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多少金牌才能贖回我欠您的光明

　　楊煉第一次對媽媽提到死，是在2001年全運會剛剛結束的時候。楊煉被媽媽楊順桃攙扶著從醫院走回體育局的宿舍，那天天很冷，楊煉突然仰起臉對媽媽楊順桃說：“媽，我覺得好丟臉，我想死！”
　　楊順桃瞪著驚愕的眼睛大聲地呵斥女兒：“你聽好，你才17歲！不要說死這樣不吉利的話！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永遠都不要說。“
　　楊煉哭著喊道：“可是，現在有誰還會相信我呢？”
　　媽媽楊順桃堅定地回答道：“媽媽相信你！就算整個世界都拋棄了你，媽媽永遠相信你！”
　　那一刻，楊煉抱著媽媽慟哭不已，她又想起了剛剛過去的那永生都不可能忘懷的一幕：2001年11月12日下午，第九屆全運會女子舉重比賽在廣東鶴山舉行。當時，楊煉作為2000年全國女子舉重錦標賽48公斤級的冠軍，作為體壇公認的百年不遇的舉重奇才，代表湖南！手前往比賽。當48公斤級的決賽進行得異常激烈時，年僅17歲的楊煉出場了。她第二次挺舉要了112．5公斤，這是一個她從來沒有舉起過的重量，楊煉決定拼了。提杠，平胸，楊煉一個弓步正要挺起，杠鈴突然從肩上滑落，重重地砸下……全場嘩然。事后，楊煉是被教練抱下場的。可是，等到第三次試舉時，楊煉又走上了臺，臉上帶著痛苦的表情。然而結果是她又一次失敗了，楊煉的腰、胯、大腿受傷不輕。兩天后傳來了更令人震驚的消息，楊煉沒有通過興奮劑檢測，遭到了中國舉重協會的禁賽處罰。
　　這真是晴天霹靂，對于曾在光環下如此驕傲地炫目過的楊煉來說，此刻，身體上的傷真是不值一提，精神上的打擊卻是致命的。因為對于舉重運動員來說，體重的輕重對于打分有著很重要的關系，比賽前舉重運動員都要降體重，所以連續幾天楊煉幾乎不能吃東西，那天稱完體重后，楊煉口渴得厲害，看見桌子上有一瓶礦泉水，也沒顧忌是別人喝剩的半瓶，拿起就咕嘟咕嘟喝了。她做夢都沒有想到，這是一瓶投入了違禁藥的礦泉水！才17歲的楊煉把名節看得比生命還重，現在這么恥辱的事一出，她整個人一下子就崩潰了，一連多天，她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不吃不喝，也不愿見任何人。心疼她的教練趕緊從老家將她的媽媽接了過來。當楊順桃見到女兒的時候，她幾乎不相信眼前這個頹廢至極、頭發凌亂的姑娘是幾天前在電話當中有著銀鈴般笑聲叫媽媽的女兒。看到媽媽，楊煉沉默著沒有任何動作。媽媽楊順桃心急如焚卻又無能為力。過了不知多久，似乎蓄積了許久的委屈再也控制不住，楊煉突然抱住媽媽楊順桃哭著說出了那句話：“媽，我想死！”
　　楊順桃抱著女兒也哭了：“你的命不僅僅屬于你自己，你是我身上掉下的肉，17年來，我就盼著你長大成人結婚生子，沒想到你這樣不爭氣！”
　　楊煉捧著媽媽的臉道：“可是，我現在這個樣子，我哪有臉見人呀？活著對我來說還有什么意義？”
　　聽了這話，坐在暗淡的燈光下的楊順桃幾乎失去了控制：“你講這樣無情的話，便是叫媽媽生活在地獄里，因為你今天既然已經說了出來，使我這個做媽媽的人，日日要活在恐懼里，不曉得哪一天，我會突然失去我的女兒，如果你敢做出這樣毀滅自己生命的事情，那么，你便是我的仇人，我不但今生要與你為仇，我世世代代都要與你為仇，因為是你，殺死了我最最心愛的女兒。”
　　這時，楊煉的淚水瀑布似的流了出來，坐在床上，不能回答媽媽一個字，房間里一片死寂，然后媽媽站了起來慢慢走出去，媽媽的臉，從楊煉的淚光中看過去，好似靜靜地在抽搐。關于媽媽的一幕幕，開始像放電影一樣在楊煉的眼前徐徐回旋……
　　
