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咪的香蕉藍舞鞋

1

城市的天空冰藍如玉。仰起臉，大朵大朵的流云棉花糖一樣暈乎乎地從頭頂滑過。兩個女孩坐在一株合歡樹下的石凳上吃冰淇淋。風，四面八方，“撲撲”地吹來吹去。瘦瘦的女孩閉上雙眼，空氣里，游蕩著淺淺花瓣香和街角咖啡屋溢出的咖啡豆香。

貓咪，你，準備好了嗎?身邊高挑的女孩問。貓咪睜眼——一愣。下個月的省舞蹈比賽啊。高挑的女孩站起身，她叫藍豆，我姑姑從巴黎給我帶了條冰藍的公主舞裙，藍豆說著，雙腿叉開，旋起圈比劃。風把她一波一波的烏發、白顏勝雪的裙衣鼓得如一團棉花糖。

貓咪看得目眩。陽光落下來，落下來——貓咪情緒有點低落，她就從來沒有如此美麗過。貓咪十七歲，可是，她看上去那么小，像十四歲：小小的身架子骨，小小的眉眼，尖細的下巴，剛生下來時，護士把她團在淺色的毛巾毯底，她爸爸笑了：這孩子，活像只可憐的小灰貓。

其實，貓咪不叫貓咪，她有好聽的名字：顏真真。然而，誰記得住她叫顏真真呢?只有老師在上課點名時才用得著，平時，大家習慣叫她“貓咪”——貓咪，擦黑板了；貓咪，交作業了。貓咪憎恨這樣，可是，大家才不管她愿不愿意，一如既往地叫著。貓咪最不習慣的，還是她媽媽十幾年如一日，站在昏暗的筒子樓樓道口，扯著大嗓門喊：貓咪，把垃圾倒掉!

貓咪覺得，她的生活空氣如同長滿著凍瘡的肉，充滿難以言喻的痛與癢。而，巴黎、紅舞鞋、隔壁班風清月朗的男生西田，是隔世的精彩。

2

走嘍。藍豆望了一眼城市紅紅的夕陽，皺眉。貓咪收回長長幻想，與藍豆走進夕陽里。

公車左等右等不到。對面突然涌來奇異的喧鬧，瞬間人流朝一個方向涌動，越積越厚。藍豆拉起小小的貓咪，穿過馬路，穿過風，擠進人堆。是一群流氓圍毆一位掃垃圾的男子，男子膝蓋處流血，手中緊抓的水藍布裙沾滿血跡。

貓咪想擠進去，可是人那么多，騷動的人群把貓咪隔在外面。藍豆說，貓咪，我有點怕，咱們走吧。貓咪一抬眼，望見她的跟前是西田的雙眼，在初夏粉潤的空氣里，它們那么得明亮潮濕，她的心忍不住劇顫了一下。

她任由藍豆牽著她，逃走。可是，她的心，靜不下來——“撲哧，撲哧”，像燒沸的水。

回到家，張奶奶說，貓咪，你快去醫院吧，你媽剛來電話，說你爸住院了。貓咪“轟”一下怔住，失魂落魄一樣。她都忘了跟張奶奶道一聲謝，轉身跑出院子。暮色里的大街透著些許的涼，貓咪抱起胳膊，可還是涼。貓咪走著走著掉下淚，剛才自己為什么那么懦弱，要逃跑呢?十七歲的虛榮反害了那么疼愛自己的爸爸，貓咪不能原諒自己。貓咪想，如果剛才不是見到西田，不是怕被美麗教主藍豆看輕，貓咪會勇敢一點吧——沖進去制止住那群人，那么，自己的爸爸就不會被打進醫院。

到了醫院，貓咪看到媽媽坐在長廊上哭泣。媽媽平時是個不哭的人。那些一顆一顆雪粒一樣的眼淚讓貓咪害怕。貓咪擦了擦媽媽的臉，擔心地問，爸爸怎么樣?媽媽摸著貓咪的短發，不再哭。媽媽說，貓咪啊，你爸爸會好的，記住，你千萬要好好跳舞，爸爸和媽媽以后都指望你了。

六月的季節，爸爸到底坐上了輪椅，他環衛局的工作丟了。貓咪的媽媽一天兼三份工，貓咪學會一聲不吭地給爸媽準備午餐和晚餐，然后，坐在窗口發呆。貓咪不管在什么時候都很沉默。貓咪最大的一個毛病就是愛幻想。在上課的時候，她的心也在夢游仙境，所以，她的成績是一塌糊涂。

貓咪給爸爸上藥膏的時候，她的淚落到爸爸的壞腿上，一粒又一粒。

爸爸說，貓咪，怎么啦?你哭了?那條裙子壞了，爸爸再給你買一條。

貓咪搖搖頭，把頭貼到爸爸的身上——那里多溫暖，貓咪幽幽地說，這次班里英語考試，我又不及格，爸。

貓咪的眼淚更多了——它們迷亂了視野，也濕了爸爸的衣裳。貓咪想，爸爸永遠都不會知道，那一天的貓咪做了個可鄙的逃兵。

3

媽媽終于病倒，過度勞累，過多憂愁，媽媽也直挺挺地倒下了。

貓咪做完作業后，悄悄拉開紫紅色的抽屜。抽出一雙樣子古怪的藍舞鞋。她用小小的手指疼愛地摩挲上面的每一寸，又用臉頰湊近，輕輕摩挲。真是舍不得，離開一分鐘都會想念。貓咪摩挲著，仿佛這樣舞鞋就能盛開喜悅的花。

