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不再天藍荷香的淺夏末了。
這個夏天對于陳小赧,一個終于進入高三的人來說,沒有了往日的可愛。我曾經總是那樣期待夏天的到來,那樣的話,我就可以有理由穿著小末送我的布格子裙子站在陽臺上呼吸新鮮空氣,聽我最愛的歌。
如果這個夏天沒有提醒我,我大概忘了在英國還有一個愛笑的男孩子。小學的時候他去了這個我陌生而似乎熟悉的國度。那時候我曾站在他家門口,想像他10年后回來的樣子——變成一個十足的外國人。
卻不用10年。
電話里是一個陌生的聲音,是一個男孩子好聽而成熟的聲音。
我想他大概忘了我的名字,他記住了我的電話號碼,卻忘了我的名字。
陳躍。陳躍。
這是英英最喜歡叫他名字的方式。第一個名字叫得響亮,第二個卻叫得拖泥帶水。那時候的我是一個梳著兩個小辮子的女孩,矮矮的,住在陳躍家后面。
陳躍走之前我沒有告訴他,我最喜歡的國家就是英國。我沒有告訴他我最喜歡語文老師念的那首《再別康橋》,我沒有告訴他我一直很在意他10年之后會不會回來。英英說,陳躍很幸福,終于可以和大堆的作業說再見了,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吃雞翅和薯條了。而我也想說英英也很幸福,陳躍總是喜歡叫她的小名,那樣順口,一切都理所當然。而我,每次看見陳躍也只是生硬的在他的名字后面加上一個同學。陳躍同學,這也理所當然。
陳躍走的那天,全班開了一個算作歡送會吧。那天,幾乎每個人都為陳躍送上了一份禮物,而我卻沒有。我抓著書包困窘地翻了好久,以為那樣就可以為他找出一個禮物來。那時候英英不高興地對我說,小赧,你這樣是不對的,陳躍馬上要去英國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再回來呢,你送禮物是使他記住你的最好方式。那時,陳躍忙著跟同學照相,他笑起來總有一排好看整齊的牙齒。我天真地想,陳躍,不送你禮物,你真的不能記住我嗎?
你好。
你好。
然后是大段的沉默。電話里的聲音,幾年前的男孩稚氣的童聲,竟然那樣順理成章地變成了成熟溫和。我抓住電話,不知道應該說什么。
很久沒回來了。聽說你們高三了,中國的高三很忙吧,你們一定很辛苦吧。
“高三”這個字眼兒再一次刺痛我的心臟。我總是以為成績好了就可以順利地通過高考,而現在的我卻習慣整晚夢見雪白的卷子和成堆的作業。我總是更努力地爭取那些模糊不清的未來。
陳小赧。陳躍說,我發現你有一個、特點,你干嗎總喜歡在我的名字后面加一個同學啊。我們很陌生嗎? 沒有。我嘟著嘴,我一直喜歡這樣叫人。
是嗎?你的習慣很奇怪。
你的習慣也很奇怪。我說,你干嗎老管林輕英叫英英啊。
陳躍馬上瞪了我一眼,這關你什么事啊,女生真奇怪。不說了,我要去踢球,你去找英英玩吧。
他背過身去,用臟的球衣擦了擦撿上的汗水。邊走邊唱著曼聯隊的隊歌。
陳躍,你給我記住,我恨死你。那是我惟一一次沒有叫他名字時加上同學這兩個字。
我喜歡夏天。我的童年里夏天是海藍色的,被陽光浸染,被云朵擦去陰霾。我喜歡那些無名的飛鳥掛在天上飛翔,我喜歡夏天雨過之后泥土淡淡的芳香。
你,通知英英了嗎?我問,很輕。
英英啊,我早通知過了。他笑起來,在電話里發出咯咯的笑聲,我甚至能感覺到他好看的笑容。我聽她的聲音就知道她肯定還是那個樣子,愛笑,愛惡作劇。
哦。我說,是嗎?
英英讓我記起了很多小時候的事。很多我都忘了,她一說我就想起來了,我們笑了好久。在中國的日子里沒想到我曾那樣開心過,你知道的,那時候我成績好像馬馬虎虎,只知道踢球,不知道被老師教育了多少次。
哦。
我好像突然失憶,忘了很多事。
哦。
我終究不是英英。我只能機械地回答,我不能帶給陳躍兒時的回憶,那些記憶我早封存進淺夏的天空里。陳躍,我想我忘了,我怎么幫你找回它?
陳小赧,出去玩。
英英和陳躍站在我家門口,手里拿著羽毛球拍。你干嗎老喜歡在家做作業,你這樣不會煩嗎?陳躍很認真地說。
那你叫我出去不也就打羽毛球嗎?
那不一定。
我媽媽不許。
她會的。
不許。
那你去問她。
我只好從椅子上跳下來,跑去母親那里問個究竟。答案是,可以。這出乎意料,因為楊小末曾經告訴我,她被罵得很兇的那次就是在做作業的時候出去玩,這個時候請求出去玩是絕對不被允許的。
怎么樣,我說可以吧。他很得意地看著我。
我嘟著嘴,算作我小學的第一次投降。
那個下午天很熱,陽光亮得刺痛我的眼睛。我半瞇著眼拍陳躍的肩膀,喂,這么熱打羽毛球會中暑的。
那怎么辦?
不知道。
那,是不是預防中暑要喝水呢?
水?
我去買水。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一個又小又矮的男孩子消失在聒噪的蟬鳴中。我第一次真正地感到原來我說話也那樣有分量。
你的聲音也變好多了。我都聽不出來是你了。
是嗎。
對了。為了打破這沉默,我說,你過得還好嗎?
嗯,挺好。我們這里學習不太辛苦,每年有三個假期,所以我們還是生活得很幸福。
是嗎,那很好。
窗外的蟬又開始肆無忌憚地叫,沒日沒夜,就好像夏天賦予了生命中最美好的東西,一定要歌頌它到撕心裂肺。我關上窗,繼續拿起話筒,卻不知道應該說什么。
不過我忘了英英叫什么,我只記住了她的小名,我真忘了她姓什么。害我剛才打電話的時候她媽媽叫她時我還以為我打錯了。
我笑起來。你連這個也忘了啊。
不過……他也笑,我卻記得你的名字,陳小赧同學。
那一刻,我愣了。我以為他記住我的電話號碼,而忘了我的名字。
你不愛說話,你對陌生人說話總是很靦腆。你喜歡喝夏天的甜橙果汁,你喜歡在我的名字后面加上“同學”兩個字,你怕熱,你喜歡在天熱的時候窩在家里。我說的對嗎?陳小赧同學。
我想我是真的流淚了。我紅著眼睛卻讓嘴角劃出一個燦爛的微笑。我以為很多事會像我們的童年一樣成為一去不復返的回憶。我把它忘在那片天空里,卻還是被你找到了。
你怎么不說話啊?
你叫我說什么啊。說完后,我撲哧地笑出聲來,他也孩子般地笑起來。
其實嘛,我挺喜歡英國的,很愜意很舒適的生活。
當陳躍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其實不知道,一個叫陳小赧的小姑娘也多么喜歡英國,她多么喜歡被人記得,多么想要一個叫陳躍的人知道她喜歡他的微笑。
原來,這個依然是天藍荷香的淺夏未了。
(400000重慶市第一中學高三)
編輯/苗 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