花多高,都高過房頂兒了。“你出院也不披件衣服?”

小圍說他已經和同學們約好了,后半夜要一起出去玩兒,也許去唱歌,唱一晚上。“您早點兒休息。”

“行!”小圍母親又說。

“說好了,今年給我找個爸。”小圍又說。

“行!”小圍母親又說。

年三十就這么過去了,和往年一樣,初一一大早,小圍的母親就又出去做事了,她圍著圍巾,穿得很厚,厚得都有點兒笨拙。她先去醫院把地掃了,再用拖把把地板擦了。因為是過年,醫院里靜靜的沒什么人,走廊里一點兒聲音都沒有,燈亮著,地板反著光,別樣的冷清。雖然沒人,但她還是認真把地掃了,這是小圍母親的工作,現在想找份兒零工不容易,掃完地她又去送了報紙和牛奶。做完事回到家,小圍還沒回來。讓他好好玩兒吧。小圍母親在心里說。

“老周呢?老周在什么地方?”

小圍母親把窗玻璃上的霜擦出個可以朝外看的圓洞,她時不時朝外看看。

年過得很快,初一初二初三一過就到了破五,過了初八,小圍就回學校去了。小圍走的時候和母親開了玩笑,小圍說世界上又不是他那么一個男人,失約的男人不會是什么好男人,您不用再想他。小圍的母親笑笑,說你放心吧,但你也要讓媽放心你,到學校可不許把厚毛褲脫了。母親還要他把那塊小布簾兒掛在自己的床頭,這樣你就可以想睡就睡了,別人不睡是別人的事,但你要休息好,小心別犯了病,你那病一定要休息好。小圍的母親把小圍送出了院子,試試探探說:“要不打出租吧?”小圍說走走就到,不浪費那個錢,又不遠,最多就是20分鐘,只當是鍛煉身體。小圍走兩步,又停下,把臉靠近母親,說媽您真的很漂亮,我要是個大歲數男人就一定娶您。走到路口小圍又停下,把臉又靠近母親,說媽以后不要再給醫院擦玻璃了,那么高,給醫院掃掃地倒倒垃圾還可以,為了我,那么高,您不害怕我還害怕,您想想您兒子,連個父親也沒有,也只有您了。小圍的母親不再走,眼圈兒突然紅了,她停下,說:星期六日你一定回來,年還沒過完呢,回來吃餃子。小圍說肯定。小圍的母親看著兒子朝南走,走過了那個十字路口,變小了,沒了,被一輛渾身上下都是花花綠綠廣告的公共汽車擋了一下,然后,沒了,走遠了。這時有人從東邊過來,很快地邁著步子,要過馬路那邊去,這個人朝小圍的母親笑笑,嘴里說著“好冷,好冷”。也不知道是誰?小圍的母親有些恍恍惚惚,想不起來,她現在是一腦子的問號,人腦子里的問號一多,就難免有些糊涂:老周在什么地方?他爸媽早已經沒了,他又沒個兄弟姐妹,他能去什么地方?出了那件事后,為了兒子,她帶著兒子搬到了這個陌生的城市,在這個城市里她沒有一個親人,連關系很遠的親戚都沒有。“還是問問白流水那邊吧。”小圍母親也只能有這個主意了。她想自己應該再去一趟白流水。這個老周!

第二天,她坐不住了,雖然年還沒有過完,她又去了那個誰也不愿去的地方,坐著搖搖晃晃空蕩蕩的大巴。白流水那邊的人正在屋里打撲克,說怎么會?老周怎么會沒回家?他是不是在老池的木器廠,老周和老池關系很好,誰都知道他們的關系很好。

“五號肯定在那里。”白流水的人說。

“還說五號,人家老周現在已經不是五號了。”旁邊的人說。老周叫什么?是不是叫周和平?老叫人家五號五號,這么多年連人家的名字都記不清了。

4

鋸末子被西風揚起來,像雪,像一股一股的雪。小圍的母親終于找到老池的廠子了,老池的廠子在這個城市的東邊,那一帶現在到處都在動工,到處都是工地,到處都是腳手架,到處都好像是欣欣向榮得了不得,而且,到處都可以看到那種虛偽的裝飾,一株一株的塑料棕櫚,或是一株一株的椰子樹,或者是其大無比一點點都不好看的仙人掌,都顏色鮮艷地站立在猛烈的西風里。

小圍的母親一眼就看見老周了,她的心忽然“怦怦怦怦”跳了起來。老周穿著一件很破舊油光光的羽絨衣,正背著身子在拖一根木頭,木頭很沉,一個人拖不動。這時候就又來了一個人,兩個人還是抬不動,就又來了一個人,三個人才把這根大木頭抬到了電鋸臺子上。木頭上,是墨線,一道一道的墨線,電鋸就是順著這墨線切進去,不是電鋸主動地切木頭,是老周用自己的力氣把木頭推給電鋸,用了很大的力氣把木頭往前推,往前推,鋸末子喧嘩著揚起來再落下來。木頭快要給鋸開的時候就又來了一個人,幫著,把鋸好的老大一塊木頭板子抬著放下來。老周的頭上冒著騰騰的熱汗。

小圍的母親站了好一會兒,有人看到她了,朝老周揮手,電鋸馬上停了下來“吱吱吱吱,吱——”

老周喘著氣轉過身,從正面看他真像是個雪人,連眉毛上也是。

“你——”老周很吃驚,說你怎么來了?

“那天,那天不是說好了嗎?”小圍母親忽然很生氣。

“你怎么找到這兒的?”老周又說。

“你知道我去了幾趟白流水?”小圍母親說。

“年還沒過完呢,你去那種地方?”老周說。

“年還沒過完,你們就開工了?”小圍母親說。

“什么年不年。”老周笑了笑,說我們這種人早習慣了,我們沒有年。

“咱們不是說好的嗎?你怎么不回家?”小圍的母親是一肚子的氣。

“走走走,走走走。”老周說,扶了一下小圍的母親,跨過地上的一根大木頭。

老周把小圍的母親帶到了宿舍,身上的鋸末兒一邊走一邊給小圍母親拍掉。宿舍里有四張床,挺暖和,暖氣在“吱吱”叫。床下邊是紅搪瓷臉盆和踩倒了跟子的勞動鞋,床邊墻上貼著發黃的舊報紙。你怎么到這兒了?小圍母親又說,不是說好了過年回家?不是說好了回家過年?你不是說要看看你兒子?這么說的時候小圍的母親眼里已經有了淚水。

老周說你先坐下,你喝水不?喝水吧,你喝點兒水吧。

“哪有水?”小圍的母親把暖瓶搖了搖。

“咦,你對你兒子說我了?你怎么說的?”老周說要去打點水,后邊有開水。

“我說我給他媽可找了個好對象。”小圍母親說。

“你還挺幽默。”老周說。

“你回去吧,他認不出你,你別怕,年還沒過完呢。”小圍的母親說,她把自己的眼睛擦了擦。

老周苦笑了一下,說你兒子又不是弱智,要是我真回去。

“那年他才5歲,能記住什么?你15年沒回家了。”小圍母親說,鼻子酸酸的。

“不能不能!”老周說他已經想好了,不能讓兒子知道他的存在。

小圍母親不說話了,她用手摸摸鼻子再摸摸床上的被子,被子是草綠色的軍用被。

“這不是我的。”老周指指另一張床。

小圍的母親就坐到另一張床上去,埋頭把被子打開來看了看,又疊好。

“你還是回家吧。”

