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牌小妞

1

我在馬路邊等公車的時候，又看見了他。他騎著單車，吹著口哨，從一排排樹陰下呼嘯而過，揚起的塵土打在他依然細瘦的腳踝上。我想要呼喚他，只在一瞬間，他像一陣風從我面前掠過，我張著的嘴終究沒有發聲，抬頭看看蔚藍的天空，慢慢閉上嘴巴，眼睛開始潮濕。王中華，你這個混蛋，你是不是已經忘記了我?

記憶又拉扯回三年前。

我們的第一堂晚自習用來做自我介紹。我看著講臺上滔滔不絕的同學們臉上自信的笑容，心里忐忑難耐，緊緊摳著手指想，千萬千萬不要那么快輪到我。身旁的小子碰我手臂：“喂，喂，你叫什么啊?”我轉過頭，狠狠瞪他：“要你管!”他黑瘦的臉瞬間綠了。恰此時，該我上場了，帶著忿忿然和忐忑不安，腳軟綿綿地蹣跚上了講臺。望著臺下四十多雙期待的眼睛，我終于紅著臉低下頭小聲說：“大家好，我叫曾美。”一語落地全班依舊寂靜，我以為就此逃脫了嘲笑，結果該死的同桌扯著公鴨嗓喊開了：“喂喂，你要介紹就大聲點嘛，蚊子聲誰聽得見啊!”我氣得差點跺腳，豁出去了，也扯著嗓子仰起下巴：“大家好，我叫曾美!”半分鐘后全班終于爆發出震天響的笑聲，有人開始嚷嚷：“快下來吧，也不見得多美啊!”“就是啊，黑黑瘦瘦還有雀斑!”……我愣在講臺手足無措，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老師招呼了好一陣，班里才安靜下來，我忍著眼淚低頭沖下了講臺，趴在桌上再不敢抬頭。我恨死了爸媽給我取的名字，也恨死了自我介紹這玩意，更恨死了害我出丑的同桌!眼淚鼻涕嘩啦啦流淌，再聽不進那些無趣的自我介紹。

直到那公鴨嗓的聲音傳人耳膜：“大家好，我叫王中華……”不等這句話延續下去，班內便炸開了鍋，笑聲一浪高過一浪。我終于抬起頭，顧不得擦鼻涕眼淚，看見我的黑瘦同桌正和剛才的我一樣，無措地站在講臺上，手不停搔頭，黑瘦的臉靦腆得泛了紅，還不自然地跟著笑：“嘿嘿，我就叫王中華，有什么好笑的啊，中華牌是很有名的……”我抿著的嘴角終于張開，我想啊，我的同桌也沒那么討厭的啊……

就是這樣，我和王中華毫無新意地認識了。我認為我們的認識只是因為同桌關系，他卻堅持說是因為我們的名字同樣有特色才踩到了叫“猿糞”的東西。

2

我那時不過十二歲，王中華開學前一天剛滿十三，所以他總嚷著要我叫他哥哥。我不應，我說9月15日是我生日，送份像樣禮物來還可以考慮。

那天風和日麗，我背著書包剛跨進教室門，鋪天蓋地的掌聲就把我炸到云里霧里，然后就看見王中華在講臺上手舞足蹈：“啊啊啊謝謝同學們的合作啊，謝謝謝謝……”我沖上講臺揪王中華衣領：“你干嗎啊你，發神經!”王中華并不掙扎：“嘿嘿，你偏四十五度看黑板啊!”我飛速轉過頭去，大腦一下空白了，黑板上，邊緣是彩色花邊，中間是寫得還不算漂亮的粉筆大字——祝妹妹曾美生日永遠快樂!

我的手指就在那一刻慢慢無力，松開，張著嘴眼淚就要掉下來。都是王中華干的吧，那花邊好丑啊，字也寫得難看，句子都讀不通……可是為什么我這么感動啊!這時，王中華開始揮手，全班鼓掌吶喊：“曾美生日快樂!曾美生日快樂!”巨大的感動襲來，我感覺自己像個被世人追捧的明星。我愣愣地站在那里，連謝謝都說不出來，直到早讀鈴響，全班立刻掏出課本哇啦啦讀起來，這個過渡沒有一點連貫性，轉頭看王中華，正扭著胳膊瘋狂擦黑板，還不住地叫我：“曾美啊快點幫忙別愣著啊!老師來了就玩完了!”真是大煞風景!

