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墨竹條子的溫情訴說

　　她16歲的這一年夏天，注定是一個漫長的夏天。父親本來在城里開了一個五金店，因為經營不善關門了。家里的生活一下子捉襟見肘起來。這個時候，一家外資企業買了桐橋的大部分土地，外婆的房子也在規劃之內。外婆提出要搬到她家住。她不明白為什么外婆不去跟著小舅過，偏要來生活本來就清苦的她家。她和弟弟兩個人讀書已經讓父母不堪重負了，現在還要負擔一個年過70歲的老太婆。
　　前幾天小舅來過了，在院子里跟母親吵了起來。小舅最后說，我再也不管了，以后媽的生老病死全由你負責。然后小舅氣呼呼地走了。母親流著眼淚走進屋跟她說，妮子，去把咱家最向陽的那間房收拾出來給你外婆住。過幾天咱一塊兒接她去。
　　她抬起頭，滿臉的不情愿。她是真的不喜歡那個厲害的老太婆。
　　她6歲時，父母出外做小生意，把她送到了100多里外的桐橋外婆家。她躲在母親的身后不出來，也不叫人。掙扎中，她把母親的手背掐出了一道紅印，然后她的臉上挨了一記響亮的巴掌。不是母親打的，母親從來舍不得打她。打她的是那個母親讓她叫“外婆”的女人。她咧著嘴委屈地哭了起來。“外婆”卻笑了，她轉身對母親說，你回去吧，閨女我給你帶著。這個閨女長大了準有出息，你瞧她哭得多響亮。
　　母親一步一回頭地走了，她呆呆地看著母親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田埂的盡頭，不敢去追。“外婆”站在她的旁邊，手里拿著一根油綠的竹條。10分鐘前，她因為哭鬧著不讓母親走，已經嘗到了那根竹條落在身上的感覺了，特別疼，那種疼，如同一只螞蟥要鉆進她的皮肉里去。
　　稍大一點，她才知道那根竹條是用一種叫做“墨竹”的竹子做的，以堅韌著稱。村里人一般拿這種竹子來做扁擔用。她恨恨地想，這個老太婆可真狠毒啊。
　　
　　在桐橋的生活，仿佛始終是圍著那根墨竹條子進行的。
　　那時小舅還是十幾歲的孩子，也總是挨打，外婆說他是天生的榆木腦殼，每次考試都不及格，老留級，十幾歲了還在讀三年級。后來小舅死活不去讀書了，那一次，外婆打他打得特別狠，墨竹條子都打斷了好幾根。打得小舅的屁股幾天都不敢挨板凳，睡覺都是趴著睡。小舅就這樣輟學了。
　　也許是為了懲罰他的倔犟，外婆每天從地里勞動回來，還要去山上割一大背簍蓑草。吃了晚飯以后，外婆就端個小板凳在院子里坐著，手里拿著竹條，“逼”小舅搓草繩。她被命令在一旁背唐詩。小舅的手搓得起了好多水泡也不讓歇著，必須把當天割的蓑草全部搓完。第二天天不亮，小舅還得起床去把前一天夜里搓好的草繩拿到公社代銷點里去賣掉。她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都這樣，她又不是她生的，日子當然更不好過了。她惴惴不安地尋思著。為了少挨打，她變得勤快了，讀書也很認真，年底總能拿回一張獎狀。可就是這樣，她還是經常挨打，外婆對她的表現，好像永遠沒有滿意的時候。飯做煳了，碗沒洗干凈……那時她還是個不到10歲的孩子，外婆怎么能這樣苛刻地對待她呢？
　　她在桐橋待了4年。她10歲時，父母帶著不滿兩歲的弟弟從北方做生意回來，把她接回了家。那時她上小學四年級。她明顯感覺到自己跟周圍其他的孩子不一樣，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她不敢大聲說話，不敢在父母面前撒嬌，凌晨5點她一定會準時醒來，她以為自己還在桐橋，這個時候該做早飯了。
