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宜文
2007年的奧斯卡頒獎儀式上,出現了一幕讓人感動又尷尬的場面:一個老導演得償所愿地捧杯,連聲說了十個“感謝”;整個好萊塢如釋重負,補償性的、也是謝罪般地為他歡呼。
馬丁·斯科西斯,這個位居美國最杰出導演行列的大師,自1981年的《憤怒的公牛》開始,歷經《基督最后的誘惑》(1989)、《好家伙》(1991)、《紐約黑幫》(2003)、《飛行家》(2005),五屆奧斯卡提名最佳導演皆名落孫山,直到《無間道風云》終于問鼎。這個過程和結果對于斯科西斯和好萊塢來說都帶點嘲諷意味,《無間道風云》改編自香港影片,或許是斯科西斯最沒有創意的作品,實事求是地說奧斯卡的確有著漠視真正藝術家的“傳統”,遠的有《公民凱恩》的天才導演奧遜·威爾斯和敘事大師希區柯克,希區柯克也是五次提名最佳導演,但運氣比斯科西斯還差,至死都沒獲獎,近的例子有斯皮爾伯格,他在好萊塢極度低迷時期拯救了美國電影,票房極佳的影片為好萊塢掙得盆缽滿滿,可只是到了1994年的《辛德勒名單》,斯皮爾伯格才所謂“咸魚翻身”。
其實,斯科西斯等人并不需要奧斯卡這個“小金人”的認可,反而是奧斯卡需要他們為其增加成色,有意思的問題是:斯科西斯自60年代末出道后,一直是美國最具藝術創新精神的導演,好萊塢和奧斯卡有什么理由拒絕他呢?
馬丁·斯科西斯身高只有一米六五,說話語速極快,當他注視你時,眼神熱情睿智,又帶些深邃中的狡黠。他出生在一個意大利裔美國移民家庭,在紐約皇后區的“小意大利區”長大,性格中有著意大利人特有的氣質:帶點偏執的自傲與浪漫。他曾經編導過一部名為《我的意大利之旅》(1999)的紀錄片,表達他對意大利電影,特別是新現實主義等早期電影的敬意,他的身份雖然已是隔洋隔代的美國人,但他的心靈與意大利血脈相通,他的影片風格,如寫實場景的展示、對場面調度和長鏡頭的偏好、殘酷境遇中的幽默調侃等,莫不受到意大利電影的深刻影響。其實,斯科西斯的早期電影風格,就是意大利新現實主義、法國新浪潮和美國類型片交相呼應的匯合。
說到意大利血統,就不能不提另一位著名意大利裔導演弗朗西斯·科波拉。1972年,反映紐約黑手黨家族生活的影片《教父》一鳴驚人,科波拉也因此被認為是詮釋美國黑社會場景的最佳導演。但不得不說的是,《教父》中的黑幫生活被過分詩意和溫情化了,影片有意營造一種蕩氣回腸的“史詩”格調,反而讓人們看不清黑手黨的殘酷真相。科波拉營造的這種黑幫片模式影響至深,全世界的黑幫電影都在模仿《教父》,以至于形成了電影史上的另一番陳詞濫調。幸虧有直面現實、冷靜睿智的馬丁·斯科西斯一直不遺余力地揭露黑手黨的真幕,我們才不會真的迷失在科波拉的敘事迷霧中。
雖然同為意大利移民后裔,出生在工業城底特律的科波拉并不真正了解紐約黑手黨的真正含義,而斯科西斯正是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斯科西斯所住的皇后區居住著大量意大利移民后裔,他們有著自己獨立的宗教文化和生活理念。意大利移民文化的家族意識,與羅馬天主教會的緊密關聯,以及與黑社會犯罪的深厚淵源,這種“小意大利區”的生活背景賦予斯科西斯無盡靈感,《誰在敲我的門》(1969)、《窮街樓巷》(1973)、《憤怒的公牛》、《好家伙》、《紐約黑幫》等影片就完全是以這片街區為根基創作的,而且,斯科西斯的哥哥一直就是這個社會的一份子,這也總在提醒他反省這片獨特的街區與文化。