那天的生日是我過得最開心也是最難忘的。那天晚上王中華騎在單車上慢慢跟在我身后，車子騎得搖搖晃晃，不住地喊：“喂喂你說話不許不算數啊，禮物我已經送啦，叫我哥哥吧……你不叫我哥哥我叫你妹妹也成……喂喂，你不要不說話啊!”我回過頭，看見昏黃路燈下王中華黑黢黢的臉上掛著討好的笑，于是也笑出聲：“那好啊，再去買份能用的禮物來。今早的生日禮物也太抽象了吧!”王中華立即俯首帖耳：“遵命，等我!”話音剛落自行車就利落消失在我的視線，兩分鐘后，他就出現在我面前，尷尬地遞個黑袋子：“吶吶，回去再看啊，不是哥小氣，那個……超市都關門了……我……也沒辦法。”等我小心翼翼拆開，竟然是——一只牙膏!而且是中華牌!我氣得直往他腦袋扔，他抱頭求饒：“啊啊叫你回去再看的嘛……”就在我十二三歲生日這天，我成了王中華的妹妹，條件之一便是——我要叫他“中華牌小妞”，我的特權稱呼。

3

王中華當我哥之后便對我寵愛有加，逢人便說：“美美是我妹妹啊，你們可不許欺負她!”我樂不可支，直呼：“中華牌小妞你可真好啊!”同學們聽到都哈哈大笑，他也不生氣。

我的心里甜到膩，有小妞這樣的哥哥還真幸福。比如每天早上我的抽屜都會躺著一大包果凍；比如我不開心時他會突然變出一大把泡泡糖；比如我生氣時他會把背擺在我面前讓我捶著發泄；比如冬天時窗玻璃壞了，他就用身體替我擋住寒氣，自己卻感冒了……一點一點，一滴一滴的流淌過我的生活，就像時光一樣。

轉眼流淌到初二。

初二的我已經不再干瘦了，體重迅速增加。小妞的朋友老是嘲笑我說我不該叫“曾美”，應該叫“曾肥”。我總是氣得嗷嗷叫說是小妞把我喂肥的。小妞那身材苗條得讓我嫉妒啊!雖然已長到一米七二了，可是體重仍然只有九十四斤，瘦得像根竹竿。每次去小妞家，他媽媽總是說“美美啊，你也勸中華多吃點東西吧，瞧他瘦得……”其實她不知道，她兒子的“骨瘦如柴”跟我有直接關系，每天中午的就餐時間小妞總是會把飯盒里的葷菜全部夾給我。還不停說：“妹妹啊你要多吃點啊，瞧你瘦得……”我一邊啃飯一邊抬頭沖他兇：“你曉得不。我快突破100斤啦!下午再給我買三塊巧克力賠禮道歉!”小妞便嘿嘿笑：“妹妹啊，我要把你喂得胖胖的。”喉嚨的飯就卡在那里，停頓了很久才拍他的手：“吃飯就吃飯，煽什么情啊!”可是心里被什么感動得一塌糊涂。

我后來才知道了兩件事，一是我生日那天是小妞答應給全班同學每人一根棒棒糖，大家才那么聽話地支持著小妞為我過生日；二是，小妞以前有個妹妹，黑黑瘦瘦的，得急性肺炎死了……

這些是小妞最好的兄弟告訴我的，我答應他永遠不把這秘密說出去。所以啊，小妞，我甘愿你把我喂得胖胖的，即使只有你肯承認我還是個美麗的小姑娘。

4

初二末期小妞見我太胖了，就拖我去跑步，結果跑著跑著就出狀況了。

事情是這樣的，有個和我差不多高的女孩也經常來跑步，纖細的身材白皙的皮膚……就是那種很庸俗的故事情節——小妞情竇初開了。

情竇初開的小妞就開始愛美了，每天嚷著：“我是不是又長了顆青春痘?快來幫我擠掉!”

