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別人的時間里，我做了一個漫長的春夢

林絲緞

A

我在黃昏的河堤上遇見狐小棉。那天下午，房東來催租的時候，我數(shù)了下所有的錢也不過一百零三塊，盡管是在郊區(qū)，卻依然連半個月都不夠。房東放下話，如果三天內(nèi)不交，請挪地方。

我是一個落魄的男人，從一家小公司失業(yè)，女友恩雅在國外留學(xué)，剛剛與一個銀發(fā)的法國“爸爸”步入禮堂。為了這個大學(xué)時就和我好的女人，我連續(xù)吃了三年的白水煮蛋，一條內(nèi)褲穿到破洞都不肯丟掉。但是有什么用呢，恩雅在電話里說，靜安，我愛你，但是我更愛錢。愛情真是經(jīng)不起考驗的東西，誰要是相信了，誰就要受傷害。

狐小棉是一個蒼白的女孩，她這樣的女孩子真不應(yīng)該姓狐，她沒有細(xì)長的眼睛，彎彎嫵媚的眉毛，或者又透又露又白花花的大腿。她只有一張平平淡淡的面孔，薄薄的嘴唇微微上翹，也許如果她肯濃濃淡淡地看人，極具深意地微笑，或許會有那么一點“狐貍精”的意思。

狐小棉說她今年27歲，在老城區(qū)的一家金店當(dāng)?shù)陠T。雖然天天同金銀打交道，但是自己卻窮得破銅爛鐵。沒有男友，沒有存款，每天下班離開前，還得站在“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的標(biāo)語下面被搜身。老板是一個香港人，普通話說得不好，卻格外精明，精明到連衛(wèi)生間都安裝了監(jiān)視探頭。

三個月前，金店里來了一個臺灣人，看上了狐小棉，即使那個男人又老又丑，狐小棉還是決定結(jié)婚嫁人過安穩(wěn)的日子。但沒想到臺灣人卻是個騙子，騙了她的錢，騙了她的身，還給她留下了一個孩子。沒辦法狐小棉只能藥流墮胎，卻落下了終身不育的病根。

說完這些，狐小棉舀起渾濁的江水，透過夕陽的余輝看我，她問，你說，喝一口這滿是化學(xué)污染的江水會不會死？

我不由自主地攔住她，搖搖頭，狐小棉幽幽地笑了，遞給我一張名片，消失了。

B

我并沒有刻意地去找狐小棉，而是我新找到的工作單位，就在她工作的金店對面。上班的第一天，我就看到了

她，穿著雪白的襯衫，黑色的A字裙，在玻璃櫥窗的后面，微笑。

她沖我招招手，我走進(jìn)店來，狐小棉低聲地問我：靜安，還記得我嗎？她看我的眼神就像一頭驚慌失措的小鹿，眼睛里面的期待多于哀傷。

我點點頭。狐小棉問我找到房子了嗎？如果沒有找到，她的家就在附近，她一個同鄉(xiāng)的姐妹搬走了，另一間可以租給我……

我就這樣住進(jìn)了狐小棉的對面房間，每天看著她穿一件半舊的棉布上衣，用三塊錢的洗面皂，趿米奇老鼠的拖鞋。但不能否認(rèn)狐小棉會是一個賢妻良母，她可以在十分鐘內(nèi)做出一鍋香噴噴的雞蛋面條，只拿幾塊錢上街也可以拎回來一大兜好吃的。我常常與她開玩笑，我說狐小棉你這樣的好女人，不知道什么好命的男人娶到你。

她總是低下頭，嘴角泛起尷尬的微笑，眼神卻充滿了的期盼。然后，她會小聲地問我，靜安，你覺得還會有人愛我嗎？你覺得我這樣的女人還值得愛嗎？如果我想在28歲之前結(jié)婚，你說我能遇到肯娶我的人嗎？大多時候我都有氣無力地回答，我困了，我要休息了。

狐小棉，也許你是一個好女人，但是如果不是我今天這番境遇，也許走到街上遇到了，我都要繞道避過，或者干脆裝做不認(rèn)識。愛情是一種很禁不起考驗，很現(xiàn)實，很殘酷的東西，為什么你到現(xiàn)在也不明白呢？

C

一來二去還是和狐小棉好上了，一如一出俗氣的劇本，狐小棉是一個矛盾的結(jié)合體，她姓狐媚的狐，骨子里卻單純?nèi)缑蕖Ｋc恩雅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女人，恩雅永遠(yuǎn)是優(yōu)雅的，精致的。她們兩個，一個是野地里搖曳的小花，一個是溫室里的牡丹。

對于愛情，我的心已經(jīng)死了。曾經(jīng)我以為愛情已被我牢牢地握在手中，不過兩三年時間便可水到渠成。可如今卻人財兩空，我不過在別人的時間里做了一個漫長的春夢，我想我已經(jīng)再也不會愛了。在我心里，我把自己與狐小棉的關(guān)系，歸結(jié)于寂寞男女的各取所需罷了。

狐小棉向來安靜，歡愛的時候也是如此，幾乎整個過程她都不會說話。但我知道她寂寞了很久，比如她會像蛇一樣纏繞我，比如她會流著眼淚一寸寸地吻我。當(dāng)這個時候，我都會感覺到我心底里那根叫做情欲的弦被她輕易地?fù)軇恿恕Ｎ野阉砥饋恚昧Φ貨_擊她，把我們陌生卻凸凹有致的身體，天衣無縫地結(jié)合在一起。

