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卡爾梅達
聶魯達家的周圍早已被一群士兵圍起一道隔離線。一直到中午,他都在仔細觀察這些軍事行動。后來他小心地走下山,沒有騎摩托車,從那些無名小村莊后面兜一大圈,來到距碼頭很近的海灘,沿著海岸陡峭斜坡的沙灘,赤裸著雙腳,來到聶魯達的家中。
“唐·巴勃羅。”他悄聲說道,聲音似乎和藍毛巾圍裹著的燈發出的柔和的光線協調一致。此時,他覺得正在說話的人是他的影子。聶魯達的身影艱難地在床上變得越來越大,黯然失神的雙眼在黑暗中尋找著什么。
“馬里奧?”
“是我,唐·巴勃羅。”
詩人伸出那無力的胳膊,可是郵遞員在那似乎茫茫無邊際的昏暗中沒能看清。
“過來,孩子。”
他走近床邊。詩人用這樣大的力量攥著他的手腕,使馬里奧感到那是出于狂熱。詩人又讓他坐在床頭。
“今天早上我就想進來,但是不行。房子讓士兵們包圍了,只讓大夫進來。”
詩人的雙唇微微張啟,露出乏力的微笑。
“我已經不需要大夫了,孩子,最好把我直接送到掘墓人那里去。”
“您別這么說,詩人。”
“掘墓是個很好的職業,馬里奧,可以學會哲學。當哈姆雷特陷入他的空論中時,掘墓人勸告他:‘找個強壯的姑娘,不要再荒唐。”
此時,年輕人已能看出床頭柜子上的一只杯子,聶魯達用手勢示意他把杯子送到他的嘴邊。
“您覺得怎么樣?唐·巴勃羅。”
“除了要死,別的沒什么。”
“您知道正在發生的事情嗎?”
“瑪蒂爾德想向我隱瞞一切,可是我的枕頭下面有一臺日本微型收音機。”他吞下一大口氣,又顫抖著把它吐出。“好家伙!燒得這么厲害,我感到就像熱鍋上的烤魚。”
“很快就會過去的,詩人。”
“不,孩子,發燒不會過去,只會把我燒過去。”
郵遞員用床單的一角給他擦拭著從額頭流到眼瞼上的汗水。
“您的病嚴重嗎?唐·巴勃羅。”
“既然我們已經談到了莎士比亞,我就用梅庫里奧在蒂巴爾多將他的劍穿透自己時所說的話來回答你:‘傷口不像井一樣深,不像教堂大門一樣寬,但可以與之相比,你問我關于明天,你會看到我變得硬邦邦。”
“請您躺下吧。”
“你扶我到窗前。”
“我不能這樣做,唐娜·瑪蒂爾德讓我進來,因為……”
“我是你的媒人,你的同謀,你兒子的教父。憑我鋼筆的汗水所贏得的這些稱號,我要求你把我扶到窗前。”
馬里奧握住詩人的手腕,想控制詩人的沖動。他脖子上的頸脈像動物一樣跳動著。
“有股涼風,唐·巴勃羅。”
“涼只是相對而言,你要是知道多么嚴酷的風在我的骨頭里抽打著,你就不會說涼了。孩子,最后的匕首是特別尖銳的,把我扶到窗前。”
“您就忍耐一下吧,詩人。”
“你想向我隱藏什么?難道打開窗子,大海就不在下面?他們把它也帶走了?把它也放進籠子里?”
馬里奧猜測,伴隨著他的瞳孔變得濕潤,他的喉嚨也快變得嘶啞了。他緩慢地撫摸著自己的面頰,然后像小孩一樣把手指頭放進自己的嘴中。
“大海就在這兒,唐·巴勃羅。”
“既然如此,你是怎么了?”聶魯達發出呻吟一樣的聲音,雙眼帶著哀求的目光,“把我扶到窗前去。”
警笛紅色的燈光不停地刺射在他的面孔上。
“一輛救護車,”詩人笑了,淚水順著口角流下來,“為什么不是一具棺材?”
“要把您送到圣地亞哥的一家醫院,唐娜·瑪蒂爾德在給您準備東西。”
“圣地亞哥沒有大海,只有裁縫和外科大夫。”
詩人低垂的頭貼著玻璃窗,玻璃上粘滿他的哈氣。
“您在發高燒,唐·巴勃羅。”
“孩子,告訴我一個好的比喻,讓我安靜地死去。”
“我一個比喻也想不出來,詩人。但是您聽好,我必須跟您說幾句話。”
“我聽著呢,孩子。”
“那好,今天給您發來二十幾封電傳。我本想把它們帶來,但是房子被包圍了,我只得退回。您將會原諒我所做的事情,因為我沒有別的辦法。”
“你做了什么事情?”
“我把您所有的電傳全讀過了,為了能告訴您,我把內容全記在心里了。”
“從哪兒發來的?”
“從很多地方,我先從瑞典發來的說起?”
“說吧。”
馬里奧凝視著一束從漂白土花瓶中掉出的鮮花,開始背出第一封電文,特別當心不把不同電傳使用的詞匯搞錯。
“對阿連德總統的犧牲表示沉重悼念和極度憤慨,我國政府和人民向詩人巴勃羅·聶魯達提供避難,瑞典。”
“另一封呢?”詩人說道,他感到黑色的影子在他的眼內升起,它們像瀑布,又像是一群幽靈在疾馳,它們極力要把玻璃打碎,與那些在沙灘上隱約露出來的身影聚集在一起。
“墨西哥為詩人及其家人已做妥善安排,飛機即將抵達。”馬里奧背誦著電文,他已經可以肯定詩人沒在聽電文。
當詩人將窗子打開,風兒將夜色驅散,美妙而又空泛的靈感悄然而至,面對著大批繃帶纏著雙眼、手腕流著鮮血的故去的人,一首詩歌響在他的唇邊,而他已經不知道是否在吟誦詩歌,但是馬里奧確實聽到了:
被天空包裹,我回到了大海,
浪濤翻滾,大海默默地制造了可怕的中斷,
生命死去,血液靜止吧。
直至響起新的浪聲,
發出永無窮盡的音響。
馬里奧將詩人從身后抱住,他舉起雙手,遮住他那充滿幻覺的雙眼,對他說道:
“您不能死,詩人。”
(王雪艷摘自重慶出版社《郵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