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繩晚年論社會主義的前途和命運

　　20世紀前半葉，社會主義革命和民族解放運動在世界范圍內風起云涌，社會主義制度以其在占世界人口三分之一的國度里所取得的偉大勝利而震驚了世界；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蘇聯、東歐等社會主義國家相繼發生了制度性解體，紛紛放棄社會主義制度，轉而投向資本主義制度的懷抱，使世界社會主義運動遭受巨大挫折，再次震驚了世界。這種滄桑巨變，在世人面前尖銳地提出了社會主義的前途和命運問題。晚年的胡繩對這個重大問題作了深入思考，提出了一些對我們今天正確認識社會主義仍然很有啟發意義的思想觀點。
　　
　　一、20世紀的歷史經驗，并不證明社會主義制度已經滅亡，但的確證明社會主義制度必須改革
　　
　　從社會制度的角度看，20世紀世界最大的變化就是社會主義制度的誕生與發展。20世紀初期，資本主義制度幾乎統治了全世界。那時，被認為能夠消除資本主義制度弊病的社會主義制度，曾經只是世界上許多國家和民族有志之士的理想。這種理想在歷史的巨輪駛入俄國十月革命后，陸續在一些國家中成為事實，因此出現了資本主義制度和社會主義制度并存的局面。1917年，列寧領導的十月社會主義革命在俄國取得勝利，從而使社會主義由理想變為現實，開創了人類歷史的新紀元。當1929-1933年世界性經濟危機席卷主要資本主義國家，導致這些國家的工業總產值大約下降百分之四十的時候，斯大林正領導著蘇聯人民“以布爾什維克的速度前進”，創造了工業總產值年均增長約百分之二十的高速度。依靠迅速發展起來的強大綜合國力，蘇聯成為二戰中反法西斯的中流砥柱。正如愛因斯坦在20世紀40年代所說的，蘇維?！霸趹馉幹械男袆右扬@示出它在一切工業和技術領域里的偉大成就。從不發達的基礎開始，過去25年中它那非常驚人的發展速度，實在是史無前例的”。①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在歐洲、亞洲和拉丁美洲先后有十幾個國家走上了社會主義道路，社會主義由一國實踐發展為多國實踐。在世界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事業高歌猛進的年代，社會主義制度對于全世界無產階級和勞苦大眾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和感召力，而對于當時處于風雨飄搖的資本主義制度則是一種巨大震撼和促進變革的力量。到20世紀80年代，社會主義國家的工業總產值和國民收入已分別達到全世界的五分之二和三分之一。然而，社會主義制度命運多舛。20世紀80年代末，東歐一些社會主義國家相繼垮臺；90年代初，蘇聯解體。對此，西方資產階級歡呼雀躍，彈冠相慶。他們認為這是資本主義戰勝社會主義的標志，布熱津斯基曾斷言：“共產主義將不可避免地在歷史上衰亡”，“它將作為20世紀最反常的政治與理性畸形物載入史冊”。②蘇東劇變，是迄今為止的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上的最大悲劇和世界社會主義事業的最大挫折，使國際共產主義運動轉入低潮。對此，胡繩先生深刻指出：“有人根據上述情況斷言，20世紀是社會主義從發生到滅亡的一個世紀，卻未免太性急了。的確，如果沒有中國和其他幾個仍然堅持社會主義制度的國家，要駁倒這種判斷暫時可能是困難的。”③然而，“人們在回顧20世紀的世界時，似乎只注意社會主義國家倒塌了一大半的事實，卻不夠注意20世紀后半期世界上發生的另一個大變動……后一個變動就是資本主義的殖民制度的崩潰。而且我還想說，前一個變動是一種新生的制度向上發展過程中遇到的曲折，而后一個變動（改變了大半個世界的面貌）卻是一個在沒落中的制度走向崩潰的前兆”。④
　　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社會主義事業在蘇聯和東歐國家中的瓦解，使人們看到了社會主義曾經被怎樣地扭曲，而如果不改變這種扭曲，社會主義就不可能健康地發展；也使人們從中進一步懂得了社會主義應該怎么做，不應該怎么做；更使人們看到了社會主義建設的科學還遠未成熟，馬克思主義必須總結已有經驗，才能開創新的局面。深刻總結20世紀社會主義運動的經驗后，胡繩先生對如何建設社會主義提出了自己的新觀點。他說：“社會主義制度在20世紀的實踐中雖然證明它不是像資本主義那樣靠對外掠奪而發展，但就其全部業績來說，顯示了很大的弱點。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作為反法西斯戰爭取得勝利的主力而對人類做出了偉大的貢獻，但它的對內對外政策，卻不能認為都是很健全，都符合人們對社會主義的理想，有的甚至和理想相反。