貓咪閉上眼——她憶到一個情境：一個個子矮矮的女生走進間美麗的大廈。鑲著大理石的墻壁中央，一群白天鵝在地板上跳舞。貓咪摸摸自己，她身上沒有高貴的羽毛。是只丑小鴨。但是，她有勇氣。貓咪走上去對老師說，她也想跳那種舞。那群小天鵝笑了，她們說，你就是只丑小鴨，你行嗎?貓咪說，行，當然行。她急得臉都紅了，從包里急急拉出媽媽做的藍舞鞋。然而，笑聲更重了，因為那舞鞋的樣子真滑稽，肥肥厚厚，活脫脫一只香蕉船。貓咪輕盈地躍起，空氣瞬間靜默，沒有一個人不為貓咪嘆服。在她的世界里，她就是舞蹈的女神，不美又如何?她的每一根神經、每一個毛孔都在為舞蹈而生。貓咪就是穿著媽媽的藍舞鞋進了舞蹈隊。

貓咪溜進媽媽的房間，手中捧著那雙香蕉舞鞋，貓咪憂郁地說，媽，我決定不跳舞了。媽媽說。你這孩子，不跳舞你能干什么?媽媽，媽媽……能行的。媽媽掙扎著想起來。可是，貓咪已決定的事，是不會更改的。那天以后，貓咪變得更沉默。

4

貓咪在周末的時候，幫一個遠房親戚看花店。城市的街道墜滿優雅細碎的雪花。貓咪坐在窗口看漫天的雪白，又開始發呆，她忘了給玫瑰澆水。

阿姨說，貓咪，你這么迷糊，長大了怎么嫁人?貓咪的臉就紅了。

貓咪干完了活，搬了把椅子坐在門口。街上人來人往，可是沒有一個人停下來看一眼貓咪，也沒有一個人停下腳步去探一探雪花，他們都那么忙碌。只有貓咪坐在門口嘆著氣發呆。

花店的玻璃門明凈，貓咪透過它仿佛看到街角站著安徒生童話里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她劃亮了一根火柴，貓咪與她一同看到了奇異：一輛南瓜車、一條公主舞裙、鑲著鉆石的水晶舞鞋，巴黎、宴會和騎士西田……好多好多的夢幻。貓咪笑了……

阿姨叫，貓咪，快來聽你媽的電話。貓咪離開夢幻。電話里，媽媽的聲音如此疲憊，貓咪，媽媽今晚要加班，你到菜場買一些東西，給爸爸下碗溫暖的湯……

天黑得特別快。貓咪縮著身子在車站等車。到處是粉光艷紅的空氣，但不屬于貓咪。西田經過的時候，貓咪不自覺用自己肥厚的絨衣遮住臉龐。貓咪難過地想哭，為什么這樣?難道自己真的不抱希望?那一刻，她有點明白，小女孩為什么在點完火柴之后，悄然死去。因為她的心，失卻靈魂，已空。

失去夢想的貓咪，還好，還好，比小女孩要堅強。

5

自習課時，老師悄悄把貓咪叫進辦公室。

陽光明媚浮了一室。老師為什么叫自己來?貓咪忐忑難安，只是立著。老師卻指著一本攤開的本子問，這是你寫的?

貓咪“嗯”地一聲，嗓音輕如鴻毛，它們落到貓咪的腳尖，瞬間化成空氣。

老師樂了，站起身，給貓咪倒了一杯水，貓咪啊，老師很開心，你能寫出那樣好的一手文字。

貓咪詫異地抬起眼。一閃一閃的星斗也不過如此吧?眼睛里的光澤，是一個青春女孩因為受人肯定而燃起的，璀璨，美麗。

貓咪做了一個夢。她去參加省作文比賽，得了第一名。公布結果的那天，貓咪穿了一條粉藍的格子裙，那是媽媽送給貓咪十八歲的生日禮物。禮堂滿是人，貓咪穿過人群，穿過風，穿過西田還穿過許許多多人的眼睛去臺上領獎。掌聲淹沒了美麗的貓咪，貓咪笑著笑著竟哭了。因為她看到臺下爸爸媽媽安靜的笑臉。多么地不容易!

貓咪回到座位時，收到西田放在凳子上的禮物。那是一盒滿滿的金光燦燦的玻璃星星。每一顆星星上都有一個星愿。貓咪幸福地回頭尋找西田的亮眼。西田正調皮地做手勢。

貓咪讀得懂它們，它們是，夢想!執著!

6

貓咪回到家。抽出抽屜底那樣子古怪的香蕉藍舞鞋。貓咪輕輕吻了一下它，她就飛了起來：她見到了南瓜車，見到了健康的爸爸媽媽，見到了美麗聰明的自己……

她終于明白，夢想就是輕盈的藍舞鞋。每一個灰姑娘，只要擁有夢想，她就擁有翅膀，她就不會平庸!永遠不會平庸!

夢都有兩種結果：一種是真實的，一種是虛幻的。

這一次，貓咪的夢是真的。

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