　　楊煉出生在湖南省湘潭縣易俗河百花街一個普通的農民家庭，媽媽像所有的農村婦女一樣在家相夫教子，全家人就靠父親楊友明到山中販賣蛇得來的錢生活。她的父母結婚多年一直沒有生育，母親直到40歲那年才生下了楊煉，可謂是老來得女。家里雖說不富裕，但是，對女兒的寵愛傾注了他們全部的心思。父母就一個心愿，希望女兒健康成長平安度過一生。
　　楊煉最初！擇舉重是希望能夠讓年老的父母后半輩子過上好的日子。在楊煉的記憶當中，父母總是非常忙碌，為了生計常常半夜才歸家，早上天還沒亮就出去忙活了。尤其是楊煉上學后，每年要繳納的學費更是讓日漸衰老的父母舉步維艱。從小，楊煉就在尋找一切幫助父母減輕重擔的機會。
　　楊煉11歲那年，省體校的體育教練彭向榮來她所在的學校挑舉重苗子時，發現她是一個資質很好的舉重苗子，如果好好培養，這棵苗子將會結出豐碩的果實，于是，就跟楊煉說了練舉重的事情，但是，那時的楊煉還小，她腦子里一門心思想著的是早日工作，幫助父母減輕負擔，于是彭向榮教練就將計就計地說，只要你能奪金牌，給祖國帶來榮譽，你就可以保障你父母后半輩子的生活無憂。就是這句話讓楊煉十分心動，她當即決定練舉重。但沒想到父母一致反對，理由是：楊煉是他們唯一的女兒，練舉重會傷害身體。為了將楊煉收入門下，教練彭向榮真是踏破了楊家的門檻。在楊煉和彭向榮的堅持下，最終她的父母還是松了口。
　　去湘潭市體校的前一天，本來說好媽媽也要送楊煉的，可是第二天臨行時，她的媽媽卻因為害怕臨別時難過沒有來。坐在車上，楊煉想起媽媽疼惜自己的那片心，哭了。車駛出一段路程之后，楊煉回頭望時卻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一剎那，楊煉震住了，那是她的媽媽！媽媽正一路跌跌撞撞地追趕著載著女兒的那輛車，還不時地揮著手。漸漸地那個身影越來越瘦小，越來越模糊……
　　可現在，就是這個一直深愛著自己的媽媽，義正詞嚴地說要與自己世代為仇！楊煉的心一陣痛過一陣，她忽然明白原來在愛自己的人心中，自己的生命是如此重要。她開始反省自己，為什么會有這么一連串的失利？最終她發現，是因為自己成功得太早。在楊煉進入湘潭市體校的第二年，她就代表體校參加了在湖南永州舉行的湖南省八運會舉重比賽并摘取了第一枚金牌，隨后被！入湖南省女子舉重隊。2000年又在全國女子舉重錦標賽中勇奪48公斤級冠軍，她也因此被體壇譽為百年不遇的舉重奇才。可以說在舉重這條路上，楊煉一路太順利了，于是才有了這一次九運會上因自視過高而失利。
　　正是媽媽那句“世代為仇”的當頭棒喝，讓楊煉在一心向死的決心中清醒了過來。為了媽媽，為了所有愛自己的人，楊煉開始放下所有的心理重負，重新走進訓練場，并逐漸恢復了往日的神采。
　　因為心中有一個讓父母晚年無憂的奮斗目標，因此在禁賽期間，楊煉仍然在為了她的事業、為了她未圓的冠軍夢艱苦卓絕地奮斗著。俗話說功夫不負有心人，楊煉的努力在2004年全國女子舉重錦標賽上終于得到了回報，當時她在女子48公斤級的比賽中力壓群芳，勇奪抓舉、挺舉和總成績3枚金牌。憑借在那屆全國錦標賽上的出色表現，楊煉同年5月被招入了國家舉重集訓隊，參加雅典奧運會的！拔，并被所有人認為是雅典奧運會最有希望奪金的！手。
　　在宣布2004年雅典奧運會名單那日，楊煉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有著很好陽光的午后，然而21歲的楊煉心里卻涌起了一陣悲哀，她遭遇了生命中再一次的重創。那一天，當領導宣布參加雅典奧運會人！名單時，她意外落！了。理由是她從沒參加過國際大賽，恐怕她經驗不足。
　　禁藥風波的傷口還沒有完全愈合，奧運落！再一次在她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楊煉像霜打的茄子，無法言說的失落將她整個人包圍了。
　　
