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寫過一篇文章,說他出游之前習慣先找些線裝書,讀一讀前人對于這個地方的題詠、游記等等,于是乎陶陶然有臥游之樂,但一到現場,就知道又被那些十分華贍的詩詞游記騙了,遂感慨“文人之筆之可畏——能化平凡為神奇”。
古典詩文很大的一宗功用便是頌揚、應酬之類。很多詩文專說一個地方或一個人的好話,可信度自然值得懷疑。勸百諷一的大賦和堂而皇之的正史就不用說了,膾炙人口的名篇佳句也并不讓人放心。比如說一代才子李白,《贈汪倫》是從小學課本就開始選的名篇了。小時候讀這詩,被某些老師和鑒賞文章誤導,總以為汪倫是個農民。后來看了一些資料,才知道汪倫恐怕要歸入財主。然而不管他是什么人吧,總之與李白只是個萍水之交,“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云云,其實只是一次性的情感投放,浮夸得很。
李白聽說荊州長史韓朝宗喜識拔后進,想走韓的門路,便寫了一封《與韓荊州書》,說:“我聽到天下能言善談的士人們相聚在一起表揚您說:‘生不用封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您真是了不起,怎么讓人景仰到這樣的程度呢!”這樣肉麻的詩句,恐怕就是李白自己編造出來的吧?然而這兩句后來竟傳為美談,還簡化為一個常用的客套詞兒——“識荊”。
“歡愉之辭難工,愁苦之言易好”,即使天才如李白,要把隨便什么人夸成一朵最美的花兒,也難免啟人疑竇。而效寒島瘦、嘆老嗟貧一類的東西,通常不容易使人懷疑,像什么“借車載家具,家具少于車”,“坐聞西床琴,凍折兩三弦”,這樣的夸張大家也都能理解。然而就有人抓住讀者這種心理,專門編些“苦情”之作來賺取同情分,宋代的李廷彥是一個突出代表。此君寫了一首百韻長詩請上司指教,其中有兩句說:“舍弟江南沒,家兄塞北亡。”上司讀到這里趕緊停下來表示同情,說:“真沒想到李君家里竟遭受如此災禍!”哪知李廷彥恭恭敬敬地回答說:“其實根本沒這回事,兄弟都好好的,只不過是為了對得工整些、說得沉痛些罷了。”這事傳為笑柄,有人還續了兩句來諷刺說:“只求詩對好,不惜兩重喪。”
李廷彥大概沒想到,他這路獨門手法在千載之下居然還會遍地開花。1999年高考作文,不少考生都打出了“父母雙亡”這張“苦情”牌,希望借此賺取高分。有個統計說,如果這些作文內容屬實的話,那么就有20%的考生遭受到父母雙亡的“兩重喪”了。
文人向來喜歡標榜一下隱逸情懷、林泉之致,這也是個傳統。其中當然有陶淵明、林和靖這樣的真隱士,但他們是少數派,多數人只是口頭上說說而已,借隱士之名而圖謀“終南捷徑”的也大有人在,就像明代人諷刺當時最出名的山人陳眉公的說法:“翩翩一只云間鶴,飛來飛去宰相家。”
蘇東坡的情況,卻又不同。他被貶謫黃州,某天與幾個朋友在江上飲酒說話,不覺已經入夜,看江天一色,風露浩然,他有所觸動,填了一首《臨江仙》詞,下闋云:“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寫完之后,與客人們高聲唱了幾遍,這才各自散去。第二天不知道怎么一傳,很多人就嚷嚷:蘇東坡已經把冠服掛在江邊,坐一條小舟長嘯而去,不知逃到哪里隱居去啦!郡守徐君猷聽了是又驚又怕,擔心真的走失了這個罪人,急急忙忙趕到蘇宅察看,卻見大蘇先生還酣睡未醒呢,“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只是一時興起說說罷了。然而這事傳得非常邪乎,連遠在東京汴梁的宋神宗都聽說了,他也將信將疑的。
唐代詩人李遠有詩曰“輕舟小楫唱歌去,水遠山長愁殺人”,和蘇東坡那首詞的腔調很像。他還有兩句詩“青山不厭三杯酒,長日惟消一局棋”,也很傳誦。宰相令狐绹想推薦他出任杭州刺史,沒想到唐宣宗竟然知道李遠,說:“他不是寫詩說‘長日惟消一局棋’么?整天只知道下棋,這種人怎么能派去治理一個州郡呢?”幸好令狐绹替他辯解說:“他不過是借此抒發一下懷才不遇的情懷罷了,未必真是如此。”好說歹說,皇帝總算答應讓李遠去試試。后來事實證明,李遠還確實是個稱職的州官。
編輯/孫櫟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