“我不能讓我兒子知道我是殺人犯。”老周說15年都過去了,這會兒再讓兒子知道這事,合適不合適?再說他知道他父親已經死了,你說我忽然回去你怎么對他說。怎么說?停了一會兒,老周說等他大學畢業了再說吧,大學畢業,找了工作,再怎么也不會受影響了,現在我要回去,突然從天上掉下個殺人犯的爸爸,他肯定會受影響,找工作也會受影響。老昝,我跟你說過的那個老昝,他兒子還在北京上大學呢,是優秀生,用人單位都跟他兒子談話了,后來還不是受了影響?工作一下子就黃了,只好去了新加坡。在這兒過年也不錯,飯菜是從旁邊飯店要的,老池還放了煙火,放了大半夜。

“在這地方你怎么吃飯?”小圍母親忽然想起這事了。

“買一口就行,那,那不是,還有方便面。”老周說那里邊還有半箱子康師傅。

“你回家吧,我給你做口熱的。”

“不能不能。”

“你胃還疼不?”

“我不能害了我兒子。”老周忽然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是不是又疼了?”小圍母親說。

“說來就來。”老周說自己也習慣了,這個破胃!

小圍的母親沒了話,她忽然很傷心,用手摸摸暖氣,又摸摸鼻子,苦笑著說倒是不冷。她把臉背過去,好一會兒,又眼紅紅地把臉轉過來,說,今天我請你吃飯怎么樣?到飯店吃飯怎么樣?也算吃一頓年夜飯。省了吧,花那個錢。老周說,你今天的活兒都做完了?活兒還有做完的?活兒做完人也就完了。小圍母親說這樣的天氣活兒才多。打掃家?老周說,是不是又要給人家打掃家?小圍的母親說都是熟人,也就是擦擦洗洗。這樣的天氣不可能擦玻璃吧?老周說最危險就是擦玻璃。

“那么高,我想想就害怕。”

小圍的母親忽然笑了一下,真是有什么父親就有什么兒子,小圍和老周說話的口氣簡直是一樣,都這么說。

“你笑什么?”老周說。

“你兒子和你說的話一模一樣,就怕我去醫院擦玻璃。”小圍的母親說。

“你不該把擦玻璃的事對你兒子說,讓他擔心,影響他學習。”

“我沒跟他說,是他自己看見了。”小圍的母親說你兒子還想替我擦呢。

小圍母親和老周說著話,這時有人從外邊進來,穿著厚厚囊囊油光光的羽絨背心。小圍母親忽然覺著這個人應該就是老池。她站起來,這個人居然就是老池,老池朝她看看,對老周說,這就是嫂子?對吧?

老周說她去白流水又不是一趟兩趟。“你肯定見過。”

“今天給你放假,你回家吧。”老池說。

老周的眼里亮了起來。

“你放我的假?”老周說。

“三十讓你回你不回,這下好啦,有人來接你了。”老池笑了,咧著嘴看著小圍的母親。說老周你想回家多待兩天都行。

老周的眼里更亮了。

“你回去和嫂子住兩天,那,那,那都多少年了。”老池“嘿嘿嘿嘿”地笑了起來,說那也是人之常情。

老周忽然害羞了,老周的害羞傳染了小圍母親,兩個人互相看看,臉都羞紅了。老池對小圍母親說你們家的事我都知道,我知道你們的兒子住校,你們回去吧,要想多待就多待兩天。老池對老周說你這就動身,時間多么寶貴!你得用勁一點一點把它給追回來。老池笑了起來,然后,不笑了,說你兒子也不是小孩兒,你把話說開了我想他也應該能想得開,15年了,你也該過一過正常人的生活了。

老周說我已經死了15年了:“不能。”

“屁!”老池說這是你的心病。“你這個人心病太重。”

“我不能讓我兒子知道他有個殺人犯父親。”老周說。

“看看你,看看你。”老池說都15年,不,16年了吧。

加上審案子,可不都16年了,老周心里想。

“回吧,回吧,你馬上回。”老池說。

“我真回呀?”老周看看小圍母親再看看老池。

“你婆婆媽媽!”老池說。

“但你不要喝酒!”老池又說。

“嫂子,你千萬別讓他喝酒。”老池又追了上來,用手拍拍自己的肚子,說老周這地方可受不了酒了,不但受不了酒,連硬一點兒的東西都受不了。

5

回家的路上,一切都變得那么真實了,路旁的樹,樹上的小串燈,商店外邊的人,有人舉著一串老長的紅彤彤的糖葫蘆,還有,不知為什么掛在那里的紅紅的大氣球,氣球上有喜字,想必是有人結婚。眼前這一切一切都真實得不得了。在公共汽車上,老周忽然急得不得了,他眼睛亮亮的,小聲對小圍母親說:

“那事,你說,我會不會忘了?”

“什么事會忘了?”

“那事。”

“哪事?”

“就那事。”老周說。

“什么事?”小圍母親說。

老周笑了,看著小圍母親的臉。

他們下了公共汽車,汽車站就在五中的門口,往西拐,他們又走了一段路,路邊有許多水果攤子,水果都用臟乎乎的小棉被蓋著,還有糕點攤子,摞得很高的花花綠綠的糕點盒子。天好像要下雪了,風貼著地皮吹著。

“往這邊,家在這邊。”小圍的母親拉了老周一把。

“往這邊,再往這邊。”小圍的母親又拉了一把老周。

“我暈頭轉向了。”老周笑著說。

進院子的時候,老周猛地站住了,他有些擔心,他要小圍母親走在前邊,但他馬上又跟上來不放心地說:“小圍不會在家吧?他要是在家怎么辦?”小圍母親說哪會,他難道就不上學了嗎?老周還是擔心,說,小圍真不會在家吧?我在外邊等一下,他不在我再進去。小圍母親說,你不看門還鎖著嗎?你看不到鎖子嗎?老周這才過來,跟在小圍母親后邊進了家。一進家,白菜味兒,還有,土豆味兒,還有,別的什么味兒,反正是家里的味兒,這都是老周過去熟悉的味道,一下子就都涌到了老周的鼻子里。雖然這個家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家,但味道還是他熟悉的味道。老周真是興奮得不得了,他聳聳鼻子,聞出玉米味兒來了,這幾天你是不是還出去賣糯玉米?他問小圍母親。門關好后,他又轉回身對小圍的母親說:咱們不能拉窗簾吧,大白天拉窗簾鄰居們看了會說什么?老周這么一說小圍母親也有些猶豫。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又好像什么都不會了,膽怯了。停了一會兒,兩個人忽然又勇敢了,是老周先勇敢了一下,把窗簾“嚓”地拉上了,但他又停下手,說:小圍回來怎么辦?不會吧?小圍母親說小圍從來都不會在這種時候回來。要不,先吃飯?小圍的母親說。我天天吃飯,但我很長時間沒,沒那個了,都15年沒那個了。老周說。老周這么一說,小圍的母親就有些害羞,但她馬上就不害羞了,她已經被老周一把擁到了懷里,這讓她覺得有那么點兒酸楚,有那么點兒難過,又有那么一點兒不好意思,但這種感覺很快就被興奮和激動淹沒了。他們順理成章,怎么說,順理成章地上了床,衣服都給拋到了一邊,他們馬上投入了,好家伙,并且都十分努力地深入,后來她發現被子給弄掉地了,她探下身子把被子拉了上來給老周蓋好。

“和平你真瘦。”小圍母親說。

“你——”老周摸著她,說,再來一次好不好?

