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發是人類文明發展的永恒主題。
從中國古代的“屯田”制,到古希臘、羅馬的海外殖民運動;從近現代史上的美國“西進運動”的移民拓殖,到俄羅斯對西伯利亞的開發,都涉及到“開發”這個永恒主題。只是有的國家是基于擴展疆域、驅趕土著居民或吞并別國領土的侵略性的開拓,而有的則是消除國內地區差異、促進民族團結和鞏固國家統一的積極性的開拓。
中國開發北大荒,屬于后者,是積極性的移民開拓。早在新中國建立之前,這場史無前例的爍古震今的“移民開發”就揭開了序幕。隨后,一批批轉業軍人、大專學生和城市知青前仆后繼向北大荒挺進,經百萬移民三代人持續60年的大開發,終將漠漠北大荒建成為現代化農業商品生產基地。
那么,這場偉大的開發是如何緣起的?
1945年,就在國共兩黨關乎新中國兩種命運大決戰的前夕,在毛澤東和黨中央關于“建立鞏固的東北根據地”的號召下,黑龍江地區5省(松江省、黑龍江省、嫩江省、合江省、牡丹江省)以自衛戰爭粉碎蔣介石的進攻,并在建政剿匪的同時開始試辦一批小型農場,以生產糧食,支援解放戰爭。從這一天開始,真正揭開了北大荒移民大開發的序幕。
毛澤東說:1946年決不可空過
1945年12月28日。毛澤東為中共中央起草了歷史性文獻:《建立鞏固的東北根據地》。指出:“……此次我軍十萬余人進入東北和熱河,新擴大者又達20余萬人,還有繼續擴大的趨勢。加上黨政工作人員,估計在一年內,將達40萬人以上。如此大量的脫離生產人員,專靠東北人民供給,是決不能持久的,是危險的。因此,除集中行動負有重大作戰任務的野戰兵團外,一切部隊和機關,必須在戰斗和工作之暇從事生產。一九四六年決不可空過,全東北必須立即計劃此事。”
關鍵在后一句:“必須在戰斗和工作之暇從事生產。一九四六年決不可空過……”
1946年6月,國民黨發動全面內戰,在東北地區,占領營口、沈陽,圍攻四平,侵占長春,一直威逼到松花江南岸。戰斗激烈地向北推進,東北局遷到哈爾濱市,與北滿分局合并。前方的傷員陸續轉移到被稱為后方根據地的黑龍江、嫩江、松江、合江、牡丹江等省,其中一部分傷愈重返前線,還有一批不能重返前線,而又未完全喪失勞動能力的榮譽軍人,需要妥善安置。
時任中共中央東北局副書記兼北滿分局書記的陳云,把注意力移向北滿平原上的漠漠大荒。他責成各級黨、政、軍機關,利用已經撂荒的日偽開拓團的耕地,辦起一批以自給生產為主的農場和生產基地,并逐步加以擴大。
從冀西平原來東北的原黑龍江省委機要交通科長楊清海,成為興辦農場的帶頭人。
省委秘書找楊清海談話,轉達了省委的指示:讓他擔任籌建省直機關農場的總指揮。當時,雪已開化,春耕當緊。楊清海就同總務科長騎馬踏查,選擇場址。最后,定下來離北安10多里地的黃家店作為場址。他發現偽滿廣播電臺后院有臺來了一個會開“火犁”(當時稱拖拉機為“火犁”)的曲守志。就這樣,老曲頭成了機關農場的第一個拖拉機駕駛員。這是一臺德國造的“蘭斯”拖拉機,楊清海采納了大家的意見,在拖拉機屁股上做一個鐵支架,固定一個橫木桿子,當二馬桿子用,再在桿子上栓上犁。曲師傅畫好圖樣尺寸,回城里鐵工廠去做,3天時間全裝好了。
經過試驗,最后由七副犁改成五副犁,一試成功了。就這樣,他們采取“馬拉犁”的辦法,在黑土地上使喚起拖拉機來了。“火犁”一起動,小伙子就跟在后面扶犁小跑,一個個累得滿頭大汗,直喘粗氣。他們就風趣地給這種“新式農具”取了個名字:“犁后喘”!