　　當所有的！手斗志昂揚地奔赴雅典時，楊煉黯然地回到了老家。在家中，她常常一個人到后山去聽山風的聲音。她常常仰天長嘆，問老天爺為何要對自己這么殘忍，這么不公平，為什么她那么努力地訓練、生活，老天爺還要懲罰她。她實在是無法理解也無法說服自己。她再次想到了死。
　　
　　那陣子，每次從后山回到家里，楊煉都發現只要她一到家門，還沒敲門，家里的門就開了，然后看到的就是媽媽那張因等待了一整天而憔悴不堪的臉。但此時的楊煉對自己的生命都置之度外了，根本就體會不到媽媽的痛苦。一般情況下她都是連招呼都不打，就失魂落魄地向自己的臥室走去，然后躺下來，望著天花板，等著黎明的到來。她的媽媽總是馬上跟進臥室，爸爸則在身后捧著一碗湯察言觀色，媽媽總會接過湯，用一種近乎哀求的語氣輕聲說：“喝一口也好，也不勉強你不再去后山，只求你喝一口，這么多天來什么也不吃怎么撐得住啊？”媽媽說著說著就會哭出聲來，但是楊煉硬是閉著眼睛，將自己側埋在枕頭里一動不動，不看媽媽一眼。媽媽常常是呆呆地站好一會兒之后，又將那碗湯捧出去。
　　這時的楊煉，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自從她三年前第一次提出想死以來，她的媽媽就每個晚上都不停地落淚，到現在，已經變成白內障了。這時她的媽媽最不能做的事情就是哭，哭只會加劇病情的惡化，但是楊煉的二度輕生，再次讓媽媽整天以淚洗面，因為淚流得太多，那時，她的媽媽視力已經相當模糊了。
　　一天深夜，楊煉突然對媽媽說：“媽媽，如果我！擇了結束自己的生命，請您千萬不要怪我。”她的媽媽當即如遭雷擊一般，定在了那里，眼淚隨即迸了出來，但是卻不敢說一句刺激楊煉的話，只是一遍又一遍喃喃地說：“你再試試，再試試活下去，再試試活下去……”
　　此后，無論楊煉走到哪里，她的媽媽都跟著她。有一天，媽媽在跟蹤楊煉的空隙很快去買了一些家里的生活用品，然后拎著大包小包跟在楊煉身后，楊煉發現后，本能地走過去，想幫媽媽提，然而，媽媽執意不肯，這段時間瘦弱了許多的媽媽腳踏著青石板，幾乎腳步踉蹌了，可是手上的重擔卻怎么也不肯轉到女兒手里。這一刻，楊煉突然熱淚如傾，一直沉在冰窟的心突然被一種叫愛的東西重重撞上了，撞得疼痛。她不明白，愛到底是什么東西，為什么那么辛酸那么痛苦。那天晚上，楊煉在日記中寫道：“蒼天在上，我必是瘋狂了才會對媽媽說出那樣的話，我又一次明白了，生命在愛我的人心中是那么重要，我的念頭，使得經過了那么多滄桑和磨難的媽媽幾乎崩潰，在女兒面前，她是不肯設防地讓我一次又一次地刺傷啊。”那天的夜是那樣長，那樣黑。窗外的雨，是楊煉那顆終于覺醒過來的心流出的淚……
　　此后，楊煉再次打起精神，返回國家隊，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刻苦的訓練當中。而此時，她媽媽的眼睛已經越來越看不清東西了。楊煉年近七旬的爸爸好幾次想把這個情況告訴楊煉，讓她帶媽媽去看病，但是都被楊順桃堅決制止了，她不想因為這件事影響女兒的訓練。終于，2005年7月，楊煉的媽媽有一只眼睛失明了。8月，楊煉的爸爸偷偷將老伴患嚴重白內障的情況告訴了楊煉，但是隱瞞了已有一只眼睛失明的事實，只輕描淡寫地表達了希望她能帶媽媽去治療的愿望。但是那時，楊煉正在北京備戰在江蘇南京舉行的十屆全運會，這是她經過了兩年多的風風雨雨以來參加的級別最高的一次比賽，不知后果有多嚴重的楊煉竟然對爸爸說，能不能等我比賽完了再帶媽媽去看病？那時，她爸爸抱著一絲等幾個月沒關系的僥幸心理，同意了。