可他啥計劃也沒有，甚至行動都偷偷摸摸。每次跑步都牽著我默默跟在她身后，連聲招呼都不敢跟那女孩打。

這么進行了好長時間，終于有一天小妞按捺不住說他要行動了，還直讓我支持他。晚自習后他就真的行動了。拉起我就沖向車棚，然后騎到校門口等到目標出現，目標出現后他載著我像特務一樣緊跟身后，還命令我不許出聲。我那個悲憤啊，平時在他后坐都是拍他背大呼小叫的，這突然一安靜還真難受。但一想到能邀功也就欣然同意了。一直尾隨目標，直到目標鉆進一條小巷再進入小區，小妞終于喘著氣大喝一聲：“美美你給我下來，瞧你胖得我都馱不動了。”我在后面直納悶：“啊!不跟了?”“這就是行動啊，保護行動，怎么樣，干得好吧!”他依舊嘿嘿地笑，可我失落得想掐死他，在我要采取行動前一秒一個黑影閃現在我們面前：“早知道身后有人，說，你們跟著我干嗎?”我和小妞嚇得一起從車上跌了下來，我的天，被那女孩發現了……

后來小妞就去辦公室了，出來時苦著臉不說話。我拿棒棒糖哄了他很久他才肯開腔。原來那女孩也注意他很久了，就是一直沒抓到證據……那天在辦公室班主任把小妞好好地教訓了一頓。末了小妞抬起頭來無比憂傷地說：“妹妹你知道嗎?人家長得那么水靈卻是高三的學姐，老師說我要是耽誤人家學習就麻煩了……”我瞬間昏迷，結果他再冒出句話讓我徹底倒地不醒：“你知道我說啥，我就說，我只是想跟那個優秀的姐姐學習……”

“我只是想跟那個優秀的姐姐學習”，這是小妞初中生涯最經典的笑話，每每回憶總是忍不住笑半天。

5

初三的時光變得珍貴而倉促，我和小妞都成了乖孩子。想起初二和初一時，小妞常常夜不歸宿去網吧打游戲，現在只是成天拽著我說“要好好學習啊要考重點啊”之類的，但強調得最多的是不許我談戀愛……現在想想要不是那時候小妞的監督，也許我早對那個“小白馬”表白了……如果沒有小妞，我還會來到這個重點高中嗎?

畢業的時候我狠狠拍小妞的肩：“小妞啊你記得要長胖點啊，別瘦得跟竹竿似的，還有，要記得給我打電話啊，要來找我玩啊，否則我饒不了你……”小妞一邊給我擦眼淚一邊嘿嘿笑，說，你是我妹妹我咋能忘記。

可是他怎么就忘記了呢?這個笨蛋，整個暑假都沒有給我打過電話!雖然我們換了新家可是憑什么連電話也不打啊?他不打我也不會打，我是很有骨氣的!于是我就在這種“骨氣”的折磨下度過難耐的暑假，直到開學后在路邊看見他騎著單車從我身旁呼嘯而過，我終于忍不住想哭，王中華，你個死小妞，你怎么可以忘記我!

在新的班級，生日的這一天是這樣寂寞，想起我十三歲生日。那樣快樂，那樣幸福，因為我有個好哥哥……可是他似乎已經忘記了我。

出校門時我依然低著頭難過。卻仿佛聽見誰在叫我，回過頭去，竟看到小妞那依然黑瘦的臉，他已經長到一米八了，比周圍人高出一頭，在人潮洶涌的校門，他一邊揮著手中的洋娃娃一邊大叫著：“妹妹……妹妹!哥哥來給你過生日了……妹妹……”他的聲音顫顫的，依然是公鴨嗓，可是此刻卻那么清晰悅耳，他在人潮里呼叫著我，那掙扎的樣子真難看啊，就像在喊救命，就像他第一次給我過生日手舞足蹈的樣子……可是為什么我臉上的淚一直淌啊淌，淌個沒完……

當他擠到我面前時已經滿頭大汗，喘著氣和我解釋：“妹妹啊你不要生氣。你們搬家了電話號碼也換了，你又不主動聯系我……”我張著嘴，仰起頭來望著那黑瘦卻真誠的臉，我怎么那么笨，居然忘記電話號碼也換了……

我好開心，回憶著一起走過三年的日子，點點滴滴，因為有著中華牌小妞：我好開心好開心。

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