“都15年了。”老周摸著她,說來吧,好不好,再來!

床又響了起來,好一陣子,先是輕輕的,然后猛烈了,更猛烈了。忽然,老周猛地捂著肚子趴在那里不再動,頭上臉上都是很大的汗珠子,嘴張得老大,好像喘不過氣來了。

“你怎么啦?怎么啦?”小圍的母親給嚇了一跳。

“沒事,沒事。”老周搖搖手,說他媽的總是這樣,破胃!一會兒就好。

“你真沒事吧?”小圍的母親還是擔心。

“沒事沒事。”老周說就這么個胃了,說疼就疼。

“沒事吧?”小圍母親又問。

“一會兒就好。”老周說。

“那我去做飯。”

小圍母親穿了衣服從床上下來,又看看老周,用手摸摸他,她要老周在被子里躺著,睡著,她要起來做飯了。她忽然想起給老周灌了兩玻璃瓶的熱水,用毛巾包著讓老周放在肚子上取暖。她說現在什么都又回來了,以往的日子又回來了。現在,就是兒子回來我也不怕,你是他爸爸。又不是別人。就是那個,那個啦,你就是那個啦也是他爸爸。老周捂著肚子,肚子上是那兩個熱水瓶,他看著小圍的母親,忽然坐了起來,擔心地問:要是兒子這會兒回來怎么辦?小圍的母親把窗簾撩開一條縫,小聲說和平你看外邊真下雪了,多白,昨天預告說有雪,還真準。小圍母親又回過臉來,你今天別走,你住到星期六!我要你吃了就睡,睡了再吃,我不要你動,我不要你走,你睡吧,我去做飯,你現在好點兒沒?

“那我不成了豬啦?”老周嘴角兒有了笑意,但他還是放不下心來,他說他這會兒好多了,他說他總是猛地就疼起來,但過一會兒就又沒事了。他還想說什么,但他沒說,他想說自己這兩天又在拉血,大便里總是有血,但他沒說。他欠了欠身子,說我得穿衣服了。說窗簾也得馬上拉開。要不,人們會怎么說,要是有人來了,你說我是你什么人?老周說,你又要干什么?你找什么?小梅你找什么?

“好家伙!這不是我們當年的照片嗎?”

小圍的母親已經把一個小鏡框遞了過來,這是個小金屬鏡框,里邊是他們三口人的照片。

“都15年了。”老周說,又大聲說,這一張是誰?好家伙,這就是我兒子?對吧?啊?

小圍的母親把一張小圍的近照遞給老周,老周大叫了一聲:

“我兒子,多英俊!”

老周忽然哽了一下,不再說一個字。老半天,清了一下嗓子,又清了一下嗓子,鼻子好像是一下子給什么堵住了,眼紅紅的,說:15年了,過得真快。說:我不能害了我兒子,15年我沒給我兒子做過什么,我對不起他。說:我不能讓我兒子有一個殺人犯的爸爸!說:你再說什么我也不能回來。老周又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問兒子個子有多高,是不是和自己差不多。老周說不能再躺著了,要穿衣服了,要起來了,也許,該走了。小圍的母親說你瘋了,什么走不走的,這不是你的家?嗨,別,別穿你那舊衣服,我給你準備了一套新的。老周看見了什么,說,那是不是我兒子的內衣?

老周要小圍的母親把兒子穿過的秋衣秋褲遞過來。

“別別別,你怎么能穿你兒子的舊衣服,這秋褲都要破了。”小圍的母親說。

“我兒子的味道。”老周說。

“上衣胳膊這塊兒也不行了。”小圍母親說。

“那也是我兒子的味道。”老周又說。

“還有領子這塊兒。”小圍母親說。

“我還要穿我兒子一雙舊襪子,找雙舊襪子行不行?”

老周說都15年了,我兒子的衣服我都能穿了,我可不能害了我兒子,我想兒子都要想瘋了,我穿了兒子的衣服就等于和我兒子貼在一起了,行了,我滿足了。

“我明天就把你的行李搬回來,然后再帶你去醫院查一查。”小圍母親已經在心里打好了主意,說兒子遲早要知道這件事,遲知道不如早知道,讓他知道好了,15年已經不短了,你不能再住在外邊,你是他爸爸,當年,你是為了他。

“胡說!你要害了你兒子?”老周說我可是殺人犯。

老周的聲音小了下來:“殺人犯。”

“你抽煙吧,我給你買了一盒煙,你多抽幾根,抽吧,想怎么抽就怎么抽。”小圍的母親說。小圍的母親說話的時候老周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激動起來,把自己的衣服拉了過來,從衣服里取出了一個牛皮紙信封,鼓鼓囊囊的。這是給我兒子攢的。里邊是什么?會是什么?老周把信封里的東西慢慢取了出來,是錢。這幾年,在井下勞動,犯人也可以掙到補助了,是16800塊錢。

“這是我給兒子攢的。”老周又說。

小圍的母親嚇了一跳,看著那一沓錢,叫了一聲:

“和平——!”

“是我給兒子攢的,你別嫌少。”老周小聲說。

“我定了。”小圍母親說。

“你定了什么?”老周說。

“你回來就不能再走了。”小圍的母親說,她摸摸鼻子。

“我得出去想辦法給兒子多掙點兒。”老周說上大學就是上錢,要許多錢。

小圍的母親鼻子就更酸了:

“我不要你走……”

6

老周整整在家里住了三天,這三天他可真有點兒累壞了,好像也給寵壞了。抽煙、喝茶、躺著、靠著,很舒服,15年來他從來都沒這么舒服過,雖然胃疼時時發作。小圍母親出去給醫院做保潔的時候他就在家里睡覺,小圍母親就想讓他舒服,就不想讓他動,什么也不讓他做。到了星期五,老周可不再聽小圍母親的話,說什么也不聽,因為小圍要回來了,明天就是星期六。老周一下子變得十分倔,十分不聽話。說什么也要馬上離開這個家回去。他上房去掃了一回雪,又把家給收拾了一下,還把爐筒子打了一回。然后說他要走了。小圍的母親拗不過他,只好由他,小圍的母親給老周帶了兩個從醫院里帶回來的輸液玻璃瓶子,玻璃瓶子上套了兩個用秋衣袖子縫的布套,她讓他到了晚上在瓶子里灌熱水放被子里暖暖肚子。這天老周又回了老池的廠子,只是身上多了一身他兒子小圍穿舊了的內衣,手里多了一個飯盒,里邊是一盒子羊頭肉,放了許多蒜泥,他喜歡吃的東西,老池也喜歡,他拿給老池。他還給老池拿了一塑料袋兒餃子,茴香餡兒的。

