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如流：我的身體里有條黑色的蛇

張依然

就像許多人不知道自己以為一直光潔的身體背面，有著怎樣的暗影胎記一樣。許多人也并不知道，在自己一直善良的內心深處，有著怎樣的暗涌潛藏……

※1※

愛情的起因從來都是千姿百態的。就像我愛上蘇陽，是因了他君子般的隱忍，而蘇陽愛上千千，則是因了她秋水般的憂郁。

生活總是很少給人驚喜。蘇陽想要一個精明干練，伶牙俐齒的助理，可是站在他面前的我，穿著一套借來的略顯窄小的洋裝，拘謹的馬尾辮，緊抿著的嘴唇，一雙故作鎮靜背在身后實則緊緊絞在一起的手。在見到我的那一刻，我相信，蘇陽的心底一定劃過了一聲嘆息。盡管我與他的期望相去甚遠，但他仍對我展開了一個鼓勵的微笑，陽光般的笑容溫暖地瀉在他的臉上。他的笑于我，如一片葉子飄落在地，許多人沒有聽到，但被那片葉子砸到的草地聽到了。我就是那片荒蕪的草地，二十二年來留著空白只等著他，輕輕的一聲，草驚失色，地虛松軟，一個愛情毫無反抗地被種到了大地。

那一刻，我決心要讓自己足夠優秀。

一起工作的日子，蘇陽很沉默。雖然他對我有著那么多的不滿意，但仍盡心盡力地指導著我。那段日子，我一頭扎進紛繁復雜的客戶資料中，淘金般執著瘋狂。電腦前整夜整夜閃著我蒼白的臉，困怠至極的時候，空氣中飄來蕩去的都是想念的味道，少女的心，在暗夜里浮起芬芳。

許多年之后，我仍會想起，初相見的那一瞬，他鼓勵地笑，用寬厚磁性的聲音說，小泥，以后我們共同努力吧。

當我成功地拿下了幾單大生意后，我終于看見，蘇陽隱忍的目光之后，透出欣賞的神色。只是他于我，卻仍是淡淡的，有足夠的禮貌，也有足夠的距離，他的心像一副軀殼，可以看見裂縫，卻無法走進。

※2※

可是，千千出現了。即使是在那樣人群洶涌的街道，即使只是那樣匆匆的驚鴻一瞥，蘇陽的目光，像透過熙攘的歲月，在千千身上纏繞成繭。

千千、蘇陽、我，相遇在千百購物的大門前。千千一身新綠，身材高挑，眉似遠山，目若秋潭，腰肢不盈一握。我本也算得個靈秀的女子，但此時站在千千身畔，卻顯出俗陋來。

這是千千，我的閨中密友。這是蘇陽，我的業務主管。

在握住千千纖細手指的一剎那，我清晰地看見蘇陽的身軀一抖。電閃雷鳴般，我沒有閉上眼睛，世界已是天黑。在那個宿命的陽光慘烈的午后，我們是三顆茫然無知的棋子，站在那里，不知下一步，誰會贏了誰，誰又會輸給誰。

我帶著眩暈的感覺佇立，風不大，陽光慵慵懶懶，一切好像都帶點不真實的味道。真實的，是蘇陽從此開始試圖靠近千千。

我刻意留起長發，恨不得一夜之間就長成如千千般長發如瀑的模樣。我用細細小小的聲音說話，弄得同事們都側目以視。我穿起直身長裙，細帶高跟涼鞋，使我在和蘇陽跑業務時吃盡苦頭，我卻樂此不疲。我徒勞地拙劣地模仿著千千，蘇陽的目光卻并未在我身上有更多停留。他常常有片刻的恍惚，臉上的表情悵惘而甜蜜，我想，他是在思念一個叫做千千的女孩。

※3※

我已無從知道蘇陽是如何第二次邂逅了千千。只是那段日子，蘇陽一向沉默的生活變得鮮亮起來，他仍會陷入遐思，但少了悵惘，多了甜蜜。我已無法安然等待。

一次外出跑業務，幾個重要客戶都是東北漢子，喝起酒來豪爽過人，我不顧蘇陽的反對，見招拆招，直喝得酩酊大醉。蘇陽扶我回賓館房間，我只覺身體輕飄，神志卻是清明。他把我扶到床上，蓋上被子，剛欲起身離開，我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別走，別丟下我一個人。他站住了，輕聲說，你醉了，好好休息吧。我撐起身子，藤纏樹般抱住他，喃喃地道，愛我，蘇陽。他沒有回答，亦沒有掙脫，他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即使不愛，也不忍對一個愛他的女人說不。可是他的身體卻如實做了回答——在我雙臂的纏繞中，他的身軀一瞬間僵硬挺直，雕像般冰冷，雙臂空落地垂著，仿佛空氣也有重量。我是一個青澀的女子，到了這般地步，他竟毫無回應，我亦不知接下來該如何動作。我軟綿綿地抱著他，而他脖頸梗直，身軀僵硬，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可能有幾分鐘之久。他輕輕地掰開我的手指，將我重新放在床上，你醉了，好好休息。一句話輕輕地在耳邊重復，卻裹挾著致命的殺傷力，一路直撞進內心深處。我的身體一瞬間失去重量，縱我激情如火，他卻仍君子般自持，即便我欲借著醉意妄為求歡，卻已是開口不得。

那一夜，我頭痛欲裂，整夜難眠。最折磨人的不在于痛苦，而在于幸福，失之交臂或不可企及。

后來，我們都沒有再提及那夜的事，它分明在我們的內心留下痕跡，我們卻刻意要當它不曾發生。只是蘇陽也許是為了打消我的念頭，開始公然和千千出雙入對。他呵護著她的憂郁，她成就了他的陽光。