很突出的是，它以大國主義的態度對待其他社會主義國家，使它們處于衛星國的地位，甚至用武力來維護這種體制。社會主義旗幟在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和其他一些國家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地倒掉，至少說明這樣的社會主義制度的生命力是脆弱的?！雹菰诤K先生看來，蘇東劇變是政治、經濟、文化、民族、外交等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但根本原因在于信仰、信念上改旗易幟、改弦更張，使執政黨發生質的嬗變。蘇東劇變不是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的失敗，而是教條主義、專制主義和取消主義的失??；不是社會主義制度的歷史終結，而是僵化的社會主義模式的歷史終結。因此，“20世紀的歷史經驗，并不證明社會主義制度已經滅亡，但的確證明社會主義制度必須改革。在20世紀大部分時間通行的社會主義模式并不是唯一可能的模式，隨著世界的更替，新的模式正在促成社會主義的更生”。⑥
　　
　　二、現在的發展中國家必須達到發達的資本主義的水平，然后才能轉入社會主義的說法，是對社會主義的嘲弄
　　
　　馬克思和恩格斯晚年曾預言，在特殊的歷史前提下，落后的資本主義不發達的國家，可以不經過資本主義發展階段直接進入社會主義。1881年，馬克思在給俄國女革命家查蘇利奇復信的草稿中提出，由于各種情況的特殊湊合，俄國的農村公社“能夠不通過資本主義生產的一切可怕的波折而吸收它的一切肯定的成就”。⑦1894年，恩格斯在《〈論俄國的社會問題〉跋》一文中拓展了馬克思的設想，認為落后國家可以跨越資本主義卡夫丁峽谷的思想，“不僅適用于俄國，而且適用于處在資本主義以前的發展中的一切國家”。⑧但他們提出的落后國家跨越資本主義卡夫丁峽谷的設想都是以西歐無產階級革命的爆發及其勝利為前提的。恩格斯明確指出：“只有當資本主義經濟在自己故鄉和在它達到繁榮昌盛的國家里被戰勝的時候，只有當落后國家從這個實例中看到‘這是怎么回事’，看到怎樣把現代工業的生產力作為社會財產來為整個社會服務的時候——只有到那個時候，這些落后的國家才能走上這種縮短的發展過程的道路?！雹釚|西方革命互為信號、互相補充的情形從來沒有實現過。而十月革命的成功、中國革命的勝利，以及社會主義制度在一系列落后國家的建立，倒是證實了“不通過資本主義的卡夫丁峽谷”預言的科學性，也證明任何國家是否能革命勝利，取得怎樣的勝利，怎樣走向社會主義，主要取決于本國的條件。當今世界，發展中國家眾多，國情也千差萬別，是否它們都必須經過“卡夫丁峽谷”呢？在這個問題上，胡繩先生提出了很有新意的觀點。他說：“在現在地球上，社會主義國家好像只是幾個孤島，雖然其中有個很大的島。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可以說都是走在資本主義的軌道上，而其中資本主義欠發達和不發達的國家又占絕大多數。它們不可能像16、17、18世紀的古典的資本主義那樣地成長發展。下一個世紀，至少在其前半時期，世界可能是基本上處于和平的狀態。雖然在這世界上仍將不可避免地發生社會主義的浪潮，卷進這個浪潮的不僅是資本主義發達的國家，而且甚至多數是資本主義欠發達和不發達的國家。不經過發達的資本主義而進入社會主義，將不是特殊的個別的例子，甚至是比較普遍的情況?！雹馑€說：“絕大多數的發展中國家，在今后的歷史時期內，不可能發展到像現有的資本主義發達國家那樣的水平。通常把西歐、北美看作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典型。一般說來，后起的資本主義國家要發展到它們那樣的水平，是不可能的。如果說，現在的發展中國家必須達到那樣發達的資本主義的水平，然后才能轉入社會主義，那不過只是對于社會主義的嘲弄，對于馬克思主義的嘲弄?！眥11}
　　
