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６秒的抉擇

占修萍

2006年11月14日，空軍某部一級飛行員李劍英在執行空中巡邏游獵任務時，戰機返航下滑至高度194米、離機場2，900米處，突遇鴿群撞擊，導致發動機空中停車。

機下是密集的村莊，機上載有大量航彈和航油，飛機一旦失控墜落，將不亞于投下一枚重磅炸彈。千鈞一發之際，李劍英放棄了跳傘逃生，而是選擇了成功率極低的迫降，竭盡全力將失去動力的戰機駕駛到跑道延長線上。無法制動的戰機在接觸地面后，疾速向前沖出39.3米，直至被三米多高的水渠護坡所阻，猛烈的撞擊引起飛機爆炸解體，不肯離棄戰機的飛行員李劍英在滾滾火海中壯烈犧牲。

從李劍英對險情做出處理決定，到飛機爆炸解體，只有16秒鐘的時間。英雄李劍英用最后短短的16秒飛出了42個春秋里最壯烈的航跡。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李劍英平凡樸實的家人續寫著這個關于生死抉擇的故事……

兩個月過去了，妻子李月平始終在埋怨李劍英：“你真傻啊，不是可以跳傘嗎？為什么不跳，為什么？”

親屬中，李月平是第一個知道不幸消息的。事發當天下午3點，銀川的部隊便通知李月平，撞鳥了，飛機沒找到，但并沒提及人是否出事。飛行員的妻子都明白可能會是什么結果，一旦出事，部隊總要給家屬一個情緒的緩沖過程，但她們都不愿意接受那個現實，都抱著希望用心祈禱。李月平也一樣，心里不停地嘀咕：“跳傘了，肯定跳傘了！”

這一夜，部隊派了黃干事陪著她。李月平更加不安了，徹夜未眠，不敢去想另一個結局，只擔心著，這大冷的天兒，要跳到山野里不凍著了啊。捱到6點，李月平再也躺不住了，她要到李劍英的部隊去，可黃干事推說沒到上班時間，沒辦法向首長請示。心里憋得難受，她就干活，把地板磚擦了兩遍，一塊一塊地擦，把廚房洗得干干凈凈的，邊干邊哭。

黃干事站在陽臺上，背對著她不說話。她明白了事情絕對不妙，再次提出要去五百多公里外的部隊。黃干事說，那邊正忙著找人，你去不是添亂嗎？她終于橫下心，一邊哭一邊吐出了不愿意說的話：“我跟著部隊一起去找，我自己一點一點揀回來！別人有忌諱，也揀不干凈……”

部隊派了一輛車子專程接她，隨車的軍醫給她打了一針鎮靜劑。

到了李劍英的部隊，她被送進了衛生隊。第一個來看她的是政治處主任曹秀明。雖然心里已經非常明白了，可她還是著急地問：“到底什么情況，找到了沒有？”

“找到了。”曹主任機械地回答道。

“在哪里？”“跑道頭上。”

盡管預感早已埋在心里，可如今得到證實，還是如雷轟頂，瞬間天旋地轉。她流著淚說要去現場。曹主任說天這么黑怎么去，再說現場也清理完了。

第二天一早，團長黃光華來了。李月平禁不住埋怨道：“這下你可把他帶好了！”黃團長不吭聲。他和李劍英是航校同學，到現在25年了從來沒有分開過。李劍英是個內向實在的人，從寧夏換防到甘肅時，李月平一再拜托黃光華：“你一定要把他照顧好啊。”

黃團長流著淚敘述了李劍英生命里的最后16秒。李月平哭著怪罪：“劍英啊劍英，你咋那么傻啊，不想想我，也想想兩個孩子啊。16秒你都給了別人，你腦子里怎么不為我們母子閃上1秒啊！”

黃團長非常自責沒能把李劍英照顧好。半個月前，李劍英參加工作組，最后一站是銀川，他的小家就安在這里。其實李劍英當年的飛行任務已經完成，但他并沒有休假，一則考慮到團里正在訓練新學員，二則他想把假期放到下個月再休，因為12月22日是他和妻子的結婚紀念日，他想好好慶祝一下。黃團長很后悔，當時怎么沒把李劍英留在家里休假啊！

