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貴敏
其實,直到2006年春天,我才真正遇到詩人寶音賀希格的詩。至此,詩人已經寫了30多年。
開始,寶音賀希格偶爾會把自己的蒙語詩或日語詩,譯成漢語給我看。他的表情總是欲言又止。站在玻璃窗前,半截煙頭在他左手的中指和食指間,冒著輕煙。吸煙的瞬間,我們都很放松,愉快地討論詩中的某個詞或某個字的語感及可能的去留。翻譯過來的詩行難免帶著中轉的倉促味道,詩人愿意停在某一個細微處雕琢轉彎的花紋。
敖包
《敖包》最初是一首蒙語詩。也有用斯拉夫蒙文轉寫的版本,收錄于詩集《AMPAG》。我是先讀漢語版本,又回頭重讀蒙語原文的。完全沒有想到,詩人會在《敖包》的題目下,寫出這樣的詩行:
地球圍繞著太陽
月亮圍繞著地球
棱角 沒了
我們順時針
繞著敖包轉三圈
添加石頭
路 沒了
天坐在溫暖的石頭里
向人祈禱
時間 沒了
我讀過很多關于敖包的詩文,都是崇敬和仰慕的情緒。可此詩中的“敖包”意象則不同,不禁暗自驚訝。“地球”、“太陽”、“月亮”是詩人切入詩題的大背景,宇宙的視角,所有人都認同環繞思路,他,另辟蹊徑,發現了旋轉的某種缺失——棱角的缺失。這不是一個簡單的發現,打開了進入此詩的鑰匙。詩人找到這把鑰匙,同時,開啟了另一扇關于敖包的神秘之門。“轉三圈”、“添加石頭”的漫漫歲月中,“路”卻“沒了”。這里“轉三圈”與第一節的兩個“圍繞”相呼應。撥開信仰和神圣的石頭,詩行中悲憫的理性精神在最近的天空閃光,企圖照亮幽暗的路。而,最后一行“時間沒了”,也許是最危險的暗示。
《敖包》的蒙語版本比漢語版本好看得多。讀起來,口感舒適,韻味十足,特別是每一節末尾一行,有種特別美麗的絕望,涌動于唇齒間。蒙語版本也分三節,每節三行,每行兩到三個詞,最多不超過五個單詞,濃濃的詩意溢滿了詩行。這恐怕是寶音賀希格詩歌最卓爾不群的地方。
詩人說:翻譯自己的詩很不自由,要想找到距離最近的對應詞,很難。可他還是譯出了《馬頭琴》、《哈黑爾河》、《故鄉》、《哈剌和林》、《九十九只黑山羊》、《方向》等詩歌。我在斷續的閱讀中,躲過了春寒料峭時節最后一次寒流的沖擊。那些沉默的詩行,宛如草原深處的一條小路,引我抵達詩人內心永恒之故鄉。
哈黑爾河
最初寫詩那天,寶音賀希格在阿魯科爾沁。阿魯科爾沁是詩人的故鄉。他曾在散文《父親的棗紅馬》中描述過那個地方:“我的老家在大興安嶺西南麓之南的北科爾沁,哈黑爾河畔。那里,有山有水,有草原,也有沙漠。我在那里度過了大學以前的時光。我曾在一首詩里寫過:‘在地圖上尋找/故鄉是一滴淚。可當時,那里就是我世界的全部。奔跑的馬群,像原野上的風。疾馳的馬,像帶鬃毛的箭。”
哈黑爾河陪伴著詩人度過了童年和少年時光里那些有星星的夜晚。關于這條河流,他寫進了詩里:流淌在《蒙古秘史》東部的哈黑爾河/流淌在我故鄉中心的哈黑爾河/流淌在《史記》北側的哈黑爾河/流淌在我血液里的哈黑爾河。在地圖上看,藍色的哈黑爾河以東南——西北的姿勢流淌。這是一條有故事的河流,流傳著很多關于格斯爾王的傳說。河邊的牧民,就是當年成吉思汗之弟神箭手哈撒爾的后裔。
一條河流與一位詩人,多么美麗而微妙的聯結!