撂荒地燒后的草灰很厚,給“犁后喘”作業帶來很大困難。機車輪子壓,犁翻,黑灰飛揚起來,好像一團黑旋風。駕駛員、扶犁手個個成了“黑人”,嗆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駕駛員曲守志坐在高高的沒有駕駛室的“蘭斯”上,成天瞪著大眼,沒過幾天,眼腫得睜不開。楊清海就自告奮勇地跟曲師傅商量:曲師傅在車上動嘴指揮,他動手操作。
這是1946年初夏,時值我軍在南滿與妄圖進攻黑龍江地區的國民黨軍隊激戰正酣,在省城北安市郊黃家店的黑土地上,出現了古今中外農業史上罕見的場面:一臺正在播種的輪式拖拉機駕駛臺上,并排坐著兩個人,一個用手捂著雙眼,嘴里不斷地叨咕著,另一個瞪大雙眼,按照“瞎子”的叨咕,起動、換檔、加大油門……機車后邊,幾個棒小伙一溜小跑,扶犁點種。楊清海由此學會了擺弄機車,這位機關農場場長成了北大荒墾殖史上第一位共產黨員拖拉機手。
在北大荒開發史上,由老紅軍擔任農場場長的首推高大鈞。他曾是合江省省會佳木斯的市委書記,這年冬天,高大鈞離開市委,投身到新興而艱巨的農墾事業中來。他親手創建了合江省水利農場,并擔任場長職務。合江水利農場,原先是樺川縣日本鬼子扔下的一個開拓團的爛攤子。滿目凄涼,除了田里殘留的水稻埂,什么都沒有。高大鈞上任后,立即招兵買馬。他從省委要來一個武裝連,又從牡丹江、雞西、吉林延邊地區動員一千多名朝鮮族移民,連家帶口,在開拓團的廢墟上創建農場。
沒有拖拉機,他就帶領大
伙用馬犁杖,開荒種水稻。沒有技術員,他就上日本俘虜營挑選原先在開拓團干過的技佐來當技術員,還積極從各方面招聘人才。全場共規劃5個生產隊,每個隊一萬多畝地,一切按照水稻種植的要求來實施。黃家店、李家花園、佳木斯……高大鈞創建的合江水利農場,后來改名“星火”集體農莊。取名“星火”就是寓意:星星之火,足以燎原!
當年,黑龍江地區的五省一市,從省到縣都創建了這樣的小型農場,只是名稱不同,有的叫機關農場,有的叫示范農場,有的叫縣營農場或縣立農場;有的則以地命名,如齊齊哈爾市的臥牛吐農場、肇東縣的車家燒鍋農場、拜泉縣興仁區興仁農場;也有的以創建時間先后命名,如海倫縣先后建立了第一農場、第二農場、第三農場……這100多處小型農場,猶如100多面火紅的戰旗,在黑土地上高高飄揚。
“必須在戰斗和工作之暇從事生產。一九四六年決不可空過……”
毛澤東關于建立鞏固的東北根據地的戰略措施之一的“從事生產的任務”,已經落到了實處,而且創建了名稱各異的“農場”這個形式。
是解放戰爭的戰火,喚醒了沉睡千年的黑土地!
“公營農場”的發、誕生
1946年冬天,著名的“三下江南、四保臨江”戰役打響了。我北滿部隊集中三個縱隊共12個師的兵力,經南北兩線作戰,鞏固了北滿,堅持了南滿,扭轉了東北局勢,敵軍由進攻轉入守勢。
這時,陳云才舒出一口長氣,同李富春一起,主持召開了東北財經工作會議。在會上,濃眉細目的陳云用上海口音說:“現在,我們由被動挨打,可以轉為主動進攻了。打來打去,我們的地盤將越打越大……”
在分析東北形勢和部署財經工作時,陳云強調指出:“東北行政委員會和各省要在國民黨難以插足的地方,試辦公營農場,進行機械化農業試驗,以迎接解放后的農村建設。”
10月,李富春在東北行政委員會財經工作會議上傳達黨中央指示:
“為迎接全國解放,組織億萬農民走集體化、機械化生產道路……在北滿創建一個‘糧食工廠’,主要任務是‘培養干部,積累經驗,創造典型,示范農民’”。
1947年6月,剛從延壽縣遷回哈爾濱市才兩個月的松江省政府,首先在尚志縣一面坡創建了省營第一農場。
