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江樹
據人類學家推算,自原始人至今,地球上已經有850億人離開了我們。這是一個龐大的數字。我們每一個人閉住眼,在記憶里清點逝去的親友、熟人,都能有一張張生動具體的臉翩翩浮來:瘦弱的、肥胖的,高顴骨的、低額頭的,謙遜的、倔傲的,總是微笑的、涕淚橫流的。這許許多多個面孔是押在命運下的一紙既不藏匿又不夸大的契約,它的標示作用和與人生的對應關系是誰都不能更改的。
沒有人直接見過自己的臉,因此臉不是長給自己看的。臉是人身體上最敏感的部分。臉是裸露的內心。一個不自信的人臉上的表情也不自然。“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一個自信的人也必定是一個對自己的臉有信心的人。他觀察著別人的尊嚴與風姿,別人也從他的臉上看到了對尊嚴與風姿的維護。我們這樣說,并不等于臉總會被“儀式化”。表情需要動力,這動力會耗損精神。真實的面孔是非杜撰的面孔和未經準備的面孔。一個人從公眾場合回到私密的住所,他卸下了衣服的包裝,同時也卸下了面孔的包裝。
臉是一道精神屏蔽,有時,內心與臉的不統一并不意味著思想的中斷:其一,“不統一”是對自己的一種保護;其二,“不統一”說明著這個人的臉比不上他的內心,或者說“臉”捆扎束縛和篡改著他的內心,“臉”歪曲了他內心智性活動的準則,他的心智遠遠地走在他的臉的前面;其三,從隱喻的反諷的解構的角度觀察,臉具有象征性。“不統一”者的內心常常是焦慮的和躁動的,他們的內心要經常從臉的表情中突圍出去。
要是讓我們在眾多的臉中選一張臉,那我們要做的不是“選”,而是排開我們所不選的。寬闊的前額,堅定的嘴形,鷹鷂般的雙眸與從容不迫的身姿一起閃著崇高、頑強、機智、坦蕩的光彩——一張杰出的臉出現了。它寥若晨星。我們可以做這樣的定論:隨“臉”顯現出的杰出品性有很大一部分是前定的。這種品性要求具有這種品性的人必須在滄桑世事中以巨大的毅力,把這種品性當做與內心的宗教一樣去恪守。故而我們很懷疑,被普遍認為是美德的“純潔”是不是一種虛構狀態?——它是那么微弱和脆弱。
臉是一個變數,在臉的修辭學中,臉不會以秩序的邏輯系統出現。你在鏡中觀察自己的額頂、雙頰,嘴角處閃爍的光斑,你會明晰地記起42歲時在林中的一次孤旅,35歲時在江邊的一次徘徊,28歲時在電影院門口的一次聚首,21歲時在大雨中的一次狂奔——年輕的意識會一直存留于老年的意識中;年輕的臉被一層松弛的、溝紋縱橫的膜罩蓋住了。有許多年輕時沒有沖出唇的歌卻是在年老時被洪亮地唱了出來。
比平視稍高稍側是男人觀察女人的最好角度。在這樣的角度中,眉毛、鼻翼、臉圍的輪廓特別舒展柔和。
“臉”是會隨著人性的變化而改變的。有一個翻然悔悟的中年人,他曾殺人越貨,無惡不行。他問佛,我這樣的人能否得救?佛說,去做3000件好事。這人聽罷就去了江邊。他在古渡口搭了一個板棚,住在那里,每天背老攜幼,不收分文地擺渡過往的行人。20年過去了,板棚前的木樁上已經劃出了3000道刀痕,他的背也駝了。江邊的倒影里,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人。
(季璇摘自《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