早期,寶音賀希格只用蒙語寫詩。那些詩講究頭韻,讀起來朗朗上口,像在草原上傾聽古老的“烏力格爾”,又如哈黑爾河流水的節奏與聲響。1981年他發表處女作,引起巴 ? 布林貝赫等詩人及評論家的關注。寶音賀希格喜歡坐在內蒙古大學旁邊橋靠奶茶館里讀詩。那段金子般的時光,閱讀所有能夠讀到的國內外詩歌,構成了他日后寫作的遠方,也注定了他與傳統詩歌寫作的告別。“大學時代,我與《戴望舒譯詩集》相遇,是一個冒險旅程的開始,我從此沉迷于現代詩”。(《在月亮喉嚨和太陽尾巴上的墳墓》)自從與現代詩萍水相逢,詩人開始重新審視以前多年的詩歌寫作。韻律曾經是他刻意追求的美,是最初與詩歌相識的神奇密碼,可當他觸到現代詩的敏感神經,竟發現了韻律對語言對美的無聲桎梏。楚瓦士詩人艾基說過:“一般來說,韻律總是束縛思想,與自由相悖的。”于是,對自由的強烈渴望最終讓他沖破了自己曾經的網,開始蒙古語現代詩歌的艱難探索。
這一次相遇也是轉折。詩人創作途中呈直角的轉折,從某種意義上講,是成功的。“1986年寶音賀希格的《鵝毛》橫空出世,讓沸騰的蒙古語詩壇更加坐臥不安。這是一個更加奇異的面孔,使所有習慣傳統的眼睛都感到不解、疑惑的面孔”(海日翰:《新時期蒙古語詩歌中的現代流派》)。此時,正值中國詩壇的“朦朧詩”時代,西方現代主義大師作品魚貫涌入,蒙古語詩壇也令人震驚地飛揚起了現代派的五色斑斕。年輕詩人寶音賀希格被評論家們稱為“先鋒詩人”,人們談論“蒙古語詩歌的現代流派”或者談及蒙古詩人的“后現代流派”,他成了一位繞不開的詩人。20世紀80年代是這樣的,20年后的21世紀初,仍然是這樣的。
1990年,詩人出版第一部蒙古語詩集《另一種月亮》。他說:“我沒有從‘一種開始,而是從‘另一種開始的”。同年,有9首詩被選入詩人席慕蓉主編的詩集《遠處的星光》,在臺灣出版。
8年游牧
《另一個月亮》之后,寶音賀希格東渡扶桑,游牧8載。在日本法政大學主修日本文學,獲碩士學位。期間,詩人用日語完成詩文集《懷情的原形》和散文集《我是蒙古人》的創作。從學習一門語言到讓這種語言以詩文的方式行走,中間究竟隔著一片怎樣的海?不知詩人是如何穿越有風浪起的海岸線和狹長黃昏的?這是我的疑問。“我是在學習、猶豫、掙扎、回味”,他輕描淡寫地回溯。“我的詩人老師,在日本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荒川洋治,另一個是新川和江。”留學期間,他曾聽荒川先生一年的“早稻田講座”。后來,在散文《新川和江的〈婚姻〉》中,詩人回憶了自己與新川先生的交往。
著名評論家坪內佑三讀到《懷情的原形》時,如是評論:“他日語水平的優秀,不是作為外國人而言的,環視一下日本人,尤其以‘文學為職業的我同代的日本人,像他這樣寫出文學水平高超的文章的人究竟有多少呢?大概用五根手指就能夠數盡吧”(《文學界》)。旅日韓國作家梁白石說:“寶音賀希格,是超越近代式的‘智慧,漂泊于亞細亞的詩歌之魂。”而《朝日新聞》編輯委員河谷史夫的表達很有趣:“在柔和的精神中包涵著犀利的觀察力,釀造出巧妙的幽默感,好比是剛剛開瓶的美酒。”
對于《我是蒙古人》,明治大學教授管咨次郎評論道:“這是一部杰作,它使我體驗了一種奇妙的解讀過程”(《DIATXT》)。著名小說家高橋源一郎說:“這是新日語的風景。如今還有這種日語,讓我們驚嘆不已……寶音賀希格是蒙古人,又是‘日語人,而絕大多數日本人只不過是平常的‘日語人而已”(《朝日周刊》)。他的詩人老師荒川洋治說得最有意思:“他雖然出生在草原,但不會騎馬。可他在異國語言的風中奔跑,他的文章跑得快,跑得美。”(《朝日新聞》)。
艾基的雪