小泥，謝謝你，讓我認識了蘇陽。千千常常伏在我的耳邊重復這句話。她不知道我和蘇陽之間，曾經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4※

公司里的一位同事森木開始追求我，有鮮花，有大餐，有所有愛情里不能免俗的一切過程。

小泥，多希望我們一起披上婚紗啊。千千在我的耳邊幸福地絮語。

我也希望用一段可以觸摸的感情來平復傷口。有某種力量要將我撕裂，需要另一種力量將我粘合，但那力量在哪里呢？和森木在一起時，我的腦海里總是翻涌著蘇陽和千千的影子，我的思維總是準確無誤地停留在那兒，揣度著他們相依相偎的情景。

蘇陽畢竟是我青春萌動時的第一場夢啊。夢真正的影像就是霧，讓人不能自拔，我就那么沉迷其中，即使全世界的驕傲散出光亮也是無濟于事。那本是無法逃避的，就像呼吸和咳嗽。

我結束了和森木的交往，他只是一陣清風，掀起些漣漪，卻無奈不是陽光，撫不到我心潭的深處。

※5※

我逃不開蘇陽，我決定鋌而走險。

我知道千千和蘇陽申請了只供他們兩人聊天專用的QQ號，他們各自的其他QQ號，兩人互不相知，我卻都刻意弄到了手。我知道蘇陽還從未去過千千的公寓。我偷配了千千房間的鑰匙。我送給千千一套高清晰的攝像頭。我購置了和千千的長發一模一樣的假發。我等待著時機的到來。

機會終于來了。千千要加班，據說會到很晚。我來到了千千的房間，上網，進入蘇陽常去的那個聊天室。片刻之后，我發現蘇陽用千千所不知道的QQ號登錄進來了。我迎上去和他聊開了。

想不想看看我？我問。哈哈，只要不是恐龍。

我戴上假發，脫去衣服，一絲不掛，側臥在千千的床上。背景是千千自制的紫藤窗簾，身下是千千最常用的丁香圖案的床單，身邊是千千最喜歡的癩皮狗抱枕，地上是千千母親手制的兔絨拖鞋。這一切，都會在攝像鏡頭里無一遺漏地呈現。

我以側臥的姿態靜止了一分鐘。然后我起身，避開攝像頭，來到電腦前，蘇陽的頭像已變為灰色。我知道，這個正統的男人，在看到這幅香艷的圖像后，已經落荒而逃。

※6※

千千，為什么還不請蘇陽到你的小窩去呢?

千千，你的小屋這么溫馨雅致，蘇陽一定會喜歡的。

千千，蘇陽來的時候，我建議用你自制的紫藤窗簾，配你最常用的那條有紫丁香圖案的床單，還有，還有……

蘇陽終于來到了千千的房間。一切如我所料，他的臉色在一剎那間變得蒼白如紙。他轉身飛奔而去，將我和千千詫異的呼喊棄置風中。我知道，他絕對想不到，他的溫存的憂郁的羞澀的戀人，是一個會在網絡上向陌生人呈現自己裸體的雙面人。我知道，蘇陽心目中的愛情，純美高尚，所以注定單薄脆弱，猶如一件精美的薄胎瓷瓶，一粒小小的石子就能將它擊出裂縫，何況是這樣的擎天一錘呢？

千千站在風中，眼睛像熄滅的燈。

※7※

我如愿地接納了傷痛中的蘇陽。

他爛醉，他痛哭，他把疲憊的頭顱沉入我的臂彎。一根根直立的短發利落地刺著我的心，輕微的疼痛一直蔓延到我的心臟。

愛情總是在人心靈干涸的時候。占據心靈，就像疾病在體質差的時候侵蝕身體。對他來說，我的懷抱恰如海浪，可以為他窒息的靈魂打開一個咸澀的缺口。當我虔誠地告訴他，我的世界一直敞開門扉，而內庭只歡迎他的到來時，他猛地抱住了我。顫栗的一瞬間，我的眼前突然閃過千千的眼神，空洞的，平靜的，那么亮的眸子卻像被挖出了一個巨坑，看得人都會絕望地陷進去。千千，對不起。也許愛情就是如此奢侈的東西，奢侈到要用很深的疼痛和傷害才能得到。蘇陽沒有聽見我內心的聲音，他像一個溺水的孩子，只有緊緊地擁抱，才能抵御他對絕望的恐懼。

※8※

桔黃色的燈光下，我的身體為蘇陽緩緩展開。

讓我好好看看你，蘇陽請求。我的身體在蘇陽面前緩緩旋轉，欣喜地綻放，飽滿而熱烈。

當我的背部完全地展現在蘇陽面前時，我突然聽到蘇陽的喉中傳來一聲奇怪的低吼。

是你，原來是你！那天我看到的是你，是你設計了這一切？！我的心臟如遭重錘，一時竟無法思考，蘇陽怎會認出那在攝像鏡頭下呈現的，是我的身體？蘇陽摔門而去。

我慢慢走到穿衣鏡前，轉過身，在我手中的那面小圓鏡上，我赫然看到了自己肩胛下一條灰黑色的形似蛇魅的胎記。它像一條陰險的蛇，冷冷地潛伏，猝不及防地出擊，一口就吞噬了我艱難到手的幸福。

我怎能預料呢，怎能預料在這里，潛伏著我生命的滾滾洪流。就像許多人不知道自己以為一直光潔的身體背面，有著怎樣的暗影胎記一樣。許多人也并不知道，在自己一直善良的內心深處，有著怎樣的暗涌潛藏……

(責編 古道 yxr_gudao@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