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證明動物都喜歡大自然

蔡康永

讀到一本小說，主角是印度一個動物園老板的小孩。

這小孩在小說一開始就很大聲地責備我們，說我們這些天真的人類，總是一廂情愿地以為：

動物有多么熱愛野外；多么熱愛遠走幾公里，只為了喝一口河水，還要沒事被河里的鱷魚嚇得半死；或者，多么熱愛狂奔到心臟都快爆炸，卻連只兔子都捉不到；又或者，以為動物多么熱愛永恒地被蚊蠅繞頭飛舞，永恒地被吸血的小蟲死叮在傷口上。

這個動物園老板的小孩繼續說：

當我們這些人全心相信土撥鼠愛鉆洞、獅子愛奔跑、蟒蛇愛獵殺的時候，我們自己卻快樂地為自己蓋起了遮蔽風雨的房子，裝自來水管，開醫院看病，開超市買洗干凈的肉，開汽車免得走斷腿……我們享受干凈的水和食物、安全的住處，有人還替我們剔去魚的刺，有人還為我們拔去我們的壞牙。

這樣的我們，卻自命正直，并且相信：動物都該活在野外、發炎、拉肚子、牙痛、中暑……

這個小說里的孩子，覺得好的動物園絕對是天堂，住在里面的動物幸福得要命，根本不可能想念在野外時，飽一頓餓十頓、整天擔驚受怕的日子。

如果一定要把這些動物從動物園里趕出去，趕回大自然，那叫懲罰，不叫“給它們自由”。

我沒有被這小孩說服。我覺得，人為了自己奇奇怪怪的原因而出手去干涉動物的生活，是件很蠻橫的事。

可是，話說回來，那些被干涉了的動物，是不是比較幸福？

籠子很小的鳥、缸很小的魚，當然很苦。但是，如果籠子大到像一棟樓、魚缸大得像一個湖呢？

有人喂養和照顧，漸漸失去天性，描述起來是很可悲。但是，我們自己就是這樣長大的。為了換取醫療、食物、住所、汽車，我們心甘情愿地住在舒服的籠里、做很多工作、考很多試，觀看，也被觀看。

我本以為，我可以很堅定地對動物園這件事發表意見，哪知道，一個小孩的質疑，又讓我看見了自己。

（王斌摘自當代世界出版社《有一天哪，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