“過了星期六日你就回來。”小圍的母親說平時小圍不會回來,你放心。

“這我也滿足了,太滿足了。”老周說。

小圍回來了,年還沒有過完,為了省幾個車錢,他是步行回來的,一張臉給西風吹得通紅發亮,鼻子頭兒紅彤彤的。隨小圍回來的還有一個小圍的女同學,瘦瘦小小的那么一個女同學,一張臉都圍在圍巾里。小圍說他的這個女同學家在湖南,小圍說他看她一個人在學校里太孤單,所以,就把她順便帶回家來了。小圍還想跟母親說什么,母親推了他一下,讓他去廚房說話,讓他小點兒聲,“你怎么說話,什么順便,你以為人家是什么!”小圍眼亮亮的,對母親說您也別太興奮,她只不過是我的同學。小圍已經發現了情況。“那個人,是不是來了?”他警覺地問母親,他發現磕在報紙上的煙灰,還有那盒煙,這可是從來都沒有的事。他看到了放在桌上的那張三個人的合影,那張照片從來都不往外邊放。他還看到母親剛剛做好的一條褥子,很厚的褥子。小圍用手摸摸褥子,明白了,嘴上又說:“那人是不是來了?”小圍的母親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兒子的問話,小聲說:電視機,你怎么還不給人家送回去?小圍已經換了鞋,鞋墊也取了出來放在火爐邊烤著,手套也放在火爐邊,冒著汽。小圍說電視機人家不要了,現在人們都不看黑白的了。

“你信不信媽能馬上給你買臺彩色的?”小圍的母親臉上幾乎是放著紅光,她很高興,她昨天已經留好了餡兒,還是小茴香餡兒,就等著小圍回來吃餃子,想不到,小圍的女同學出現了,她和小圍是什么關系?雖說個子矮了一點兒,模樣還好,總之,讓她高興,她要好好包一頓餃子,再往餡兒里調些香油,還要再拌一個涼菜,還有幾顆皮蛋。

“那個人,是不是來過了?”小圍很執拗,又問。

小圍的母親,又把堆在床上撕好的棉紗往袋子里塞,用力塞,她想不到小圍會帶女同學回來,她得把床收拾一下,床上很亂,堆了許多棉紗。她總是想盡了辦法多掙一點兒錢,她從廠子里接棉布的邊邊角角,然后把這些邊邊角角再一點一點撕成棉紗,一斤能掙一塊錢,許多年她都是這么過來的。她把棉紗塞好了,讓小圍幫她弄到了廚房,她忽然興奮地小聲對小圍說:

“今天我一定把他叫來讓你看看。”

“又是那個人?”小圍說我想想這個人就討厭。

“那天他是有事,今天,我去把他叫來?”小圍母親說。

“他看咱們的照片做什么?他還看我小時候的照片。”小圍說這人真沒意思。

“行不行,我叫他來?”小圍的母親說,小聲說。

“他看我的照片干什么?”小圍說。

“你小時候的照片怎么就不能給別人看?”小圍的母親笑著說。

“他來過幾次?”小圍說。

“你是查戶口的?”小圍的母親笑著說。

“告訴我,他喜歡不喜歡您?”小圍說,是大男人的口氣。

“都什么歲數了還喜歡不喜歡,噓——”小圍的母親小聲說,朝屋里指指。

“當然要喜歡,不喜歡怎么行。”小圍說,皺著眉頭。

“你怎么不問一問你媽喜歡不喜歡他?”小圍的母親說。

小圍在廚房地上轉一個圈,說干脆別包餃子了,學校天天都是餃子。十五還沒過呢?小圍的母親馬上說,學校的餃子怎么能和家里的比,一會兒咱們就包餃子,包了餃子我就去把他叫來讓你看看。小圍母親又隨小圍從廚房過到屋里來。咱們學校的餃子真不好吃,一大塊一大塊肥肉。小圍對他的女同學說,還是我媽包的餃子好吃。小圍的母親說吃餃子其實最省事了,我馬上就和面。小圍說還是我來搟餃子皮兒,我包的餃子總愛破,我手上的勁兒太大。小圍的母親看看表,說那我先去卷卷頭發,還早呢,才十點。為了省錢,小圍的母親總是自己在家里給自己卷頭發,用那種很老的金屬夾子,先在火上烤,然后再把頭發卷起來。

“我媽要煥發青春了。”小圍說,看著他的女同學。

“年還沒過完呢。”小圍的母親笑著說。

“我不回來才對。”小圍說。

“瞎說。”小圍的母親說我最喜歡女孩兒了,那時候我就想要個女孩兒。

“我幫您卷吧。”小圍的女同學說。

小圍的女同學幫小圍母親把頭發都卷定了,然后他們開始包餃子,小圍的母親已經算計好了,包好餃子就把頭上的夾子取下來,然后就去把老周叫回來。她也想通了,老周的事還真不能告訴兒子,要是真告訴了兒子,可不真是把兒子給害了,兒子會問:不是說死了嗎?怎么又活了?這么多年干什么去了?在什么地方?到時候怎么都說不清,只有把真實情況告訴兒子才可以說清,但能讓兒子知道他爸爸是殺人犯嗎?能讓他知道他爸爸是因為殺人才讓關在里邊15年嗎?小圍的母親已經和老周商量好了,如果見了面,就說老周是別人介紹給她的對象。但老周還是擔心,擔心自己一激動會忍不住先就露出馬腳,所以,還是不見的好。老周說就讓兒子好好兒把大學讀完,到時候再說。老周對小圍的母親說15年都過來了,總不能一下子把兒子給害了。讓全世界都知道兒子有一個殺人犯父親。

“媽你想什么呢?”包餃子的時候小圍問。

“電視機,你怎么還不還給人家?”小圍的母親又把這話重復了一遍。

“看看看,看看看。”小圍笑著對他的女同學說想不到有人會興奮成這樣。

“媽馬上就給你買臺彩色的好不好?”小圍的母親又說。

小圍笑著看了看身邊的女同學,說,學校里有彩電看。

“那就先別買,你說呢?”小圍的母親又說,看著小圍。

“還是我給您買吧。”小圍說。

“你給我買?你哪有錢?”小圍的母親說。

“我不會掙?”小圍說。

“你怎么掙?你還在上學。”小圍的母親說現在找工作可難了,滿街上都是沒工作的人。

包完餃子,才11點多,小圍的女同學又幫著小圍的母親把頭發上的夾子都取下了,又幫她把頭發梳了梳。弄完這一切,小圍母親把小圍拉到廚房,小聲對小圍說:“等一會兒那個人來了,你千萬別說要跟人家喝酒,人家不會喝。我讓他來就是想讓你看看他。”小圍的母親要出去了,她穿好了衣服,圍好了圍巾,看看兒子的女同學,笑著對小圍說,你怎么不穿那件小夾克,小夾克穿在身上好看。哪件?哪件?小圍說。就那件,束腰的那件,米黃色的。小圍母親說現在年還沒過呢。你把新衣服換上。