李月平明白，飛行員出事后基本找不到尸骨。可探聽到遺體就放在縣醫院，她說什么也要去看看。她知道，這個要求部隊是絕不會答應的，便悄悄地摸出了營院，但很快就被拽了回來。

到了下午，空軍事故調查組撤出了現場，李月平執意要去現場看一看，10公里的路，要是部隊不讓去，她爬也要爬過去。

部隊送李月平和李劍英的三個弟弟到了事發現場。

三個弟弟一到現場就跪下了。李月平哭泣著責怪：“劍英，你活著時沒給弟弟一點照顧，如今你走了，讓他們大老遠跑來跪著流淚，你就這么當大哥的啊……”

三個弟弟聽說飛機出事了，沒買上當天的火車票，愣是開著車子從鄭州晝夜兼程1300公里趕到了部隊。

他們流著淚，用鐵锨翻挖冰冷的菜地，最后干脆改用手刨，一直到天黑，找到了一塊兩寸長的鎖骨。這樣連著挖了三天，又揀了三小塊頭骨、一塊鎖骨。一個英武挺拔的飛行戰士，如今能看到的就只剩這五塊小骨頭了。

后來，李月平和孩子們又從地里揀了三塊風擋玻璃碎片，讓修理廠幫忙磨成項墜，刻上“英”字，掛在了胸前。此后的日子，一家人只能用這種方式團圓了。

李月平要把骨灰盒帶回家，放到床頭陪伴自己的下半輩子。都說人鬼情未了，她相信有這么一回事。結婚12年，她從沒夢見過李劍英，可出事那天中午，她頭暈暈的，特別困乏，躺在沙發上小睡了一會兒，卻夢見李劍英就坐在身旁……

烈士的兒子說：“把爸爸抱回來吧，省得你每個星期都要跑烈士陵園。”

做出將骨灰帶回家的決定后，李月平問10歲的小兒子：“昊昊，我給你把爸爸抱回來，你害怕嗎？”“不怕！”小兒子說，“把爸爸抱回來吧，省得你每個星期都要跑烈士陵園。”

李月平又去征求大兒子星星的意見。星星是李劍英與前妻的孩子，16歲了。星星想得很多，平時他和弟弟都上學去了，留下媽媽獨自在家，整天看著爸爸，這種思念的折磨與侵蝕何時能了？想到這些，他不同意媽媽把爸爸抱回家。

星星是個懂事的孩子，開追悼會前，他攙扶著痛不欲生的母親，含淚安慰道：“媽媽，爸爸走了，我們還要過下去呀，您一定要堅強，有我和弟弟呢！”當星星跪在父親犧牲的土地上時，只說了一句話：“爸爸，您做得對！就讓我們一家來承受離別的痛苦吧，只要能換來更多家庭的團圓和幸福！”

烈士的父親李德福對部隊首長說：“你還得批評劍英，沒有把飛機安安全全帶回來。”

事發的第二天下午，李劍英的戰友告知兩位老人，劍英打籃球傷了腿，請二老一塊兒去部隊看看。到了部隊，二老卻發現三個兒子和兩個兒媳都在，就感覺情況不妙，又聽說飛機撞鳥了，部隊正在全力搜尋營救。當時，所有的人都知道李劍英犧牲了。二老卻以為兒子跳傘了，機場四周都是山，一定是落在了哪個山旮旯里。被蒙在鼓里的一天一夜，他們一直用忐忑不安的心為兒子祈禱平安。第二天下午，部隊不得不把實情告訴了二老。盡管提前給出了一天的心理緩沖時間，患有嚴重貧血和冠心病的母親還是當場暈倒；父親挺住了，但靠的是氧氣和速效救心丸。

部隊問家里有什么要求，老父親說：“俺得讓孩子在那邊安心，俺把撫恤金拿出來，希望當地政府重視起來，把那條明渠改造成暗渠，好讓飛行員著陸時能安全一點。”

李劍英的家在鄭州市郊農村，經濟拮據，可二老要把市委發放的兩萬元慰問金拿去救濟比他們更困難的人……

這么長時間以來，李月平一直在埋怨李劍英的傻，埋怨他就這樣甩下他們孤兒寡母不管了。可埋怨歸埋怨，李月平仍舊誠懇地說：“人總是要走的，無非是早一些晚一些，他早早地走了，我會挺住的。我給大家講他的事，就是想讓這個世界多一些愛，多一些溫暖！”

（摘自《現代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