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恍如隔世

　　我是一個電影放映員的兒子。整個鎮(zhèn)子與周邊的村莊里的人們都認(rèn)識我的父親，一個紅臉男人，騎著自行車，在三腳架上安置著一個屁大的孩子，此乃鄙人；在后座上則用繃帶綁了一個松木箱子，里面是一塊舊幕布，一臺放映機，還有電影膠片。然后他從一個地方騎到另一個地方，給人們放電影。
　　春天，天上下著小雨，我躲在父親的紅塑料雨衣里面，如同一只機警的小袋鼠。路面泥濘不堪，我倆坐在自行車上簡直像跳舞。整個過程我慘叫不止，在雨衣里張牙舞爪，弄得騎車人很是心煩。我們的自行車在油菜花地里風(fēng)馳電掣，有一次把一只奪命狂奔的鴨子給碾死了。父親說按道理是應(yīng)該賠償?shù)模牵菏紫龋魅瞬]在現(xiàn)場，我們的賠償沒有對象；其次，別人也都沒有看見；再次，我們沒有證據(jù)說明這不是一只野鴨。所以他把鴨子拾起來扔進(jìn)箱子跑了。
　　放電影一般是這樣的：在一個空曠的曬場上，支起兩根竹竿，掛上幕布，就可以放了。有時在樹林里，則在兩根樹之間掛上幕布，人們坐在叢林里，安靜地“熬”完一個美妙的夜晚。但我覺得很無趣，因為那些電影我都看過，什么時候烈士要大叫一聲×××萬歲，之后從容就義，什么時候日本鬼子要進(jìn)村掃蕩，八格牙魯，什么時候大俠要用血滴子把壞人的腦袋割掉，為民除害，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藍(lán)色的天空中有很多星星，但是沒有人注意。而一到深夜，土地里便滲出冰涼的霧氣，如同一片松軟的裙裾，漫開在樹林里，把人們的衣服都熏濕了。只有我一個人注意到，白霧從銀幕的反面秘密地涌過來，在黑色的樹影里無聲無息，然后沿著地面，一直鋪陳到旁邊的小河，籠罩在藍(lán)色的水面上，像是一塊透明的豆腐。只是電影如此之快便完結(jié)了。人群在月色里作鳥獸散，只剩有一輛自行車，一臺放映機，一塊幕布，還有我、父親及樹林。這樣的景象讓我長大之后依然不能忘記。
　　我看見父親像是一只蝙蝠那樣爬上樹干解幕布，我在下面收攏電線，看到地上到處都是煙蒂和冰棍紙。然后父親把幕布攤在地上，對折起來，我覺得這是一個農(nóng)民在收割棉花，整個場面十分安靜。煙霧在光線下并不真實，一個紅臉男人提著一匹白布在單車上捆扎。旁邊站著一個小孩拉著一捆電線。這讓我在稍大之后心懷憂傷，因為這樣的情景居然只有我，還有一個紅臉男人知道。那天夜里，我突然對父親說：我要做一個電影給你放。當(dāng)時他正蹲在地上，回頭看了我一眼說：這事以后再說。電影怎么做，我其實一無所知。
　　我暗暗研究過很久，怎么做一部電影，做成什么風(fēng)格的，怎樣才能把我心里的父親清晰地在銀幕上表達(dá)出來。我為此構(gòu)思過很久，我想要當(dāng)一名大導(dǎo)演，這甚至成為了我童年的最大理想。但是，請原諒，我一直沒有成功，唯一留下紀(jì)念的是，我做了一個類似攝影機的模型。父親電影放映員的身份在某年結(jié)束了， 露天電影也在某年某月徹底消失了。父親后來改行做了牙醫(yī)。
　　很久以后的后來，請允許我這樣表達(dá)，因為父親，這個曾經(jīng)的紅臉男人，已經(jīng)成了一個臉同皺紋紙的干癟老頭。他給我寫信，告訴我說，那天他又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初那只箱子，里面有我以前的許多東西，奶瓶，拖鞋，大背心，彈弓，偷來的電影雜志，塑料水槍，藍(lán)鉛筆，還有我的那臺自制“攝影機”。
　　他說那天太陽很好，他坐在陽臺上看著這些東西，覺得自己很不簡單。這個紅臉男人以前從未好好打量過我的那臺攝影機，怎么也沒想到在其成為老頭后，才終于發(fā)現(xiàn)搗鼓這個東西竟然是有趣的。父親說，那天他用手指扳開那個活動閥時，突然從裝膠片的箱盒里爬出成千上萬只渾身金黃的小甲蟲，密密麻麻，像一陣煙一樣飛過他的頭頂。他問我，是不是從前傍晚經(jīng)常在鎮(zhèn)上出沒的那種。
　　那封信的結(jié)尾，這個干癟老頭說：那一刻，恍如隔世。
　　編輯/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