讀到那首《蝴蝶》,是以后的情節。“閃電留下的幾道行格/卻已經變成了永恒/我久久凝視著那翻開的/或永遠不能翻開的書頁/突然在我眼前浮現千萬只蝴蝶/正在起飛/正在歸根。”那天,詩人送蒙語詩集《天之風》給我,時間已經走到2002年初冬。關于《天之風》,后來讀到過這樣的評論:“在這一時期,除了寶音賀希格外,再未有人取得新的突破,創作量也急劇下降,有些人漸漸銷聲匿跡,退出了詩壇。寶音賀希格的審美追求又一次突變,解構了抒情,轉向了‘吟說,拋棄了意想的建構,投入了語言的迷陣”(海日翰:《新時期蒙古語詩歌中的現代流派》)。到了2006年6月,詩人又出版蒙語詩集《九十九只黑山羊》和評論集《一個主語七十四個謂語》。
和20年前一樣,寶音賀希格從來沒有停止過閱讀。《時間的玫瑰》燦爛地綻放在桌子上,打開那頁正是艾基的《臨近森林》:“而/我終于接近沒有人到過那里/只有一種舊感覺的/白銀——當自由的溫暖在額與肩上/哦/這明亮的/田野——似閃向天空的光芒。”
艾基是一位可愛的詩人。生活在俄國楚瓦士共和國,母語是楚瓦士語。“這使得他一開始就和處于稱霸地位的俄語保持某種距離。”楚瓦士文化是他重要的精神源泉。后來,艾基改用俄語寫詩,可他卻越來越推崇自己的祖傳文化在今日世界持久的價值。
寶音賀希格很喜歡艾基。知道艾基去世后,寫了一首詩《艾基的雪》:
艾基去年死了。
雪還沒有下完,他就先上路了。
相信——他是向雪花飄下來的方向走的。那是這個世界的安全門。
“那些窗框像從白紙剪下。”而如今,他從楚瓦士的白雪中,剪下了自己。
“雪來自附近”,雪來自臨近森林的楚瓦士語。雪一直在下,可艾基還是走了。
后來,寶音賀希格直接用漢語寫詩了。翻譯的缺失是他開始漢語寫作的眾多理由之一。恐怕,連詩人自己也沒有想到,漢語這個曾經離他很遠的語言,居然極乖地歸順了他的詩路,散發出奇異的芬芳,帶著詩人獨特的氣息和痕跡。我總能在那些看似隨意拋出的詩句中,發現新鮮的雪山,起伏在夏日海面上。寶音賀希格式漢語的奇特魅力,靜默著幽藍之光。他說:其實,自己只熟悉很少的漢語單詞。可那不多的子彈卻迸發出了巨大的能量,達到了最遠的射程。灰飛湮滅中,詩人單純亦深刻的內心,直抵遠方,直到無限。
詩人哲學家
我還是想先讀《零點》。它不屬于二十四小時。它是解脫于形容詞的種子。它是個幾乎不存在的停止,但它突然使我的脈搏加速。它是唯一將時間化為無的瞬時。恰恰只有它能夠成為永恒。它是流向高處的水滴,他結束于開始。
“不屬于二十四小時”,真好!“解脫”由此成為可能,那是真正的精神解脫,自由的種子。“幾乎不存在的停止”,仍然擁有無窮的力量,使“脈搏加速”,“無”與“有”的悖論,緊接著展開了下面的對照:“化為無的瞬時”恰恰構成了“永恒”,最終,一切“結束”于“開始”。此詩彰顯了詩人的某種精神向度。
同樣,“分不清/你是從哪開始/分不清/我是到哪兒為止/我們停留在彼此的/某個地點”。(《零與一之間》)生命的困惑,也是詩人的嘆息:我們是誰,我們從哪里來,我們到哪里去。他說:我的詩就是我自己。詩,就是讓睡著的人醒來,或者相反,或者在“似醒非醒”之間最好。那是詩人的矛盾,也是他的智慧。
《把一頭鹿追到這里》,我想,這個奔跑的題目已經足夠。
把一頭鹿追到這里,箭,就忽然停止不前。
把等于一瞬的熱距離,完整地固定在巖石上。再簡單不過的幾根線條,草草地勾勒出簡直的猶豫。
這幅巖畫,由滴著血的箭頭刻畫。
風在不停地復制,但還是復原不了篝火與舞蹈。
彼刻,就是此刻,就是永恒。一幅巖畫。一首詩。一尊雕塑。隔著無限蒼老歲月在此點此刻匯合。我無限愛憐地喜歡著此詩純凈如水的樣子。巨大的想象,如一只斷線的風箏,飄在遙遠的風里,似乎聽得到遠古那邊傳來低低的樂音。
綿羊死的時候不叫,而產羔的時候卻傷心地叫。
公巖羊回到故鄉最高的山頂去死,生命,就是無起點又無終點的大地,其最高點,就是永恒的位置。
貓,找隱蔽的地方去死,死去比活著更屬于自己。
鷹死的時候,飛的最高……于是與終生的重量一起摔下來。