“這也太激動了吧!”小圍說。

“年還沒過完呢!”小圍的母親說。把新做的褥子卷起來抱著,出門了。

7

小圍的母親出去了,外面風很大,很冷,但她的心里熱乎乎的。她先去小賣部買了一盒煙,家里那盒煙沒幾根了。她覺著自己太興奮了,從來都沒這么興奮過。她想不到兒子會帶個女同學回來,這讓她浮想聯翩,這讓她突然覺著喜氣洋洋,這讓她覺得她這個家要有個前所未有的團圓了,這個年可是過得太好了。老池的廠子在這個城市的東邊,那地方原先是河床,現在那條河里一點點水都沒有,到了夏天也不會有一點點水。因為沒了水,地產開發商讓一棟又一棟的房子在河床里拔地而起。小圍的母親抱著那條新做的褥子朝東走,那條街越接近河床越低,是下坡。猛烈的西風從她的背后吹著她,好像是風讓她覺著自己十分輕快,無比地輕快。她忽然騰出手摸摸口袋里的那盒煙,她忽然覺得這盒煙應該先給了老池,然后再給老周買一盒。就這么辦。老池的廠子很快就到了,鋸木頭的聲音很響,嘩嘩嘩嘩十分地清亮,讓人覺得這聲音里有光亮在里邊閃爍著。小圍的母親直接到了老周待的地方,她看到了老池,老池正指揮著人在卸一車剛剛送來的木頭,木頭上凝滿了霜,銀閃閃的。

老池看到小圍母親了,他馬上朝她走過來,把鼻子抹了一下,又清了一下嗓子:

“嫂子你來了。”

小圍的母親忽然有了新的主意,這主意讓她神采飛揚:

“今天到我們家吃飯好不好?”

“吃飯?”老池說。

“沒什么好的,你別嫌棄。”小圍的母親說餃子也包好了,茴香餡兒的。

“可是……”老池說。

“再忙也得吃飯吧。”小圍母親說。

“你看看這個老周。”老池說。

“你答應了?”小圍的母親說。

“可是……”老池說。

“讓我兒子陪你喝點兒酒,他能陪你。”小圍母親說。

老池不再說話,但他又不能不說,他說,你看看這個老周,這個老周。

小圍的母親回過頭,往那邊看看,人也朝那邊走。

“這是你給老周做的新褥子?”老池說。

“我看他鋪得有點兒薄。”小圍母親說。

“可老周一聲沒吭就走了。”老池說。

小圍的母親差點兒沒站穩,她聽清了,什么?走了?不見了?老池是說老周不見了。“你說什么?”

“老周走了,不在廠里了。”老池說。

“他不在?他去了什么地方?”小圍的母親站住了。

“和誰也沒說,回來取了行李人就不見了。”老池說。

“走了?去哪兒了?”小圍的母親說。

“我是擔心他的胃,你不知道,他的胃病特別厲害。”老池說。

“他能去什么地方?”小圍的母親說。

“咝——”老池好像感冒了,用一根手指按著鼻孔。

“行李也拿走了嗎?”小圍的母親又說。

“這個他媽的老周!”老池說。

“你肯定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小圍的母親說。

“咝——”老池又用一根手指按著鼻孔,說我知道他,他就是想讓誰都找不到他。

小圍的母親忽然慌了,慌得心亂跳,慌得沒了一點點主意,她抱著那新做的褥子,去了老周的宿舍。宿舍還是那么個宿舍,沒一點點變化。小圍母親站在那里,褥子也不知道該往哪里放,臉上癢癢的像是有蟲子爬。

“別哭,他不會有事,他只是不想讓他兒子知道他還活著,他這也是好意。”老池在小圍母親身后說,這樣也好,我們這種人,他媽的,唉,我們這種人,也只能為家里作這么點貢獻,咝——

小圍母親不說話。

“等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我會告訴你。”老池說。

小圍母親還是不說話。

“這樣也好。”老池又說。

小圍母親還是沒有話。

“咝——他媽的,我真擔心他的胃。”老池又用一根手指按著鼻孔,說,那一年,老周說死說活不想活了,往胃里一連吞了8支牙刷,整個宿舍的牙刷都讓他給吞肚子里了,弄得大出血,這事他肯定不會跟家里人說,他的胃我想都快成篩子了,一個洞一個洞。

小圍的母親吃驚地看著老池:“他往肚子里咽牙刷?8支?”

“老周是怕連累了孩子。”老池又說,“咝——他媽的!”

“往肚子里咽8支牙刷?”小圍的母親嚇壞了,結結巴巴說,哪,哪,哪一年?

“你兒子得紫癜那年,老周說他不想再活了。”老池說你們家的事我都知道,老周什么都跟我說,我什么也都跟他說。我老婆跟我離了,她又嫁人了。

小圍的母親想起來了,那年小圍是住了院,得了急性紫癜,腿上長滿了紫瘢,但她不得不讓小圍出了院,她實在是沒錢讓小圍住院,她到處去借錢卻到處借不到。這事她對老周說了,她一點點辦法都沒有了,她只好到白流水去找老周,她沒辦法不對老周說,因為小圍是他的兒子。她對老周說她都想到醫院里去賣血或者是賣一個腎,可醫院里的人說還從來沒見過有女人賣血的,就沒買她的血。但醫院和白流水那邊的人為她捐了款,雖然沒有多少錢,但讓人覺得那么溫暖。關于小圍的病,直到現在,她心里都沒數,不知道好徹底沒有。所以她總是為小圍擔心,總是怕他感冒了或者是累著了。但當時她不知道老周在里邊都快要急瘋了,都快要崩潰了,他用頭撞墻,他說他都想越獄了。

小圍的母親要哭出來了,但她沒哭。

小圍的母親又抱著褥子頂著猛烈的西風回了家。

“這個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圍朝外望望:怎么又沒來?

小圍看到母親的眼里忽然有了淚水,淚水在眼里打轉兒。

“出什么事了?”小圍問。

“沒事。”小圍母親說,放下褥子,把手放爐筒子上焐焐,又說:水都開了多長時間了?快下餃子吧。又說:你女同學餓了吧。又說:是醫院那邊有人得了要命的病,沒幾天了,好好兒的一個人,沒幾天了!沒幾天了,沒幾天了。說著,她眼里的淚水已經掉了下來。

“這個人真操蛋!”小圍小聲說。

“不許你這么說他!”小圍母親說,她的手已經暖和了過來。

“他有什么了不起!”小圍說。

“他——”小圍的母親張張嘴,下餃子吧,下吧。

“媽您以后不許再找他。”小圍小聲說,這個世界上男人太多了,又不是他這么一個,說自己已經對這個人太不滿了,雖然還沒有見面,這么冷天,您一次次去,他一次次不來,什么意思……

小圍母親不再說話,把餃子下了,一下一下用那個小銅漏勺撈鍋里的餃子,要不是小圍的女同學在,她也許真要大哭一場了。

“別出什么事才好。”小圍母親在心里說。

煮好餃子,小圍的母親圍上圍巾又出去了,說是出去買袋兒蒜蓉醬,她站在院門口張望了又張望。她想不到兒子也跟了出來,“這個人,他是誰?到底是怎么回事?”兒子小圍站在她身后說。