之后我通常會點一支香煙，然后慢慢地吸著。在青煙裊裊中，把身邊的狐小棉想象成恩雅，這種幻想猶如激烈盛開的罌栗花一樣讓我欲罷不能。女人都渴望承諾，但是狐小棉的愿望我卻不能滿足她，她的愛戀讓我無法呼吸，但我卻依然無恥地消費著她的身體。這種罪惡感無時無刻都讓我痛苦不堪，我回避她炙熱的眼神，強(qiáng)逼著自己告訴她，小棉，我沒有你想象中那么好。總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你會特別的失望，我不忍心傷害你。

狐小棉楞了一下，很緊張地抓住我的手問是嗎，然后把眼光定在天花板上，她說，靜安，如果我有很多很多錢，你會娶我嗎？在沒有得到我的答案之前又飛快地說，每天給我送飯好嗎？和你在一起我只有這一個要求。

D

狐小棉在金店里工作是不允許出店的，在我沒有給她送飯之前，她每天中午都只吃三塊錢的外賣。那天她興高采烈地拉著我去買了一個粉紅色的三層飯盒，在我第一次端著青菜排骨海帶湯給她送飯的時候，她激動地流下了淚水。

靜安，這就是我全部的愿望，她說，你能每天給我送飯，我就已經(jīng)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了。

就在這一天我第一次看到狐小棉的香港老板劉連城，以及他那輛牌號為77777的灰色跑車。他湊到狐小棉身邊，看著飯盒里的菜飯說，小狐，好運(yùn)氣哦，能有你這樣的男朋友。

我含混地點點頭，狐小棉含著湯飯?zhí)鹛鸬匦Α?/p>

直覺我討厭這個人，那么肥，那么闊，不知道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一想到之前狐小棉跟我提過他還在衛(wèi)生間安裝探頭我就氣不打一處來，這算什么，明擺的就是侵犯人權(quán)！我偷偷給報社報了料，記者當(dāng)晚就喬裝進(jìn)店，第二天報紙就登了。

我悄悄向狐小棉打聽金店的情況，她說老板這幾天的臉就像得了抑郁癥，每天都忙著迎接各種檢查罰款的官員，連沖我們發(fā)脾氣的時間都沒有。

我欣慰地笑了，這算是我為狐小棉惟一做過的事吧。

E

轉(zhuǎn)眼到了冬天，天氣忽陰忽晴，云層也厚了起來。我結(jié)束了在電腦城打工的生涯，在海關(guān)機(jī)構(gòu)找了一份體面的工作。盡管薪水不高，但是平靜安穩(wěn)，每天和一些出入境人士流利地用英語交流著，漸漸融入了高階層的生活。我開始很少回家，給狐小棉送飯的工作也交給了樓下的小飯店，她在我心里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小，逐漸被我淡忘。

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竟然是恩雅，恩雅已經(jīng)回國了，她與那個富有的法國爸爸離婚了。我們見面時，她痛哭流涕地說，最后發(fā)現(xiàn)還是你最好，你能原諒我嗎？她依然美麗精致，幽雅動人，即使是哭泣的時候也是楚楚動人，引得旁邊的人頻頻注目。我?guī)缀跏呛敛华q豫地告訴她，我依然愛你，我一直都在等你。

恩雅雖然離開了有錢的法國爸爸，但是她被法國爸爸培養(yǎng)起來的奢侈習(xí)慣卻沒有離開她，她依舊喜歡品牌化妝品和漂亮的衣裙，纏著我要這要那。每次我面對那些昂貴的價格漲紅面孔的時候，她就會撒著嬌說，男人要是愛一個女人，就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嘛！

不得已我再次回去找狐小棉，原諒我的無恥吧，我微薄的收入根本滿足不了恩雅的高雅需求。去見狐小棉之前我狠狠抽自己兩個嘴巴，我覺得徐志摩愛陸小曼不過也就我這樣了吧，他是一個掙一個花。我是掙的不夠花，就去借，愛這個字原來可以這么賤，竟然到這種程度，連我自己都心驚了。

F

我向狐小棉借兩萬塊錢，沒有太多的鋪墊，長驅(qū)直入。

狐小棉坐在我對面，素白著一張面孔，眼睛里閃著晶瑩的光，沒有問我為什么，低著頭說，你等兩天，我給你籌。

那天我留在了狐小棉那兒，帶著討好與敷衍，與她糾纏。她的身體始終沒有反應(yīng)，偶然摸到了她的發(fā)絲竟然是一片冰涼，她哭了。原來她都知道，她早就感覺到了，我已經(jīng)變心了，只是什么都沒說而已。

我抱著她的身體，她在我的懷里無聲地哭泣，她說她是一只寄生的蟲子，沒有思想沒有未來，只有一廂情愿的愛情。有一天，愛情沒有了，她也只是一具空殼而已。我驚異于她的感性與哲理，也跟著哭了。是的，我們都是寄生于愛情的蟲子，為了愛情，可以飛蛾撲火。

三天后，我去金店找狐小棉，劉連城坐在收銀臺里剔牙，我問狐小棉呢？劉連城瞟了我一眼，從柜臺里拿出來一個粉紅色的飯盒，兩手一用力，竟然在里層拉出來一個暗格！

“狐小棉？吃牢飯去了，你可知道她利用飯盒撈了我多少金貨？”

狐小棉真的是天下最蠢的女人，她利用送飯的機(jī)會隱秘地偷了金店二三十萬的金貨，竟然為了一個男人鋌而走險地去黑市交易，最終落入法網(wǎng)……

我最后一次去見了狐小棉，她隔著鐵窗對我微笑，她說她有一個夢想，在市中心買一間房子，不用太大，容納自己，以及一個愛她的男人，就好。我像孩子一樣淚流滿面，我這一輩子為太多女人流眼淚，只有這一次，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