我曾長久地停頓于這首詩真實而虛幻的臨界處。“綿羊死的時候不叫”,那是面對死亡最冷靜的姿態,可它卻在新生命到來時“叫”,強烈的對應。“公巖羊回到故鄉最高的山頂去死”,在那里,可以尋到永恒,與大地相連。貓,以最富尊嚴的方式完成,生,在終點處的180度逃離,只留下背影。而“鷹死的時候,飛的最高”,這是容易讓人哭泣的方式,也是鷹之所以成為鷹的理由。這首詩觸到了生與死、時間與空間、有限與無限、瞬時與永恒,這些亙古而有趣的話題,詩人以可愛動物們出乎意料的選擇行為作為著眼點,構思自己的詩歌路徑,新鮮的詩歌語言背后,是詩人關于精神生命的極限體認。他總能在最簡單的語言里,抵達生命的某個方向。自由在舞蹈,以內心沉默的力量。或向北,或向著我們來的地方,或向著虛無的深淵,如醉酒的模樣。風發出自己的聲響。
“我/只是/仰望中天的紅日/忽然什么也看不見的內向凝視”(《我只是萬物中的一種手勢》)。詩人用詩歌抵達了一種沉默的狀態。正如艾基所說:“……沉默使人回歸進自己。只有在沉默之中的人才可以跟自己交談,才能思考自身的存在、世界以及創造的意義。”沉默是圓的。“沉默是一顆圓圓的巨石/突然成型/誰也無法知道它內部的痕跡/”(《沉默用語言呼吸》)。他的詩中,每一個句子直至每一個字都是圓的,潤濕的,含而不露。
多年前讀過一本書——《詩人哲學家》。讀寶音賀希格的詩,讓我常常想起曾經的閱讀經驗。此刻我在想:也許“詩人”與“哲學家”本來就是安靜地停在一處的罷。
思想也是圓的
……
我們的部落/從遠古時期/圍繞著營生的敖包之圈/如今變成了橢圓/
像從四腿兒火撐子/燃旺的火苗一般/敖包山的頂峰/永遠是尖銳/
……
敖包山/原地不動/卻讓我永不停止/屬于敖包山的四季/屬于宇宙的四季
《屬于敖包山的四季,屬于宇宙的四季》
省略號處,詩人關于“敖包山”之“東”“北”“西”“南”的描述,在游牧詩人心里:“東”與“冬天”、“北”與“春天”、“西”與“夏天”、“南”與“秋天”相合。四季是圓的,宇宙也是圓的。
“我們的部落”,我的祖先,圍繞著“營生的敖包之圈”展開的游牧軌跡,曾經是“圓的”,如今雖然變成了“橢圓”,可仍然是“圓的”。祖先的軌跡和四季和宇宙無聲契合,是智慧!而且,“終于擴大”,“讓我永不停止”。停不下的腳步,是游牧人向著太陽行走。
東西南北/左右前后/脆弱的人體與富饒的大自然/在我們的語言里/就像合十的雙手一樣重疊(《東西南北——左右前后》)。這是多美的語言!“人”的“左右前后”與“自然”的“東西南北”,“像合十的雙手一樣重疊”。游牧人對自然的感情,就是對自己身體的感情,那一定是語言所不能抵達的柔軟處,歌中唱到:“養育我的這片土地,當我身軀一樣愛惜”,深刻亦親切。接著,詩人寫道:“四面八方,都圓到蒙古包周圍”,宇宙是圓的,詩人的心是圓的,思想也是圓的。
有一些時刻,寶音賀希格的詩也讓我想起一位俄羅斯布里亞特雕塑家達西的雕塑。二者之間,簡潔的質感,冷峻的抒情,沉默的內視,都驚人的相似。
無疑,寫作《嘎達梅林》對詩人而言,是一個挑戰。《嘎達梅林》——故事,像北風一樣在草原流傳。悲傷的,無處可去。那是最冷的冬天里盛開的金蓮花,冷艷凄迷。
廣闊的土地,擁擠到一間狹小的牢房。
故事開始的地方,你已經站在“狹小的牢房”。“擁擠”到“牢房”的,是“你”和“廣闊的土地”。
你看到了黑暗的裂痕,于是越獄北上,土地在馬背上,輕的像風。
但海水已漲到你的喉嚨。
你,以你的方式,狂奔;詩人,以詩人的方式,回望。你們看到了同樣的顏色——“黑暗”。最終,你“用鮮血的瞬間切斷了”——流淌的“西拉木倫河”。把所有的悲傷留給了詩人。
一首長長的民歌,源自土地熾熱的血脈,海水總在眼睛里涌動……那首民歌是西拉木倫的河床,夢了唱,醉了也唱,醒過來卻發現它已斷流很久。
那首民歌的震撼,早已穿透僵硬的北風。歌唱難道是我們唯一的方式?我不能把所有的疑問交給詩人。悲傷仍在蔓延。
我已手無寸鐵,我也失去了馬匹。我只有一只鋼筆……鋼筆是用你的箭頭而做(《成吉思汗,你比我大八百歲》)。詩人的自信,來自于土地,因為,他站在圓的中央。
如今,很多詩人都離開了詩。寶音賀希格呢,還在邊喝酒邊思考著詩歌的新形式。他把新詩貼到“八百年如一日”的博客上,那里是一個窗口,一個可以自由言說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