　　她的心里萌發了恨意，她覺得本該屬于自己的快樂被一根竹條剝奪了。當然，還有那個莫名其妙附加給她的親人——她的外婆。她覺得她對外婆是親不起來的。她在走之前特意把那根墨竹條子藏在了書包里，她要永遠記得外婆對她的兇狠。
　　
　　從桐橋回來后，她再也沒回去過。她走那天，外婆沒有來送她。后來她聽母親說，外婆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屋子里流眼淚。她一點也不相信母親的話。她看慣了外婆雷厲風行的厲害樣子，她不相信這樣的人也會哭，況且還是為了一個自己討厭的人。外婆肯定是討厭她的，她想。不然怎么老是打她呢？
　　外婆是父親租車去桐橋接回來的。除了外公的遺像和衣物，外婆就什么都沒有了。那些本來就少得可憐的舊家具，也實在不值得再運過來，便都送了人。總之，她很替父母擔憂。她今年就要考高中了，而按照她的成績，肯定能上重點。而重點高中的學費是昂貴的。她越想越生氣，她覺得外婆不但是不講理，簡直就是不懂事。
　　雖然是在暑假里，她也沒有跟父母一起去接她。她借口說學校里有事，一起床就出門了。她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啊走，快吃午飯的時候，她回家了，剛跨進院子就聽見了外婆的聲音。妮子咋還沒回來？飯菜都涼了。她進屋，看見外婆坐在沙發上。她什么也沒說，低著頭坐到飯桌前，把米飯扒拉得嘩嘩響。
　　晚上，她找出那根墨竹條子，在燈光下翻來覆去地看。這不是當年那根油綠油綠的竹條了，因為太久沒用，顏色變得暗黃。如同白天所看見的外婆的眼神。6年沒見了，歲月的鞭子把外婆又抽打得老去了一輪，她的頭發全白了，身形也更佝僂了。她還有多少個6年可以讓自己恨呢？她現在已經16歲了，她知道外婆其實是關心自己的，雖然這種方式讓人那么難以接受。
　　她開始跟外婆說話了，但只是一些日常生活中的對話。父親現在在一家水站當送水員，早早地就出門了。母親在一個公司里當保潔員。他們中午都不回來吃飯。外婆來了以后，她跟弟弟再也沒有吃過炒飯了。她每天起床都有牛奶喝，那是外婆排隊去超市買的促銷奶。整整4箱，夠她和弟弟喝一個月。她不知道瘦弱的外婆是如何搬回來的。那天外婆做晚飯的時候，她主動去了廚房，但一會兒她就被轟了出來，外婆說，你好好地給我考上大學就行了，其他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別像你小舅一樣給我丟臉。
　　吃飯的時候，她把一塊排骨夾到了外婆的碗里。她想，外婆可能已經啃不動這塊排骨了。她只是想讓外婆知道，她已經忘記那根墨竹條子了。
　　她打算去找份暑期工。她想，錢總會有辦法的，只要一家人能在一起。當然，包括她的老外婆。
　　
　　她在同學的幫助下找了份派發傳單的活兒。她頂著烈日在街上發傳單，一天20塊錢。錢不多，但是她覺得很充實。她沒告訴家里人，她對外婆說是去同學家溫習功課了。晚飯的時候，外婆一直看著她，眼神里有疑惑。她笑嘻嘻地講著跟同學之間的笑話。脖子、胳膊以及所有裸露在衣服以外的地方，火辣辣地疼著。
　　她真的已經忘記了那根墨竹條子。她想著等自己拿到工資，給外婆買那種進口的眼藥水，外婆的眼睛老流眼淚，眼球也很混濁，她真的很擔心她會得什么眼病。
