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王專司送水的活兒已經好幾年了,一輛破三輪摩托車拉著幾桶水,每到一個地方,必定吼起那首東北民歌《送貨郎》:打起鼓來敲起鑼,貨郎我推著小車去送貨……他這一唱,全樓的人都知道他來了,有預約的,還有人找他說事的。
老王整天走東家,串西家,認識的人多,誰家有什么事都愿意找他搭個橋,他還真是個有心人,有個小本子專門記著家長里短的事,有租房買房的,有治病求偏方的,等等,五花八門,還真促成了不少好事,人厚道又熱心腸,所以,大家都用他的水。
只是這次上來送水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我詫異,老王怎么沒上來?男孩說,我爸腰扭了,雙休這兩天我負責往上扛。放下水,男孩又問:叔叔,是不是你們家的太陽能熱水器忘關了,下面淌了好多水,我從一樓問上來,如果不是你們家的,我再上去問問。
我一下子喜歡上了這個“多事”的男孩,心里暗暗稱奇:老王怎么有這么個乖巧的兒子,既懂事又孝順,品格還這么高尚。我正感嘆著,兒子聞聲而動,從里屋鉆出來,驚喜地尖叫:王逸林。
兒子跟我介紹:這就是我常跟你說的鐵哥們兒,我們初三一班的班長,學習出類拔萃,人品更是沒說的。
男孩輕輕地給了我兒子一拳,歡快地笑著,兩人扭在一起,陽光又帥氣的臉上沒有一丁點兒我想象中的自卑和尷尬的表情。
男孩離開了好一會兒,我心里還在納悶兒,都說“物以類聚”,我那寶貝兒子整天跟這么一個優秀健康的男孩待在一起,怎么半點也沒有被“赤化”,讓我找不到一點值得稱道的地方?
我說:兒子啊,沒事你幫你哥們兒扛水吧,全當是減肥好了。兒子撇撇嘴,我才不呢,這哪是我能干得了的活兒。你想幫他,給他家辦個低保好了,你在辦事處管事,還說“應保就保”呢,真正貧困的沒享受到待遇,國家的好政策都被你們這些歪嘴和尚念錯了經。
兒子的話把我噎在那兒,貧窮?怎么會呢?我所見到的貧窮都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唉聲嘆氣和眼淚是貧窮的衍生物。我怎么也不能把整天樂呵呵唱著民謠、樂天派的老王同貧窮聯系起來。
兒子又說,王逸林的母親有風濕病,不能干重活,只靠他父親送水掙的錢養家糊口,你根本就想不出他們家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
如果兒子說的是事實,那確實是我們工作上的紕漏,我決計等上班就到那個居委會了解一下情況。
二
等我處理好手頭的事到了老王所在的居委會,已接近中午,恰巧碰上老王風風火火地走來,一臉的茫然,問居委會的人,傳我過來有什么事?
居委會的人告訴他:你弟弟因為贍養老人的問題找到了居委會。
告我?老王愣住了。
原來,老王很早就沒了母親,經人撮合,繼母帶著兒子走進了他和父親的生活,繼母不是善良之輩,對老王很是刻薄,隨著父親的早逝,老王便成了家中多余的人,初中沒畢業便輟了學,開始打工上班。直到三十歲,老王才入贅做了上門女婿。父親的所有家業都被繼母和弟弟所得,對老王的婚事,繼母不聞不問,還說,活不用老王養,死不用老王葬。
即便如此,老王說,逢年過節我還是上門看看,送點錢。現在繼母得了半身不遂,成了拖累,當弟弟的便想起還有這樣一個哥哥來,于是把哥哥告到了居委會要求哥哥盡贍養義務,弟兄兩人輪流侍候老人。
老王低著頭一言不發,抽著悶煙。我正想開導他,讓他把繼母接回去,還沒等開口,只見老王把煙頭一扔,說,行,我這就去接,怎么著她也曾養過我。
事情沒想到會解決得這樣快捷,居委會主任說,調解過許多民事糾紛,像這樣爽快的真是少見。我問,聽說老王的家庭負擔挺重,怎么沒有享受低保待遇?居委會主任告訴我,前些年,他們夫妻倆雙雙下崗,按政策被定為低保戶,后來,他主動來取消了低保待遇,說自己重就業后,掙的錢按三口之家來分擔,已經超過了城市低保線,再享受這個待遇,心里便不會安寧了。之后,他再也沒有寫過申請。
在辦事處干了這么多年,看過形形色色的人,有為了得到低保待遇夫妻假離婚的,有隱瞞工資標準不報的,有說情送禮不擇手段想鉆空子的,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主動來取消低保待遇。那一刻,瘦弱矮小的老王,一下子變得高大起來,我不能不對他肅然起敬,為他的坦蕩正直。
三
因為兒子和老王的兒子是鐵哥們兒的緣故,同是父親,讓我和老王之間多了一份親切和默契,每每看到他來,我便拉著他小坐,一杯淡茶也能喝得有滋有味,我們談得更多的是關于兒子的話題,提起兒子,老王眼里便有了光亮,說起話來眉飛色舞。我問他:怎么把兒子培養得這樣優秀?傳傳經,我也管管那個不成器的兒子。
他嘿嘿地笑著,得意得嘴都快咧成八瓣了:我沒怎么教育啊,我只是把當父親的事做好了。
我瞅著他樂了,嘴里的茶水差點噴出來,心里暗暗地嘲笑他:就你?連最起碼的生活保障你都不能給兒子營造出來,還好意思說什么“把當父親的事做好”這樣的大話來。再說,我這個父親做得也不賴啊,衣食住行哪一點也沒虧待兒子,可也沒覺得兒子優秀在哪里。我苦笑著搖搖頭,對他的這句“金玉良言”我是半點也不相信。
說著說著,我們又提到了兒子中考后的去向,老王說,如果不出意外,兒子能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可兒子不想去,說離家太遠花銷太貴。唉!他長嘆一聲。
想賺錢容易啊,我慫恿他,你為什么不自己開個送水站,憑你的人緣,誰都會捧場,這么多客戶,這就是商機,你還等什么?
