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揚帆
北京大學
國際關系學院 博士
筆者在《世界知識》今年第10期探討了中國時下興起的一種“新戰國時代”觀念之后,覺得這是一個具有深刻現實意義的論題,乃決定再研究一下與之相關的另一種中國式世界觀念,即“天下體系”的復興問題。
天下觀念的復興與新戰國時代的思維,是當前國內比較有代表性的對世界未來認識的中國式觀念,其背后反映的是中國學者對世界禮崩樂壞而產生的焦慮情緒。這是中國學者的第三次焦慮。
第一次焦慮發生在2300多年前,面對中國版圖上出現的禮崩樂壞局面,儒家創始人即提出“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和“春秋無義戰,彼善于此,則有之矣。征者,上伐下也,敵國不相征也”等觀點。其后,大一統的天下秩序實現,消弭了這種焦慮。
近代中國面臨土崩瓦解的東亞秩序時,禮崩樂壞的驚呼再次出現了。李鴻章等人提出了中國面臨“數千年未有之變局”的論斷。此次焦慮導致了中國內在的變化,先是洋務運動,繼則戊戌變法。至變法失敗,康有為提出了大同世界的世界觀念。大同世界的觀念在二十世紀的革命浪潮中最后演變為毛澤東的世界革命和共產主義理想。
經過百年探索至改革開放,中國重新調整了世界觀念,認識到法國黎賽留式“國家至上”的原則,在近30年的歷程中,比較恰當地尋求到了重構中國民族國家理念的現實主義道路。
隨著中國民族國家構建的成熟,具有悲天憫人胸懷的中國學人,再次為世界的未來思索。面對冷戰終結后的混亂局面以及“大敵無形”的全球恐怖主義威脅,他們重新提出了中國傳統天下觀念的普世性價值。這就是目前存在的第三次中國式焦慮。
在這次焦慮中,中國學人不是簡單地繼承先賢的思想,而是針對新的問題“讓中國重新開始思想”,向世界貢獻自己的知識、理念和世界觀,而不是簡單地復制西方的流行觀念。
老子提出“以天下觀天下”之思維角度,為中國學人的理論出發點。這種思維認為,自西方現代國際關系理論產生以來的400年間,西方的思維建立在國家中心主義的基礎上,其最終的理論范式,也沒有超越帝國模式。真正的世界秩序的模式,必須從天下的角度思考天下,必須構建普世性的價值觀,才有可能最終形成世界秩序。
上述焦慮的產生,也許是好事,它至少證明了中國式思維具有特定的世界歷史意義上的地位。非洲或者拉美,甚至歐洲國家,都不會產生上述焦慮,因為他們沒有中國那樣的歷史背景。但是,問題也就隨之而來。
第一個問題,是中國的天下觀念本身存在的目標和手段之不協調的問題。表面看來,中國式的天下觀念,是和諧的大同世界觀念,但是,就其實踐而言,中國的天下一統,是建立在文化和力量雙重優勢基礎上的。另外,其實踐中的不平等性(事實為國內體制的國際范圍的外化),也難以和民族平等的現代理念相符。因此,盡管目標上符合和諧的大同世界的現代價值觀追求,但是,手段上無法確保正義,這就為中國式天下觀念的當代實踐創造了難以逾越的障礙。
第二個問題,在中國的天下觀念還沒有能夠為其復興找到普遍接受的理由時,中國本身的現代性的轉化卻在完全按照黎賽留的國家至上的西方原則進行著。在第二次焦慮產生后,中國面臨的為其生存的身份正名的歷史過程一直延續到今天。當中國被拖進西方話語霸權的體系中的時候,中國連自己的國家名稱叫什么都還搞不清楚,誠如梁啟超說:“吾中國有最可怪一事,則以數百兆人立國于世界者數千年,而至今無一國名也。”難怪美國著名漢學家列文森說,“近代中國思想史的大部分時期,是一個使‘天下’成為‘國家’的過程”。既然中國的正名仍然在進行中,而這種正名又是典型的構建現代民族國家的過程,那么,如何使人相信中國的世界觀念主張是真正“以天下觀天下”呢?
中國目前進行的事業是“民族復興”的偉大事業,要完成與狼共舞(與歐美民族國家競爭)的使命,傳統的天下觀念至今仍然使我們產生對自身地位和未來世界發展方向的焦慮,在這種情況下,還不具備真正能夠站在人類的高度構思世界大同的歷史條件。
從哲學層次而言,提出中國天下觀念的當代價值,無疑是有意義的,但是,鑒于上述問題的存在,從國際關系的角度重提中國天下觀念的普世性,似乎早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