稱謂,在社會交在中司空見慣、但正因為其形式上的不可或缺,它便具有了一些特殊的性質。一個簡單的稱謂,可以反射出兩者關系的親疏遠近。這種人之常情,在古人眼中卻有著重要的意義。看看《戰國策·齊策六》中,策士貂勃是如何從稱謂入手,明察秋毫、防微杜漸的吧。
貂勃(齊國策士)從楚來,王(齊襄王,公元前283至前265年在位)觴(古時酒杯,此為“賜酒”)諸(之于)前。酒酣,王曰:“召相(相國)田單(田單,齊相國)而來!”
貂勃避席稽(qǐ)首(古時的禮節,跪下,手頭均至地)曰:“王惡(wù,怎么)得(表示“能夠”、“可以”)此亡國之言乎?王上者孰與(與……相比怎么樣)周文工?”王日:“吾不若(不如)也。”貂勃曰:“然(是)!臣固(原本)知王不若也!下者孰與齊桓公?”王曰:“吾不若也。”
貂勃曰:“然!臣固知王不若也!然則周文王得呂尚(即姜子牙,西周大政治家、軍事家,后被武王分封治齊)以為‘太公’,齊桓公得管夷吾(管仲,字夷吾。齊桓公用之為相,稱霸天下。史稱“桓管圖霸”)以為‘仲父(事之如父,以示隆寵)’,今王得安平君(公元前279年,田單率軍將幾乎吞并齊國的燕軍趕出齊境,齊襄王封其為安平君)而獨(單單,僅,唯獨)曰‘單’!且自天地之辟(開辟),民人之始(初始),為人臣之功者,誰有厚(多,此指“超過”)于安平君者戰?而土曰:‘單’、‘單’!惡得此亡國之言乎?且王不能守先王之社稷,燕人興師而襲齊墟,(公元前284年,燕將樂毅攻齊,連拔齊七十余城,唯莒與即墨不下)王走(逃亡)而之(到)城陽(此指莒地,在今山東省莒縣一帶)之山中,安平君以惴惴(恐懼,此指岌岌可危)之即墨(齊邑名,在今山東省平度縣),三里之城,五里之郭(外城。此兩句言即墨城之小,彈丸之地),敝(疲憊)卒七千,禽(通“擒”)其司馬(掌管軍隊的長官。此指燕將騎劫),而反(通“返”,光復)千里之齊。安平君之功也!當是時(那時)也,闔(hé,關閉)城陽而王(wàng,名詞用如動詞,稱王),天下莫(不)之(田單。否定句賓語前置)能止。然而計(思量)之于道,歸(歸附)之于義,以為(認為)不可,敬(恭敬地)為(修筑)棧(zhàn)道木閣(在險絕的山崖上,橫向打入木楔,上鋪木料作為通行的道路。此處棧、閣同義),而迎王與后于城陽山中,王乃得反(通“返”,返回),子臨百姓。今國已定,民已安矣,土乃曰‘單’!且嬰兒(小孩子)之計(想一想)不為此!土不(疑應為“其”。古文作“亓”,發語詞)亟(同“急”,立即)殺此九子(朝中九個佞臣)者以謝(告慰,答謝。含“致謙”意)安平君?不然,國危矣!”
王乃殺九子而逐其家(家族),益(增加)封安平君以夜邑(即今山東省掖縣)萬戶。
這里必須交待的是:田單,戰國后期力挽狂瀾于既倒,絕地良擊,光復齊國的第一元勛。他拜相之后,朝中下少含佞臣忌賢妒能,向齊王進讒言,極盡詆毀之能事。《貂勃保田單》的故事,就發生在這樣的背景下。
貂勃使楚前,當然知道田單受佞臣譏陷的處境。作為一個聰明的臣子,他懂得選擇進諫的時機,而恰恰在齊王與之對飲,“酒酣”,意舒情暢的心理環境下,齊王“授人以柄”地直呼田單其名了,這個絕妙時機被貂勃敏銳抓住,他把想了許久的話,餐分縷析地娓娓道來。
“把相國田單叫來。”這話即便出自入君齊襄公之口,聽來也是那么別拗,更別說田單是復國第一臣了。相信這下是齊襄公第一次這樣稱呼田單,只是這次被貂勃遇上,他就要“作文章”了。他不僅鄭重其事地“避席稽首”(用以引起齊襄王的重視),而且出語驚人地說出:“王惡得此亡國之言乎?”這石破天驚之語在其時立取得語驚四座的效果。這是聳人聽聞小題大作嗎?齊襄王對如此的出語下凡,也許會一愣。這時,貂勃把周文王、齊桓公搬到襄公面前,作比較,襄公的唯一選擇只能是“吾下苦此”。誠然、古代名君自會超平常人,但讓襄公自斷高下,仍使其心理上先弱了一節、這如同“下馬石威”,且余威尚烈,令其心懷悸動。隨后貂勃又以姜太公和管仲這兩位賢相與田單作比。“誰有厚于安平君者哉”之語,雖有夸張之嫌,但在當時,在“今王得安平君而獨稱‘單’”的特定情態下,齊襄王不會計數其“失真”,這是貂勃的有意而為。他身為人臣,深知忤逆君意的危險,今日的進諫,絕非“即興發言”,他必是經過一番設計與考量的,那講理敘情的邏輯梳理自下在話下,就是遣詞造句也斷然是經過推敲錘煉的,否則,一語之失,很可能身首異處,他豈能下權衡一番?這種有備而來,才是真的來者下善;醞釀多時,要的就是畢其功于一役!這也就是為什么古籍中保存的辯言諫文多邏輯嚴整、情理感人、而又絕少粗疏低劣之作的原因。當然,這里自會有整理者的文飾,但畢竟不少功敗垂成、功虧一簣者,或許真有其“不善言辭”的緣故。
如果說襄公比不上周文王與齊桓公是他朝野公認的“軟肋”,那么多年前“燕人興師而襲齊墟,王走而之城陽之山中”則更是其難脫其咎的舊傷,不論是否還在隱隱作痛,那畢竟下可移易地烙在他臉上了,所以,后面貂勃歷數田單的復國之功,大有揭其傷疤的味道。這無疑是招兒險棋,貂勃可能會遭逢生死之虞,但成竹在胸的貂勃自會化解危難,他在兩次重復“王惡得比亡國之言乎”以加大自己正氣凜然的聲勢的同時、也為襄公準備了下臺的階梯:“王不亟殺此九子者以謝安平君”!這個臺階,襄公是不能不下的,亦即:讓那九個佞臣的小命兒與襄公的尊嚴相比,襄公的取舍實在是太明確了!
貂勃“借刀殺人”,既保全了田單、勸誡了襄公,又為朝中鏟除了惡人,一石三鳥,可謂步步為營、用心良苦,實在是諫言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