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從那個冬日的夜晚,劉念相信,生命就是一段傳奇,每一個人,都會成為傳奇中的主角。
那是臨近春節(jié)的一個寒冷的晚上,最后一班大客車駛出省城的長途汽車站。劉念斜挎一個裝著錢和車票的帆布包,在靠近車門的位置坐下。每到年關(guān),人們紛紛趕著回家探親過年,她和父親卻是最忙的時候。父親曾是縣長途汽車站的司機,后來承包了一輛大客車,專門跑縣城到省城的長途客運。劉念中專畢業(yè)后,一直沒找到工作,就開始到父親的車上賣票。父親大半生謹小慎微。特別是母親去世后,父親常對劉念說,出門在外,平安是福。即使遇到蠻不講理的乘客。他寧肯少收一點錢,也不愿多惹麻煩。
車子在黑暗中行駛,外面是大片空曠的原野,車里的乘客大都昏昏欲睡。拐過一個小山村后,劉念看到不遠處兩個男人正招手示意停車。為了安全,父親通常不會在夜晚中途載客。車子快速駛過時,劉念看到車下其中一個人幾乎癱倒在同伴身上,身上似乎還有模糊的血跡。劉念大聲告訴父親停車,說可能出了車禍。父親猶豫片刻,把車子停下。那兩個人攙扶著,一瘸一拐地上了車。
劉念看到父親的神情突然變得緊張。他們都注意到那個衣服上有血跡的男人,上車后幾乎不用攙扶就找座位坐下。二十多分鐘后,車子到達一個岔路口,兩名男子要求下車。車子停下后,其中一人靠近劉念,指了指她斜挎在肩上的包:過年了,給點零花錢吧。
車里一片寂靜。許多乘客都在打盹,沒睡著的,也都沉默地看著這一幕。父親一言不發(fā),示意劉念交出挎包。劉念默默地取下包。父親早已說過,平安是福。她到現(xiàn)在才明白這句話的含意。
一個穿黑色皮夾克的男人突然站起來,一把抓住那只準備拿包的手。劉念還沒看清,中途上車的兩人中已有一人從車門摔出去,另一個被反剪雙手壓在車上。父親似乎猛醒過來,狠狠踩下油門,車子突然竄出去。倒在地下的劫賊叫著:讓我下車,我要下車。他還沒說完,穿黑色皮茄克的男人就狠狠給了他一拳,鮮血立即從他的嘴角直流下來。大約是那血讓父親感到害怕,他遲疑地說:要不算了,讓他下去,反正他也沒搶到錢。
車子還沒停穩(wěn),劫賊就被推下車去。車里響起一片掌聲,原來大家都沒睡著。那晚的路途中,車上的乘客都在熱鬧地討論著剛才驚險的一幕,猜測穿黑色皮茄克的男人一定是便衣警察,要不怎么會有那么好的身手。一路上,那人始終神情冷漠,一言不發(fā),似乎剛才的一幕,已經(jīng)與他無關(guān)。到了縣城,他既不接受父親塞給他的錢,也不留下姓名,轉(zhuǎn)身就要走。劉念想了想,在一張紙上飛快地寫上自己的姓名和電話,追上他說:謝謝你,有空和我聯(lián)系。他看都沒看,隨手把紙條往仔褲后面的兜里一塞,看著劉念說:沒什么,我只是不能容忍善良和單純被人所利用。
他的眼睛里有淡淡的陰郁。劉念站在黑暗中紅了臉。在他眼里,她是一個善良單純的女孩嗎?