松江省政府首任主席馮仲云,親自抓籌建農場的事。馮仲云是1930年清華大學畢業生,自從黨派他到北滿地區開辟工作以來,在松花江兩岸的山水之間,同兇殘的日本鬼子周旋了10多年,他熟悉并熱愛這里的每一寸土地。他對蘇聯集體農莊和農業機械化有著深刻的印象。他把自己的設想和建設廳長孫新仁商量。廳長同意將擬議中的農場,定名為:“松江省營第一農場”。

醞釀場長人選時,他倆不由得想起廳里的兩位年輕共產黨員、大學畢業生來。一個叫李在人,河南舞陽人,瘦小精干。18歲就從家鄉投奔延安。抗日戰爭勝利,他從延安來到東北。任松江省政府建設廳主任秘書。另一個叫劉岑,祖籍四川巴縣。濃眉大眼,魁武英俊,出生于北京一個書香門第。抗戰爆發后,進了華北農業專科學校學習,畢業后在華北產業科學研究所糧食作物系就職。不久,又進了北平大學農學院深造。經北平地下黨組織介紹,輾轉來到剛解放的北滿,參了軍,擔任吉黑軍區司令部的參謀……
這兩位大學生“場長”走馬上任。馮仲云給他倆配了一名畜牧技師,一名辦公室主任。還派了兩名通訊員和一名木工,撥給兩臺燒木炭的汽車。李在人和劉岑在哈爾濱招收了11名不同工種的技術工人,算是建場的技術力量。沒有機械設備,就在一個白俄開設的小工廠里買了10多件農機具。又從外縣調來日本開拓團遺留下來的“哈拉馬苦”、“卡特比魯”、“苦麻斯”3臺舊火犁,從阿城糖廠買了11匹役馬、三臺膠皮車,加上燒木炭的汽車。這就是創建農場的全部家當。
1947年6月,這支由18人組成的隊伍,從哈爾濱來到珠河縣(今為尚志縣)一面坡,又從當地招收l4名農業工人。6月13日,宣告農場正式成立。8月12日,松江省營第一農場開犁了。機車一下就拽4付大犁,一開犁,齊刷刷的四條壟躺在身后。在劉岑指揮下,兩臺車完成了4坰地的開荒任務。場長李在人破例地到一面坡買了一角豬肉、半缸二鍋頭,把大伙召集到一起,慶祝開犁。
這一年,劉岑和拖拉機手們一身泥、一身汗,共開出了1300多畝地。
1947年夏季,東北行政委員會主席林楓決定在5個省各辦一個公營機械農場的同時,打算東北政委會也要辦一個機械農場。寫得一手好毛筆字、時任牡丹江省建設科科長的周光亞就被指令負責機械農場的籌建工作。籌建農場時,周光亞唯一到手的是上級撥給的150萬元(偽滿綿羊票)。他帶領人馬來到通北,大地已經是白雪茫茫。他們便在日偽開拓團訓練學校的遺址里暫時住下來。殘破的房框,沒有房蓋,他們割了幾捆小葉樟塞在窗框里,頂棚搭上些樹枝,鋪上枯草,就算安家了。室內冷風嗖嗖,寒氣逼人,四處透風,他們風趣地稱為“五風樓”。夜間沒敢脫衣服睡覺,都穿棉鞋戴棉帽,縮成一團。周光亞從廢墟上撿些磚頭回來,用火燒熱,并排鋪在地上,象睡熱炕一樣。
這年12月6日,東北政委會又派來老紅軍戰士廉亨太等10多人,還帶來由林楓簽署的委任狀。周光亞就用他那一手好毛筆字,工工整整地寫下了“東北政委會通北機械農場”幾個字。在熱烈的掌聲中,場牌掛在“五風樓”破房框的門口。這年,通北機械農場迎來了第一個金色的秋天,全場干部、職工在荒原上實現了當年開荒當年播種當年見效益的奇跡!
第一個機械化農場群和第一代拖拉機手
從1946年創辦各類小型農場開始,短短3年時間,黑龍江地區機械農場的“幼苗”紛紛破土而出,形成了“星火燎原”之勢。從小興安嶺山地到松嫩平原,從興凱湖畔到完達山麓,處處飄揚著“公營機械農場”的鮮艷紅旗,迎風獵獵作響。一批中國軍人冒著戰爭的硝煙,深入荒原,白手起家,在戰爭的間隙里創建了機械化的農場群。一個社會主義的新墾區將迎接新中國的誕生而降臨于世!