　　另一方面，落后國家在建設社會主義的過程中應該怎樣跨越資本主義的卡夫丁峽谷呢？顯然，這個問題要比在原來擁有很高生產力的資本主義國家中建設社會主義更加復雜。列寧是最早在這種“峽谷”中探索的先行者。20世紀20年代前后，他先后提出過“直接過渡”和“迂回過渡”的設想，并創立了“蘇維埃政權＋普魯士的管理方法＋美國的技術和托拉斯＋…＝社會主義社會”的社會主義發展模式。但是，由于列寧的早逝，這一設想并未獲得忠實、徹底的貫徹，到最后被逐步演變成一種背離列寧思路的斯大林社會主義發展模式，并影響到其他社會主義國家發展模式的選擇。胡繩先生在考察二十世紀社會主義發展的曲折歷程后認為，經濟文化落后的國家“在完成某些必要的民主改革的任務以后，還需要經過若干非社會主義或泛社會主義的過渡階段。它們所需要走的路，要經過它們自己來尋求，但決不是‘左’派思想所設想的那種筆直的痛快的路”。{12}他說：“如果不經歷一些過渡階段，不能保證社會生產力的高度發展，不能享受資本主義的一切肯定的成果，是不可能徑直走向社會主義的勝利和成熟的。這是馬克思主義的一個很重要的觀點。一些社會主義國家建設的成功和失敗，由此提供的正面經驗和反面經驗，都證實了這個觀點的科學性。”{13}而且，在胡繩先生看來，即便是經歷一些過渡階段，仍然要處理好社會主義社會的發育問題。他明確指出：“剛剛成長起來的社會主義，如果發育不當也是會崩潰的。所謂發育，當然是要從它本國的具體情況出發，并且符合于社會主義發展的客觀要求。揠苗助長，與客觀要求背道而馳，是不可能達到目的的。世界上既然存在著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他們在生產力的發展，適應于社會化大生產的社會組織和管理方法等方面，都達到了人類社會已有的最高程度。社會主義社會要代而興之，就必須在一切方面至少和它并駕齊驅，以至超過它?？磥砩鐣髁x社會要得到這一切，除了向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學習’，沒有其他方法。在一塊空地上是不可能建成高樓大廈的?！眥14}
　　
　　三、人類世界如果以21、22、23三個世紀大體上完成從資本主義到社會主義的過程，這在人類歷史年表上不算太慢
　　
　　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隨著經濟全球化和第三次新技術革命的快速發展，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通過自身調整和改良，包括實行類似社會主義國家的社會福利制度和國有經濟政策，推行工人參與管理以及員工持股計劃，實行混合所有制等等方式，生產力有了驚人的發展，社會生產和生活面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城鄉差別、工農差別趨于消失，社會秩序也較為穩定，和平與發展成為當代世界的主流。對此，胡繩先生分析說：“在20世紀特別是其后期，資本主義發達國家以科學、技術的大發展為人類作出了具有長遠影響的積極貢獻。但另一方面，資本主義范圍內大國的興衰和大國對小國、弱國的壓迫，是國際局勢震蕩不安的根源?！眥15}他又說：“和平與發展是當代世界的主流，但絕不表明世界上的一切都不變不動，不表明‘資本主義萬歲’。而且科學技術和社會生產力在世界范圍內進一步大發展，人類所面臨的許多巨大的矛盾和問題，例如世界性的環境保護等，都不是在資本主義制度的框框內所能解決的。資本主義雖然還會有發展，它所固有的矛盾將始終得不到解決。因此我認為，還得有社會主義革命，只不過革命的形式會是多種多樣的?！眥16}在此基礎上，胡繩先生進一步點出了社會主義取代資本主義的思想在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中的突出地位。他說：“社會主義不只是人們的一種美好理想，而是歷史現實發展中必將起來代替資本主義制度的一種新的社會制度。統治全世界的資本主義制度將為社會主義制度所代替，這就是馬克思主義的最核心的精神實質的內容。”{17}同時，他也告誡人們要充分考慮到社會主義取代資本主義這一歷史過程的長期性、復雜性、艱巨性，他說：“資本主義終將為社會主義所代替，資本主義和各種前資本主義的私有制終將為社會主義公有制所代替，這仍然是人類歷史發展的長遠的趨勢。不過向這種趨勢發展的道路是山重水復、迂回曲折的，絕不像過去人們所想的那樣簡單”。{18}
　　與資本主義取代封建主義一樣，社會主義運動的發展也不可能總是一帆風順、一往直前，而是在崎嶇的道路上，有時前進，有時迂回，有時甚至會出現曲折和反復，要通過來潮和退潮、高潮和低潮的多次交替反復，才能取得最后勝利。20世紀的歷史證明，社會主義制度雖然經歷了從發生、發展、擴大，到受到嚴重挫折的過程，但社會主義制度在總結經驗后，又重新煥發出新的生機。在這個世紀的最后十年，當一些人以為社會主義制度的死亡的信號已經發出的時候，中國和世界各國正在深入地總結自己的經驗?？偨Y20世紀世界社會主義運動的歷史經驗，參照西方資本主義制度取代封建主義制度用了二三百年時間的事實，胡繩先生對社會主義取代資本主義的歷史過程作了積極的革命的浪漫主義設想。他指出：“21世紀是社會主義在總結20世紀的經驗以后，重新振興起來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