《好家伙》有著明顯的自傳色彩,描述一個黑幫分子從小向往黑手黨生活,經歷了種種墮落與背叛后,終于認清了黑手黨的殘忍本性,反戈一擊,成了警察的線人。斯科西斯對黑手黨的理解遠比科波拉深刻和真實得多,他的影片常被人詬病過于血腥暴力,比如,《好家伙》中由喬·佩西扮演的黑手黨分子瘋狂地射殺后備箱里被綁架者,然后再手刃奄奄一息的人質,整個場面冷酷寫實,令人毛骨悚然。而這正是斯科西斯所要傳達的黑手黨內涵,其間完全沒有《教父》式的詩意與煽情。
奧斯卡獎總是體現著美國中產階級平庸保守的欣賞趣味,寧可選擇修飾美化的虛構故事,如《教父》,而不敢如斯科西斯那樣直面現實真相;因為前者只不過是個故事,而且盡可能地滿足了他們的觀賞欲求,而后者則帶有令人不安的現實困擾,甚至更強化了他們在生活與心靈中的矛盾沖突。斯科西斯的影片大都與主流電影相疏離,如他不聽人勸,耗時數年執拗地拍攝引起宗教界和社會輿論大嘩的《基督最后的誘惑》,他將歌舞片《紐約·紐約》的結尾處理成感傷的分離,據說編導《星球大戰》的喬治·盧卡斯看過后說,如果讓這部片子有個男女主角一起離開的圓滿結局,票房收入可以增加一千萬美元。斯科西斯說:“他(喬治·盧卡斯)說的沒錯,但我說這種結局根本不適合這樣的劇情。我當然知道他搞電影這一行的著眼點純為賺錢,但我不是。”斯科西斯取材大多很另類,如獲奧斯卡提名最多的影片《飛行家》取材于一個狂熱冒險的億萬富翁的傳奇故事,在特立獨行方面,斯科西斯其實很類似于影片里那個不管不顧、執意探索的冒險家。但是,好萊塢卻不是藝術冒險者的家園,個性突出的斯科西斯被冷落也便事出有因了。
《出租汽車司機》(1976)是迄今斯科西斯最經典的作品,按照他本人的解釋,影片主題是表達“普泛的人生孤獨感”,主人公特拉維斯是個徹底孤獨的人,他面對攝影機的自言自語“你是說我嗎?……”成為電影史的經典段落,在美籍導演伍仕賢的國產片《獨自等待》(2005)中,夏雨扮演的男主角就在鏡頭前完整模仿了這一段表演。斯科西斯曾有趣地提到,在中國內地參加研討會時,一個陪伴他的電影系的中國大學生話題總離不開《出租汽車司機》,向他訴說自己與特拉維斯相同的寂寞,并向斯科西斯討教解除寂寞的方法,對此,斯科西斯愛莫能助,因為如果寂寞有良方可以解除,也就不會有《出租汽車司機》這部影片了。
自然,如果僅僅將《出租汽車司機》視為一部表達個人孤獨的影片就大大降低了其社會與藝術價值。《出租汽車司機》是一部展現上世紀70年代美國社會文化的作品,也完美體現著斯科西斯的藝術理念。影片結尾處的血腥暴力場面具有震撼人心的效力,既是斯科西斯通過“暴力與鮮血”獲得“拯救與贖罪”的主題顯現,也描繪了一幅晦暗陰郁、矛盾重重的70年代美國文化景象。
馬丁·斯科西斯在很多方面都是好萊塢傳統的異數,作為美國導演,他對奧斯卡的復雜心境可以理解。但我們實在要說,奧斯卡無添于斯科西斯的藝術榮光,他的特立獨行正在反襯出好萊塢與奧斯卡的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