他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你說的這話我就不愛聽了,你想啊,我如果另開了張,我所在的那家送水站還能再干下去嗎?當初,我下崗后生活無著落,好容易找了這個送水的活兒,雖說是苦力活,可畢竟依仗這個差事,我才養家糊口,這些年,老板待我不薄,我感激還來不及呢,又怎么能拆老板的臺?
我本想笑他迂腐死心眼兒,抬頭看到他情緒激動的樣子,眼睛里流露出的那個叫俠肝義膽的東西,生生地把我想說的話逼了回去,我知道對于眼前這個重情重義的漢子,哪怕有一點傷害友情、和氣的事,他也不屑去做,困苦的生活沒有磨滅他心頭那條做人的底線:用感恩的心去面對人和事。
對這樣的人我能說什么呢,我只是動情地拍拍他肩膀,老王,你這個人夠意思,你這個朋友我交了。我起身把茶水倒掉,換上濃烈的白酒,和老王一飲而盡。
四
中考結束后,我那寶貝兒子出人意料地考上重點高中,讓我興奮不已,從兒子口中得知,老王的兒子以市第三名的成績被市最好的中學免費錄取,我忙不迭地打電話給老王向他表示祝賀,然后我問:怎么樣?我們帶著兒子一起樂和樂和?他回答得干脆利落,好。
酒至半酣,兩個孩子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看到老王碗里的鮑魚還沒有動筷,便催他趁熱吃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這個……這個我想帶回家,讓繼母嘗嘗,活了今天沒明天的人了,或許一輩子也沒吃過。我想起他少年時受的苦難,驚訝于他對繼母的態度,忍不住問:你一點也不記恨你繼母?他搖搖頭,說,對過去的事情我是有選擇地去記憶,只想那些美好的事情,忘記不快,心存感恩,這樣活著才快活。
我拿著酒杯的手停在空中,他的話震住了我,并讓我漸生出些許的羞慚來,為自己一直縈繞于心難以釋懷的那些怨恨和糾葛。
我忽然想起“低保”的事,便叮囑他:今年別忘了寫申請,你繼母在你家生活,按四口人來算,夠低保的條件了。借著酒勁,我大夸海口:你只管寫,剩下的事我來辦。我知道,他的工資是按桶提成,只要他不說,老板不說,真是無據可查。
他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我瞪大眼睛吃驚地看著他。他說,我是父親啊,不能讓兒子看扁了。我這個恨啊:你就死要面子活受罪吧。他急了,不是你想的那樣,如果我的條件符合,我一定爭取這個權利,心安理得地享受待遇。只是,我繼母只在我這兒住半年,我的收入雖然是隱性的,但我不能瞞報,不能讓兒子知道我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看我迷惑不解的樣子,他又說:我雖是個粗人,但這上行下效的道理我還是懂得的,這一代一代的承傳,好的東西會在兒子身上放大,壞的東西同樣也會在兒子身上放大,今天我在兒子身上所施加的東西和影響,長大后,他會悉數地還給我,還給社會,怎么著我也得給兒子做個榜樣,我雖貧困但不能潦倒啊。
我一下子想起了他說的“我只把當父親的事做好”那句話來,原來,他對兒子的教育,是用父親的人格魅力去感染去潛移默化地影響孩子啊,我終于明白了他兒子那么優秀的原因了。正所謂“孩子是父母的鏡子”。
我從酒精的微醉中清醒過來,我的確知道,他是貧困的,但我確實相信,他是富有的。面對生活的種種困苦,他依然滿懷生命的熱情去承受,去感恩,去給予。不因生活的困頓而迷失善良的本性,也不因物質的誘惑而喪失做人的尊嚴。他樂觀向上,達觀開朗,他的內心深處,風煙俱凈,澄明敞亮,是我難以企及的境界。
編輯 / 孫魯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