　　終于，在2005年10月舉行的第十屆全運會女子舉重48公斤級的比賽中，楊煉發揮出了超乎尋常的戰斗力，接連戰勝了全運會衛冕冠軍王明娟和雅典奧運會亞軍李卓，最終以總成績215公斤奪得冠軍，同時她此次比賽的總成績還破了由土耳其名將泰蘭保持的總成績210公斤的世界紀錄，成為全國錦標賽和全運會的雙冠王。10月4日比賽后，楊煉惦記著母親的眼睛，本打算回家的，這時，組委會卻通知楊煉去南京領獎，因為她獲得了2008年奧運未來之星，最佳優秀運動員獎。于是，她又趕到了南京。領完獎后，她又火速回到長沙參加慶功宴，但這次，她在長沙只停留了一天時間，就馬上又回到了北京，因為馬上要參加在澳門舉行的東亞會，而這次東亞會，又是楊煉首次參加的國際比賽，為了能奪冠，她到了家門口竟然沒有進家門。
　　等到楊煉從東亞會上奪冠歸來，時間已經進入到了2005年12月份。那時，她媽媽的眼睛已經拖了差不多五個月。原本一只眼睛失明的媽媽，現在兩只眼睛都看不見了。當楊煉回到家中，撲向一直牽掛的媽媽時，她媽媽緊緊抱了她一會兒之后，竟伸出一雙枯瘦、粗糙的手，摸索著摸楊煉的臉，媽媽的動作讓楊煉嚇了一跳，她仔細看了看媽媽的眼睛，終于發現，媽媽已經什么都看不見了！那一刻，楊煉心如刀割，強烈的愧疚和懊悔讓她恨不能把自己撕成碎片。她抱著媽媽放聲大哭，她媽媽卻一個勁地說：“媽媽沒事，沒事，我不是還能聽到你的聲音嗎……”媽媽的話卻讓楊煉越哭越兇，越哭心越痛……
　　此后，楊煉帶著媽媽先后去了很多地方，很多家醫院，希望能治好媽媽的眼睛。但是每一家醫院都說，白內障如果治療及時，本來是可以治好的，但是楊煉的媽媽因為拖得太久，錯過了最佳的治療時間，再也沒法恢復光明了……
　　
　　2006年4月，楊煉回到自己的老家湘潭，參加4月23日在這里舉行的全國女子舉重錦標賽。比賽那天，楊煉打電話回家，希望媽媽能到現場“看”她比賽，她希望媽媽能分享她的成功和喜悅，因為是在自己家門口，有媽媽那雙眼睛“注視”，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奪冠。但是她媽媽卻說，自從親眼看到楊煉在2001年九運會上受傷并因為違禁藥品的事說出想死的話之后，她就再也不關心女兒舉重的消息了，從那之后，她只關心女兒是不是還活著，現在是不是還健康。
　　那一刻，楊煉淚如雨下。媽媽是這個世界上最疼愛自己、最關心自己活得好不好的至親之人，自己卻偏偏傷媽媽最深！如果不是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媽媽面前流露出輕生的念頭，媽媽怎么會夜夜悲哭，又怎么會哭瞎眼睛？如今自己終于長大了，成熟了，終于知道怎么珍惜生命怎么看待挫折了，媽媽眼前的那片黑暗卻再也抹不去了！
　　那一天，楊煉懷著沉痛的心情，參加了這次全國女子舉重錦標賽，并以絕對的優勢，奪得48公斤級抓舉、挺舉和總成績三塊金牌。當她站在冠軍領獎臺上，把燦爛的笑容呈現給熱愛她的鄉親們時，心里卻因為媽媽的缺席流著悔恨的淚……
　　當晚，因為時間緊迫，馬上要隨隊離開湘潭回到北京參加10月1日在多米尼加舉行的世界舉重錦標賽的集訓，楊煉只在家門口偷偷看了媽媽一眼，她不敢驚動媽媽，她害怕媽媽一開口，她就下不了當天回北京的決心。那一刻，她看得清媽媽臉上每一道歲月的皺紋，但是媽媽卻不知道女兒就在一米之外心情復雜地默默地注視著她……
　　2006年10月1日，在多米尼加舉行的2006年世界舉重錦標賽女子48公斤級比賽中，楊煉不負眾望，分別以98公斤、119公斤和217公斤的成績囊括抓舉、挺舉和總成績的金牌，并且創造了三個項目新的世界紀錄。創造奇跡的楊煉被國外媒體譽為“中國力量”，被世界公認為2008年北京奧運會最有希望的金牌！手。手捧著三塊金牌站在榮譽的最高峰，楊煉卻在鮮花與掌聲中淚如雨下，因為這一刻，她又想起了自己欠得最多的媽媽！媽媽深沉的愛成了她心中永遠的痛！
　　2006年11月初，已回到北京的楊煉接受筆者采訪，提到自己曾經的不懂事時，她一直悔恨難當。采訪結束時，楊煉懷著深深的歉意向著南方深深地鞠了一躬，淚流滿面地說了一句話：“媽媽，要多少金牌才能贖回我欠您的光明？”
　　
　　編輯 / 雨 ）