8

才幾天工夫,年還沒有過完呢,老周突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小圍的母親又去了幾次白流水。但那邊是音訊全無。小圍母親往老家那邊打了幾次電話,老家那邊也說沒見到老周。能去什么地方呢?小圍的母親現在是走著站著都在想老周可能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他好不容易從里邊出來了,整整15年了,他又去了什么地方?小圍又回學校去了,小圍的母親對著那臺黑白電視發呆,爐子上煮糯玉米的鍋“咕嘟,咕嘟”冒著汽。電視一閃一閃,但小圍的母親根本就看不進去里邊在演什么。她把電視的音量調到最低,她的耳朵聽著外邊,外邊一有動靜她都會馬上站起來。或者,她會一直走到院子外邊去,也許老周這時候就在外邊轉來轉去?他知道兒子小圍只有星期六日才會回來。所以,星期一到星期五隨便哪一天他都能回來,只要他愿意。

“也許老周這時候就在外邊。”小圍母親一次次對自己說。

小圍的母親一次次地出去,一次次地失望,人呢?外邊人來人往,可就是沒有老周。

無論發生了什么事情,小圍的母親照例天天都要起得很早,天還沒亮她就要趕在醫院上班前把清潔工作做完了。先把門診走廊用拖把擦一遍,然后再擦住院病房,她是先擦后掃,然后才是衛生間,然后是水房。醫院里其實數水房最臟,人們在這里又是洗痰盂又是洗飯盒,什么臟東西都要往這里倒。做完醫院的清潔她接著就去送報和送奶。然后,就是上街去賣糯玉米,糯玉米都是頭天晚上煮好的,在鍋里焐著,放點糖精越焐越黏糊好吃,她賣糯玉米是一邊走一邊吆喝。到了下午,她會再去取些糯玉米回來煮,煮好了焐在那里第二天再賣。

這天,小圍的母親去醫院了,擦走廊地板的時候她看到了一個人,站在那里朝這邊張望。后來這個人朝她喊了一聲嫂子,又喊了一聲,小圍的母親還是沒回過神來,最近她腦子里一直恍恍惚惚。這是誰呢?什么人?喊誰?小圍母親看看自己身后。

“是不是周嫂子?”這個人過來了,站在自己身邊了。

“我是老池。”這個人又說,木器廠的老池。

老池的鼻子紅紅的,雖然快出正月了,但西北風還很凜冽。

“我找了好幾個醫院才找到你。”老池又說。

“老池!”小圍母親的腦子突然清亮了,眼睛也亮了起來。

“光線真他媽太暗。”老池說醫院走廊該安大一點兒的燈泡,這還不把病人撞墻上。

小圍母親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激動地問,“是不是老周有下落了?”

“對。”老池說他找她就是為了老周的事。

“老周回廠子啦?”小圍母親說。

“唉,別提了!”老池說這回我不能不對你說實話了,我真不好意思。

“怎么了?”小圍母親的一顆心“怦怦怦怦”亂跳了起來,出了什么事?

老池忽然顯得不好意思起來,他朝地上吐了口痰,又馬上用腳去擦,用腳擦了還不行,把小圍母親手里的拖把拿過來擦了擦,一邊擦一邊說:嫂子,其實也沒什么,我們這種人,命是個什么?命就是一根狗尾巴草。嫂子你別緊張,實話對你說,那天我是在騙你。那天我真是在騙你,老周那天其實就在廠子里,老周的那種想法,你不能說他不對,孩子都那么大了,忽然一下子來了一個殺人犯爸爸,你說讓他怎么受得了。問題是,老周也沒什么,就是不想讓他兒子知道他的事,唉!這一回,我不能不對你說了,實話告訴你吧。老池把手里的拖把扔到了一邊。

“怎么啦?”小圍母親的身子一下子靠在了墻上,心快速地跳了起來,肯定是出事了,她聽見老池說:

“這一回老周可是得了正經病了。”

小圍母親用手緊緊自己的臉,臉上麻了一下,她那顆提得老高的心又放了下來,她剛才嚇壞了,還以為老周去做了什么犯法的事,“什么病?”

老池把手放在了肚子上,“這地方。”

“什么病?”小圍的母親小聲說,是不是穿孔了?吃壞了?

“比穿孔厲害,是胃癌。”老池說。

“胃癌?”小圍母親把手一下子松開了,看著老池。

“變了,變癌了。”老池說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多會兒查出來的?”小圍母親的兩只手又都重新麻了起來。

“就前兩天。”老池說老周自己還不知道。前兩天,老周肚子疼得死去活來,他們陪老周去了醫院,結果就檢查出老周得了正經病了。

“他自己還不知道?”小圍的母親說。

“不知道。”老池說他也沒敢告訴他。

“老周現在什么地方?”小圍母親說。

“在廠子里。”老池說這一回不能再聽老周的了,也不能再騙你了,你得把他弄回家,他這兩天拉血拉得挺厲害。老池說他是背著老周來找她的,所以,不能讓老周知道我來找過你,老周這個人有時候太倔。老池的意思是,要小圍的母親去廠子里把老周接回家,吃一口,喝一口,家里總要比廠子里頭好。過完年,出了正月,然后,再想辦法。

“也許還有十年二十年,也許只有幾個月,也許……”

老池不再說話,猛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看看我這嘴。

“真是胃癌?”小圍母親說。

“真是胃癌。”老池說。

“胃癌——”小圍的母親嘴張得老大。

小圍的母親又開始擦地,她雖然不說話,但她慌了,她左一下右一下沒頭沒腦地亂擦,地擦得很花,老池在后邊跟著她。小圍的母親擦完了醫院的走廊,又跌跌撞撞去收拾水房和衛生間,老池一直跟著她。小圍的母親機械地做完這一切就去了她的那一間小屋,那間小屋是她的,就在醫院的衛生間右邊,是一間只有兩平米的小屋,小圍的母親也只能在這間小屋里放放清掃工具,掃帚啦,畚箕啦,水桶啦。這間小屋里還有一張小椅子,椅子后邊的墻上是一塊木擱板,上邊可以放放飯盒,可以放放暖水瓶,這個小擱板上,還有一小盒兒擦手的凡士林。有時候小圍的母親累了,就在這小屋里歇歇,喘口氣。有時候回不去了,就在這間小屋里吃口飯。這間小屋里還放著一個小電爐子,一個洗臉盆子,墻上的釘子上還有一條洗臉的毛巾。小圍的母親把清潔搞完了,她進了她的那間小屋,老池就在外邊等著她。老池抽了一支煙,又抽了一支煙,又抽了一支煙,小圍的母親待在里邊卻一直沒有出來。老池不放心了,他敲敲門,聽聽里邊的動靜,然后把門拉開了。小圍的母親坐在那張椅子上,兩只手攥著一條毛巾死死捂著嘴,她不讓自己哭出聲,她要把自己的哭聲都捂回到自己的肚子里去。

老池又把門關上,站在外邊等著,鼻子忽然很酸。

隔一會兒,老池扔掉煙頭兒,又把門打開,小聲說:“嫂子,嫂子,咱們走吧?”