2
大半年的時間,每次手機上出現(xiàn)一個陌生的號碼,劉念都會有一陣小小的心跳,但每次都令她失望。
又到了年底,大客車出了故障。父親開車去城郊一個汽車修理站修車,他和那里的老板李叔是多年的朋友。他們到時,已有一輛車正在維修。李叔簡單地看了一下,然后說,這里技術(shù)最好的維修工是顧懷,一會兒讓他來給你們檢修。他們等了一會兒,一名維修工從那輛正在修理的車底下鉆出來,滿臉油污,穿一身油膩的工作服,褲子上掛滿修車工具。只有那雙眼睛,帶著淡淡的陰郁,是劉念許多次在夢中見到的眼睛。
這樣的巧遇,讓每個人都感到興奮。車子修好后,父親一定要請顧懷和李叔吃飯,以表謝意。顧懷和劉念吃完后,父親和李叔還正聊得高興。兩人出來,站在院外,斷斷續(xù)續(xù)地聊天。劉念輕聲說:幾次經(jīng)過公安局,我都以為,你會從里面出來呢。他冷淡地說:現(xiàn)在你知道了,我不是什么警察,不過就是一個汽車修理工。他停了停,又說:以前我倒是和公安局、警察打過不少交道。
劉念再次看到他陰郁的眼神,那是令她熟悉而害怕的眼神。沉默片刻,顧懷問她:最近跑車有沒有遇到什么麻煩?劉念笑著說:麻煩可多呢,可惜一直沒再遇到中途上車搶錢的,也沒再遇到見義勇為拔刀相助的。
他笑起來。那是劉念第一次見到他笑,單純明凈得像個大男生。他說:好啊,下次我去省城就坐你的車,看看到底有些什么麻煩。
后來,顧懷經(jīng)常坐劉念的車到省城買汽車零配件。每次來,他都坐最后一排。有時他身邊沒人,劉念會到最后一排陪他聊天,或是看風景。
一天早上發(fā)車前,劉念和父親在一家小吃店吃早餐,看到汽車修理站的李叔。父親說:老李,顧懷最近買了那么多零配件,看來你家生意不錯啊。李叔看了看劉念,笑著說:不是我家生意好,是你家念念好。兩個月的時間,顧懷把我一年要用的零配件都買齊了。
劉念紅了臉,放下碗,跑回車上坐下,心中兀自突突跳個不停。
3
自那天早上后,一個多月的時間,劉念再沒看到顧懷乘他們的車去省城,她變得有些心神不寧。一天,父親說:發(fā)動機最近好像有點問題呢,得重新去檢修一下了。
他們開車到李叔的汽車修理站時,院里空蕩蕩的,沒有車,也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父親問:顧懷呢?李叔說:顧懷已經(jīng)被辭退了。一個月前他才得知,顧懷曾和人打架滋事,把人打成重傷,被勞教了三年。我要知道他是勞改犯,早把他辭退了。這樣的人,技術(shù)再好也不能留,遲早會惹事。
劉念呆在原地,問:他到哪兒去了?李叔說:他走后,就再也沒消息,不知道他到哪兒去了。劉念還要再問,父親厲聲喝住了她。劉念回到車上,坐在角落里悄悄地流淚。父親沉著臉說:念念,你就別惦記他了。這樣的人,還是離他遠一點好。我就一直納悶,他拳腳那么好,不是警察,卻是一個修車的,原來是打架打出來的。
劉念想起顧懷帶著淡淡陰郁的眼睛,原來他曾經(jīng)有過無法言說的過往。即使是他曾經(jīng)做錯,他也為此付出了代價,并且努力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可為什么這些曾經(jīng)接受過他幫助的人,包括父親和李叔,卻無法原諒他的過去?他已經(jīng)走出監(jiān)獄的大門,但在別人眼里,他還依然生活在高墻之內(nèi)。
南方的五月,天氣已經(jīng)悶熱。劉念跑遍了鄰近縣城所有的汽車維修站,都沒有找到顧懷。那個給她平淡生活帶來傳奇故事的男人,也許就這樣走出她的生活了。
劉念重新開始陪父親一起跑車。路途上的大部分時候,她都是默默地看著窗外,一言不發(fā)。
縣城到省城的路途中,有一個很小的汽車維護站。每次經(jīng)過,劉念都會看到它,卻從未在那里停留過。有一天,車子經(jīng)過那個小維修站時,劉念突然想起什么,急忙讓父親停車。
劉念下了車,慢慢向維護站走去。陽光照射在頭項,強烈的預(yù)感潮水般淹沒了她。悶熱的午后,她依然覺得自己的身體在發(fā)抖。小小的維修站里,那個滿臉油污的男人,穿了一身油膩的工作服,站在那里看著她,似乎他早已等候了許久。
劉念覺得自己的淚水,又熱又癢地流了滿臉。她問:為什么你會在這里?