　　第二天，她負責派發的區域離家很近，她有些擔心會碰到家里人，就向同事借了一頂帽子。她把帽檐壓得很低，炎熱加上緊張，她不停地出汗。那根墨竹條子出現在眼前時，她以為是幻覺，但身上的疼卻那么真實，隔了薄薄的衣服，如同一只螞蟥要鉆進她的皮肉里去。
　　她抬起頭。外婆揮舞著竹條，溝塹密布的臉上老淚縱橫。那神情，那種兇狠，跟小舅堅持要輟學那次一模一樣。但是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只會害怕的小女孩了。她扔下手里的傳單，跑回了家，蒙著被子大哭了起來。她想她其實一直都沒有任何改變，始終還是那個蠻不講理的老太婆，讓人無法真正親近。
　　那以后，外婆就病了。去醫院檢查，身體的各個部位除了老化的跡象并無其他異常。但是仿佛昨日那個神采奕奕的她一下子就衰敗了。她躺在床上，吃很少的東西，也不說話。母親說，當年你外公去世的時候，她也沒有這樣絕望啊！你們告訴我這到底是怎么了？她看了看弟弟，弟弟滿臉茫然，她站起來沉默地走開了。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母親來叫她，說，你外婆有話要跟你說。母親的神情肅穆。她來到外婆的房間。父親和弟弟都在，弟弟的眼睛紅紅的，仿佛剛哭過。外婆靠在床頭上，眼窩深深地陷了下去，看到她進來，混濁的眸子里才顯出些光彩來。妮子……她叫她的名字，胳膊抬起來攥住她的手。她木木地坐了下去。外婆的另一只手在枕邊摸索著，半天摸出了一個紅色的本子。是一本存折。
　　她把存折遞給她。她打開看，里面竟有一筆數目不小的錢。
　　這些錢，一部分是我這些年來攢下的，一部分是這次的賠償款。我只有你媽跟你小舅兩個兒女。當娘的心，總是跟受著苦的兒女連在一起的。你小舅現在過得比你們好，所以我也沒為他想啥。你外公臨終前跟我說，咱家祖祖輩輩都沒出一個讀書人，他不甘心哪。他給我一根墨竹條子，說自古慈母多敗兒，棍棒底下出孝子，咱的一對兒女能不能成材就看你的了。你媽小時候很聰明，但是那時候家里太窮，讀不起書。把閨女給耽誤了。你小舅呢，又實在不是一塊讀書的料。我就看好你呀，妮子。你聰明，又要強，是個讀書的料子。這些年你也真爭氣，可為啥現在就鬼迷心竅了呢？我這幾天想啊想，一定是家里的難處讓你分心了。其實這些錢，我本來就是留給你們的。現在小寶剛上初中，花不了多少錢。這錢呢，留一些給你上大學，其他的讓你爸拿去做本錢，把生意再做起來。你們要好起來，我這個老太婆就沒啥可操心的了……
　　她聽著，眼淚，就那么情不自禁地流了出來，不停地往外涌。
　　母親的聲音也哽咽了起來，媽，你別說了，你苦了一輩子了，這錢你自己留著，我們不要。外婆的聲音一下子大了起來，你不要，你不要我的妮子咋辦？你以為我真病了嗎？我好著呢，啥毛病也沒有。我就是心里過不去，閨女都曬成那樣了，我怎么還能打她呢，我真是老糊涂了……說著，外婆指了指床頭柜，你去把那根竹條子給我拿過來，我要燒了它。孩子都這么爭氣，我現在用不著它了。
　　她站起來，穿過母親，拿起那根曾經讓她備受恫嚇的墨竹條子。她突然就明白了，那不過是一根普通的竹條，在中國的家庭里，很多孩子小時候都挨過打，她一直耿耿于懷，是因為她一直覺得自己是母親生的，外婆憑什么打自己呢？她忘記了，外婆是給予母親骨血的人，沒有外婆，又怎么會有她呢？
　　
　　編輯 / 雨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