小圍的母親哽咽著說不出話,搖搖手,又搖搖手。

老池只好再把門關上,繼續等。

又隔了一會兒。擦了臉,小圍的母親從里邊出來了。這時醫院里的人已經多了起來,窗玻璃上的霜開始融化了。可以看到外邊有人過來了,有人過去了,又有人過來了,這幾天,醫院里的病人特別多。

從醫院里往外走的時候,小圍的母親像是突然得了重感冒,鼻子堵得厲害,她對老池小聲說,老周真不知道?真不知道。老池說。老周的脾氣,把實話對他說了吧,不說他不會回的。小圍的母親說,不告訴老周,老周這個人肯定死也不肯回。小圍的母親說自己已經想了好長時間了,這一回一定要讓老周回家,小圍那邊,就對他說給他找了個繼父,不能說別的。

“這件事。只要不讓小圍知道。”

“那就把實話告訴老周?”老池說。

“只要不讓小圍知道就行,老周就擔心這個。”小圍的母親說。

“不會記事吧,你兒子,不會記起那件事吧?”老池說。

“他那會兒才5歲,不會。”小圍母親說。

“有人就記事早。”老池說。

“小圍不會。”小圍母親說。

“你說應該把真話告訴老周?”老池說。

“老周是個什么人你還能不知道?”小圍母親說,不告訴他得了什么病,他就不可能回家。

老池開著他那輛破舊的白色小面包,很快到了他的木器廠。廠子里的電鋸聲很清亮,“嘩啦嘩啦嘩啦”,鋸木頭卻發出了琳琳瑯瑯的金屬聲。老池帶小圍母親直接去了宿舍。從窗子外小圍的母親就看到老周了,老周坐在床上,臉色很不好,他弓著身子,在那里抽煙。老周看到小圍母親了,把身子一下子直起來,臉也好像一下子亮了,你怎么來了?天這么冷。

屋子里真熱,“難受不?”小圍母親把圍巾摘下來,聲音已經不對頭了。

“好多了。”老周說。

“好多了。”小圍母親把衣服也脫下來,聲音開始哆嗦,屋子里太熱了,爐筒燒得通紅。

“不疼就是好多了。”老周說,我們這種人,什么疼不疼,早習慣了。

“你知道不知道你……”小圍母親說,試試探探地說,下邊的話已經哽在了嗓子里,聲音更不對了。

老周點點頭,聲音也有幾分發哽:“那還能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小圍母親用手指抿了一下眼角兒。

老周看著別處,好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是癌是不是?”

小圍母親忽然想說一聲“不是”,但人已經哭了起來。“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不回家?家里好賴有口熱的。”

老周很難受地笑了一下,說我又不是弱智。又對站在一旁的老池說,老池,就你那張臉,什么事都在你臉上擺著,那天我就看出來了。

老池擤了一下鼻子,清了一下嗓子,眼睛有點兒紅。

“咱們今天就回家,馬上。”小圍母親說,眼淚一旦流出來,胸口倒不憋了,她要收拾東西了。

老周看著小圍母親,用異樣的目光,這就回?

“對小圍就說你是他繼父。”小圍母親說,這么說對誰都說得過去,就這么說。

“你讓我回家?”老周說。

“對,回家。”小圍母親說。

“你說我是小圍繼父?”老周說。

“你別擔心他會記起以前的事。”小圍母親說。

老周突然變得痛快起來,說:“行,我回家,明天就是星期六了,明天我就能見到我兒子了。”

“晚上咱們到飯店吧。”

站在一邊的老池突然又清了一下嗓子,聲音有點兒不對頭,說他媽的!咱們這種人什么時候風風光光過?咱們這種人什么時候好好兒聚過哪怕是那么一次?明天是星期六,他媽的,咱們今天晚上就到飯店,我去把你兒子用車接過來,我把白流水小鄭也接過來,還有老白他們,舉行個儀式。老池說他也想過了,怎么說也要有個儀式,這也是辦事。要不你們的兒子也受不了,你讓他回家,你讓他突然看到你,你讓他突然接受一個繼父,那太突然。老池說他已經想好了,應該去飯店,擺一桌,說說話,把話說開,說你就是他的繼父,說是別人介紹的,說你已經和他媽認識很長時間了。他媽的!要像回事。老池說,老周你不是說過你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咱們定了,晚上去飯店,對你兒子就說是認繼父,認你這個繼父。

老池想想又說:我定了,就去飯店!

“老池說去飯店?”小圍的母親小聲說,看著老周。

“就說歲數都大了,不準備辦了,就說讓孩子認認繼父!”老池說總得有那么個場合,沒有這么個場合怎么行?

“對,把小鄭他們也叫上。”老周說就是到時候誰也別走了嘴。

“就說舉行個認繼父禮?他媽的,我看就這么說。”老池說。

“晚上我能見到我兒子了。”老周說他恨不得現在就見。

“我看你就是把話對他說明白了也不會有什么事。”老池說,你兒子身上流的還不是你的血。

“不能不能!”老周一下子就急了起來,要這樣我就不去了,不去了。

9

晚上的時候,風轉大了,人們去了飯店。飯店在五中的北邊,五中那一帶現在一家挨一家都是飯店,老王家羊肉館、毛家湖南菜、太原面食店、梅山小吃,一家挨著一家。過了博物館,北邊還有家長沙小吃店,雖說是小吃,但大菜也炒得不錯。老池把晚上的飯就定在了這家飯店,這家飯店的老板也是從里邊出來的,老池他們這些人無論辦什么事,都愛找從里邊出來的人,一是好辦事,二是說話也不用那么避諱。白流水的小鄭和老白也來了,他們開來了一輛車,小鄭還提了兩瓶高度酒。老白說,就別喝白酒了吧?喝白酒容易激動,還是喝啤酒吧。小鄭說這樣的天氣,還是喝點兒白酒好,現在已經不是在里邊了,他們可以喝白酒了。再說咱們也不是他們的管理員了,咱們來,是他們的朋友。小鄭和老白進了雅間,雅間里的人就一下子都齊刷刷地站了起來,多年的習慣都養成了,只要一見管理員他們就會“刷”地起立。“都坐都坐,這是在飯店,又不是……”老白沒把下邊的話講出來。老白和小鄭執意不坐上座。今天你老周必須坐上座兒。老白對老周說今天你是主角兒,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又說今天晚上的情況老池對我和小鄭已經說了,你放心。

“老池呢?還有你媳婦?”老白說他們怎么沒來。

“接小圍去了。”老周說是老池開的車。

“老池換車了?”小鄭說。

老周說還是那輛小白面包,跑得挺好,就是有些走風漏氣,坐在車里比外邊都冷。老周忽然不說車了,他有點兒緊張,他說,有件事,你們給我出出主意,怎么辦?我兒子一會兒就來了,他知道我姓周怎么辦?整整一天,老周一直都在擔這個心,雖然小圍的母親對他說了,到時候就對小圍說是她有心找姓周的給小圍當繼父,這樣一來就更像是一家人。但老周還是有些擔心。老白說這不是個事,天下湊巧的事太多了,我叫白迎春,我女人叫李迎春,我倆都叫迎春,我倆又都是二月二的生日,老周你說巧不巧?小鄭也說這不是個事,天下同姓的人多著呢,再說姓周的又不是小姓,姓周的多著呢,老周你就放這個心。

“到時候,誰,誰都不能說漏了嘴。”老周說,有點兒結巴了。

“放心吧,老周。”