他輕聲說:在這里,每次看到你的車子經(jīng)過,那是我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候。
4
劉念每次都會給顧懷捎一點東西,一套洗干凈的工作服,兩個大蘋果,一本她喜歡的書,或是其他什么東西。父親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小小的縣城,經(jīng)常往返于省城的,許多都是熟識的常客,也漸漸知道了劉念和那個曾經(jīng)在監(jiān)獄待過三年的維修工的故事。劉念感受到周圍目光的壓力。她要顧懷帶她離開這里,到一個沒人知道他們的地方,重新開始屬于他們的生活。
對未來的討論,一次次觸及顧懷不愿提及的過往。他告訴劉念,他害怕自己把她帶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卻無法給她所期望的幸福。終有一天,顛沛流離、動蕩不安的生活,會讓劉念懷疑自己最初的選擇,并像許多人一樣,記住的,僅僅是他的過往。如果那樣,他寧肯沒有開始。
這樣的討論,在夜深人靜之時,電話里通常會伴著輕聲的爭吵和哭泣,但最后的日子終于定下來。劉念擔心一旦讓父親知道,最終會使所有的計劃都化為泡影,那就等走了以后再告訴他吧。
臨走前一天,汽車經(jīng)過維修站時,顧懷拿了一個小小的禮品袋給劉念,要她晚上回家再打開。他換上了劉念初次見他時的那件黑色皮茄克,行李箱也已收好,似乎已做好了馬上出發(fā)的準備。劉念轉(zhuǎn)身要走的時候,他從后面抱住她,把頭埋在她的頸窩里,輕聲說:念念,對不起。
劉念笑著揉了揉他的頭發(fā):好啦,你有什么對不起我的?我得走了,一車的人都在等著呢。
上車時,劉念回頭與顧懷再見。顧懷站在陽光下,微笑著向她揮手。維修站門口,紅色條幅在風中翻動。這樣的情景,像是一場與往昔的告別。
晚上回到家,劉念打開顧懷送她的小禮盒,里面是一個小小的玉佛掛墜,紅色的絲線,淡綠通透的玉佛,漂有樹葉狀的翠綠。劉念記得她曾說過,今年是她的本命年。老家有戴玉的習俗,男戴觀音女戴佛,可以袪邪保平安。沒想到顧懷還一直記得。盒子里還有一張小小的紙條,上面寫著:念念,我走了,原諒我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諾言。照顧好你的父親,他需要你。
顧懷的手機一直關(guān)機。劉念想起早上與顧懷告別時的情景,終于明白自己將永遠無法再拔通這個號碼。父親從屋外輕輕走過,伴著兩聲不安的咳嗽,像是努力隱藏一個唯恐被識破的秘密。四周重新沉入寂靜。燈光下,小小的玉佛溫潤碧綠,笑看世間悲歡離別。而那個她所愛的男人,已經(jīng)不知去向何方。
劉念把玉佛貼身掛在胸前。祛邪保平安,她知道這是顧懷的祝愿。父親從未問過玉佛的來歷。他們依舊每天跑車,中途經(jīng)過小小的汽車加油站時,再也沒有停留過。來來往往的乘客,也漸漸淡忘車上這個年輕女孩,曾經(jīng)和這個小小的汽車維修站之間的故事。
劉念想,所謂傳奇,不過就是漫長路途中一個驚心動魄的片斷,如電光火石般瞬間照亮了平常黯淡的生活。而她是凡人,顧懷也是,所以,屬于他們的傳奇故事,注定要結(jié)束。
編輯/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