當年,有一段順口溜甚為流行:“北大荒,四大累:搖納齊,研大瓦,掏滾筒,摳大犁!”這表明:拖拉機手數量少,技術水平低,作業時故障多,勞動強度大。時任“東北公營農場管理局”局長的顧紹雄見此狀況,很是著急,他號召最早創建的農場開辦拖拉機手訓練班,從鄰近縣城招收一批有志于農業機械化的中學生,將他們培養成新中國第一代拖拉機手。
北大荒最早開辦的拖拉機手訓練班有3處:1947年11月原松江省營第一農場(寧安農場前身)在亞布力辦的訓練班,由場長李在人兼任校長,招收70名中學生進行培訓,通北農場也派了48名中學生參加學習;1948年2月查哈陽農場在齊齊哈爾市崔家廟辦了“火犁訓練班”,招收學員170名,其中有聯合中學的學生125名,經過培訓,137名學員結業;1948年初,原黑龍江省政府在北安開辦拖拉機手訓練班,楊清海任指導員,花園農場、萌芽鄉村師范學校和五大連池農場也派人參加學習,結業學員70名。這3所訓練班當年被譽為北大荒的“抗大”,培養了一批拖拉機手,著名全國勞動模范耿德、梁軍、王士成就分別來自這3所訓練班。
1947年10月,還在學校讀書的耿德串連了好多同學,一齊報名來到了通北機械農場。場長周光亞把他們送到“亞布力拖拉機手訓練班”去學習。結業考試,耿德評上了三級駕駛員。
耿德回到通北機械農場,繼續刻苦鉆研,從助手、車長到拖拉機中隊隊長,帶領車組和隊員們,一再創造新紀錄。他首先搞成土聯結器,將拖拉機由牽引一臺播種機作業,改裝成牽引3臺播種機;工效自然提高3倍。又把48行原播小麥的播種機,改裝成24行播大豆,不僅節省了種子,而且鏟趟時節省了工作量。又把蘇制的C—6型康拜因的收割臺下降,實行低茬收割大豆,減少了損失,提高了工效。
“看,我們的拖拉機,身上帶著鐵犁/耕起了草原萬里,我們是生產的動力/開喲,開喲!開遍了祖國的大地……”
這是早年德都縣萌芽鄉村師范農場女拖拉機手們唱的歌,唱出了北大荒墾荒姑娘的心聲。“領唱人”就是梁軍。
1947年3月,梁軍走進了“萌芽鄉村師范學校”這所半耕半讀的學校。學校只有5張桌子,幾把鎬頭。每天課堂學習2—5小時,其余時間開荒種地。1948年3月,萌芽鄉師決定擴建農場,打算派幾名學員去北安拖拉機訓練班學習。梁軍主動找到校長高衡,再三央求當女拖拉機手。高衡說訓練班不收女的。梁軍問:“為啥蘇聯有女拖拉機手,咱們沒有?不是說蘇聯的今天,就是咱們的明天嗎?”梁軍終于說服了校長,她成了北安拖拉機手訓練班唯一的女學員。
當梁軍開著省政府撥給學校的新拖拉機回到萌芽學校時,整個學校都沸騰起來。18歲的梁軍不但頂班駕駛,而且開始帶女徒弟了。1949年初,梁軍在《東北日報》上讀到一篇文章,名叫《蘇聯女拖拉機隊》。她向高衡表示:要學習安格里娜,成立女子拖拉機隊。高衡支持了她的建議。1950年6月3日,中國第一個女子拖拉機隊,在德都縣萌芽鄉師農場宣布成立。梁軍帶領11名女隊員莊嚴宣誓:“我們決心團結廣大新的婦女一代,一道參加生產建設,為新中國農業機械化奮斗到心臟跳動的最后一分鐘!”她們開動3臺拖拉機圍著校舍繞行一周。第二天,她們就駕駛機車向新的荒原進發了。
不久,通北機械農場也成立了女子拖拉機隊,來自工廠、農村、學校的21名姑娘,集合在一起,命名為“第二女子拖拉機隊”。她們擁有4臺拖拉機,4臺聯合收割機,承擔914坰耕地,當年打下了千余噸糧食。
平陽機械農場(查哈陽農場前身)拖拉機手王世成和王士林則是松嫩平原上高揚的兩面旗幟。1950年春播,王世成駕駛一臺“斯特茲”拖拉機,牽引四聯24行播種機,創造日工效(12小時)平均播種1332畝,時效111畝的新紀錄。另一位駕駛員王士林,駕駛一臺“斯大林80號”拖拉機,創造性地運用“一機多牽引”的經驗,在一臺車上聯結6臺圓盤耙,創造了耙地日工效1915畝,時效159.6畝的新紀錄,超過國家定額50%。
1950年9月25日,首屆工農兵勞動模范、戰斗英雄代表大會,在首都北京隆重開幕。英模代表中間,居然有三位來自黑土地的拖拉機手。這是北大荒的驕傲,機械農場的驕傲!那年耿德21歲、梁軍19歲、王世成才18歲。
9月25日下午3時,軍樂隊奏起了《東方紅》樂曲,毛澤東主席走上了主席臺。整個會場沸騰了。毛澤東代表黨中央致祝詞,他那帶著濃重湖南口音的語調緩慢而有力:“你們在消滅敵人的斗爭中,在恢復和發展工農業生產的斗爭中,克服很多的艱難困苦,表現了極大的勇敢、智慧和積極性。你們是全中華民族的模范人物,是推動各方面人民事業勝利前進的骨干,是人民政府的可靠支柱和人民政府聯系廣大人民群眾的橋梁。”
(節選自即將出版的《北大荒六十年》一書。本刊有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