“到時候,誰都別說白流水。”老周又說。

“你放心。”老白說這個你就放心。

老周還不放心,說小圍馬上就要讀大二了,再讀三年,大學畢業了,找了工作就無所謂了,到時候把過去的事都告訴他也無所謂。老周又說已經15年了,別壞在這一會兒上。待會兒,大家都別喝多了。老周是太緊張了,不一會兒就把這話說了四五遍,說得老白忍不住笑了起來,說老周你是怎么了,你翻來覆去,你不是這種人,你翻來覆去,我看你快要五五二百五了吧?老白這么一說老周就笑了,但馬上,老周又說了,要不,就說我姓侯吧,“侯”和“周”音都差不多,你們說呢。他這么一說,老白就又大笑了起來,說老周那你的身份證怎么辦,再找人辦一個假的?這倒好辦,但等到你兒子知道一切后你再辦一回?你這是越弄越亂。你現在說你姓侯,到以后你再說你姓周,一會兒侯一會兒周,算了算了。老白擺擺手說姓什么不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全家要團圓了。老周不好意思了,笑著說,待會兒誰也別說走了嘴,誰也別說走了嘴,可不能害了我兒子。

“你吃了藥沒?別待會兒又犯起病來。”老白關心地問。

“吃了。”老周說還多吃了一片,不會有事。

服務員開始上菜了,是個個子矮矮的年輕女服務員,臉上掛著持久的笑。她先把涼菜上來。上菜的時候,外邊有了動靜,是車,“吱”地停下的聲音。老周渾身一緊,站起來,馬上被小鄭按著坐下來,說老周你坐好,你放松,你別緊張。從外邊,進來人了,一頭一身的雪,但不是老池他們。這時候涼菜已經上齊了,是八個涼菜,羅漢肚豬手什么的,還有一個大豐收,很大的一個竹籃,里邊,紅紅粉粉的一球一球,是小紅水蘿卜。這時候外邊又有了車響。是停車,老周又是渾身一緊,又站起來了。這回小鄭沒攔他,老白拉了他一下,要他坐下來。小鄭正站著給人們分酒,酒杯都放在了一起,他要把兩瓶酒平均分開,一邊分一邊說,在里邊不許你們喝白酒是有紀律。“今天是老周的大喜日子,現在……”小鄭不說話了。人們也都一齊朝門口那邊看,飯店的棉門簾又被撩開了,小圍母親,小圍,還有老池已經從外邊走了進來,油光光的棉門簾給挑得老高。老池先進來,用手打頭上的雪,后邊是小圍,臉給吹得通紅,用手把圍脖上的雪弄下去。然后才是小圍的母親。小圍穿著那件土黃色的小短夾克,下邊是一條黑色的牛仔褲,上邊還圍著一條窄窄的圍巾,是小圍的那個女同學給織的,小圍是那么漂亮。他十分地驚愕,是沒想到,沒想到母親和這個叫池叔叔的人來接他,說要讓他來看看他的繼父。他從外邊進來,眼睛不知道該停到什么地方,該停到哪個人的身上,誰是繼父?他一進來就存了這個心,也存了敵意在里邊,小圍的眼睛在進來那一剎那間就已經把小雅間里的人一下子掃到了。他的眼睛,一下子就停在了老周的臉上,說不出什么。完全是說不出什么。好像是被吸住了,小圍的眼睛被老周吸住了。是老周那驚愕的神色還是別的什么?沒人告訴小圍,也沒人介紹。老周的旁邊,早空出了兩個位置,一個要小圍母親坐,一個要小圍坐。因為雅間太小,坐在座上的人們這時都站了起來,意思是要小圍和小圍的母親過去。但老周的表情著實讓人們吃驚,老周半張著嘴,好像是有個噴嚏想打卻又打不出來。而且,老周的身子開始顫抖,像觸了電,他站起來一下,又馬上坐下來,又站起來一下,又坐下來,他做了一個手勢,意思是讓小圍母親和小圍過來,但那手勢很可笑,是其意不明,是僵在那里。小圍的母親推了推小圍,讓他先過去,小圍側著身子往里走。這時候,人們更吃驚了,老周居然,太讓人想不到了!他怎么會流眼淚,眼淚是洶涌而至,一下子猛地流出來,再也止不住。小圍側著身子來到了老周的身邊,小圍坐下來了,老周的手抬著,不知要做什么。小圍好像要躲開他的手,就把身子側著,人們更是防不住,老周的哭聲是這時候突然一下子爆發了出來,是爆發,只能說是爆發。他無法管住自己,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的哭聲把剛剛落座兒的小圍給嚇了一跳,小圍又站起來,他是受驚了,樣子是想往外退,但他動不了,老周的哭聲打亂了人們的計劃。一切事先編好的話這會兒都無法再派上用場。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老白和小鄭也沒了主意。外邊,掛在窗外的那一串串裝飾燈,被風吹得碰得嘩嘩啦啦一陣響。小圍的母親說話了:“老周老周!唉——老周!”老白也回過神來,用手拉拉老周,說:“老周老周!你坐下。”老周的哭聲簡直是有些怕人,老周的一張臉因為哭而變得通紅,因為哭而皺在一起。人們都看著小圍和老周,都沒了辦法,老池沒有辦法,他的眼也紅紅的。還是小鄭站起來,把老周按了下來,讓他坐,給他要了條毛巾。老周的哭聲才漸漸停息下來,但讓人們更想不到的是,人們只顧了老周,都忽略了站在一旁的小圍,小圍盯著老周,兩眼一動不動地盯著老周,像是中了魔,眼淚是不知不覺開始從小圍的眼里流了下來,像是做了一個什么夢,他突然醒來了,誰也不用說什么,誰也不用解釋。小圍醒來了,小圍是望著老周,小圍在一剎那間好像歲數一下子小了十多歲,是十多歲了,是七八歲了,他看著他的父親,明白了,清醒了,是怨懟,是說不清,有那么點兒任性,有那么點兒不依不饒。這小伙子,哭著坐下去,又哭著站起來,又坐下去,又站起來,兩眼只看著他的父親,哭得止也止不住。“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老周已經不哭了,此刻卻再次爆發了哭聲。

整個飯店都靜了下去,掛在飯店外邊的紅紅綠綠的串兒燈給風吹得嘩嘩啦啦擊打著玻璃。“老周老周,”是老白打破了這僵局,他把杯子舉起來,“喝酒喝酒,什么也不用說了,好事情好事情。”“什么也不用說了,好事情好事情!”老池也跟上說,用食指和拇指在眼睛上抿了一下,清了一下嗓子,又清了一下嗓子,把酒一口干了。然后,忽然,老池也一下子咧開嘴,“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原刊責編 王 童

【作者簡介】王祥夫,男,遼寧撫順人,1958年生,1984年開始文學創作,著有長篇小說《屠夫》、《亂世蝴蝶》、《種子》、《生活年代》、《百姓歌謠》等七部,中短篇小說集《永不回歸的姑母》、《西牛界舊事》、《誰再來撞我一下》、《城南詩篇》、《狂奔》等八部,散文集《雜七雜八》等四部。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法、日、韓等文字在國外出版。曾獲首屆、二屆趙樹理文學獎,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現居山西大同,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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